第一章 弥留之际

(一)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恶贯满盈的连环杀手“炽天使”终于要被处以注射死刑。炽天使以及其残忍的手段和案发现场留下的花体“炽天使”签名而闻名。各大电视台对此进行转播,人们守在一切可以观看视频的电子产品前看着这个困扰了整个城市长达四个月之久,犯下了十二起手段极其残忍的谋杀案的罪犯是如何被处死的。

注射器针头插入她的手臂。她闭上眼,想:结束了。

最多还有一分半钟,她的心肌细胞,呼吸肌细胞就会相继衰竭。而她的大脑,也会慢慢死亡。这个邪恶,卑鄙,狡猾,下流的大脑。

“我的人生,就像极快地转动着的电影胶卷,又像摄入迷幻剂之后眼前的一串串相互影响的万花筒,转着转着,越转越快……‘咔’!”

(二)

血液的触感因人而异。有人的血液光滑如水,而有人的分外黏腻;但动脉血永远是鲜红的,喷涌的,凝固已久的血近乎黑色。好像周身浸润在一种液体里,应该是血液,但却近乎透明。对,是血清。她似乎站在一面镜子前,注视着一丝不挂的自己,回顾着自己一团糟的操蛋人生。要快,要快!快过那个暴风雨之夜带来的恐惧,快过那些虐待折磨人的机器的转速,快过咬牙划过的第一刀,快过每一步周详的计划在脑海中溜过去的速度,快过那个深夜的巷间追逐,快过药液渗透的速度。但也要慢,不能漏过每一帧关于她的画面,否则这一切将毫无意义。

浅粉红色的天空,灰白色的河流,漠然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被纤维状的物质缠绕着,自己就变成了一团轻质物体,漂浮着来到了上空。人们甚至不曾擡起头。高处的空气出奇的热,她的背被太阳炙烤着,似乎很快就要裂开。她只是挣扎了一会,就放弃了,安静地细细感受每一束肌肉被炙烤和撕裂的痛楚。她将痛楚无限微分,指望着那小小的,要命的一点点对神经末梢的刺激能够接近于无。如果濒死时更加接近高潮,那幺这一切也不是毫无道理。

(三)

没有手指的赌徒咧嘴笑着,露出血淋淋的黄牙,向她吐着一些下流滑稽的污言秽语,妓女在地下爬着,已经失去了下半身,身后流出的秽物已然形成了浅浅的小河。头皮发紧。一种她以为已然消失的情绪攫住了她。是恐惧?这两人身后是形形色色的几乎称不上人的生物,缺少着人所必要的种种部分。头盖骨,眼球,心脏,生殖器官……或是在一些部分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很乱,很乱……她不想细细辨认,反正早已知道——这都是她自己干出来的嘛。

“炽天使笑着坠入地狱,坠入地狱……

手中长剑滴着血,她同胞的鲜血

不属于天堂,不属于人间

她正飞向她唯一的归宿

那里有她真正的爱人

还有

不属于虚伪的一切”

(四)

时间是个不值得信奉的主。如她信奉时间,那幺她早已按部就班地迈向了死亡。但她显然没有,这就是不信奉时间的好处。这也决定了这短暂却似乎永恒的一切不会按照时间顺序跑动。比如,这时童年时常拥有的美好的金黄色的午后就不合时宜地出现,并且久久不肯退出。起初她还怀着一种焦躁,久而久之就释然了,因为时间早已不再统治这里。她的面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α,(是她吗?)她们手牵着手,身边还有一个可爱的金发孩子,似乎路都走不稳。那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在这个极端苍白无力的美好世界里,自己理所当然地带着那些根本无法去除的刻痕,与她在一起,那个虚伪的恋人,那个大魔王。那个使她唯一的武器——麻木冷酷地不断消灭小部分自己的内心来维持大部分自己的存活,分崩离析的人。她从一种崩坏走向另一种崩坏。她以受害者的身份承受一切,等到她开始享受,又被抛弃出去。在她以加害者的身份几乎要将自己的痛苦全部清除之时,为了保留那一点点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东西,任由自己痛得噬心蚀骨。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雨夜,第一个使她坠入地狱,第二个让她看见了已然微笑着站在地狱里的恋人。但她还在坠落。那时,滂沱的雨声是节奏和鼓点,信息素的黏稠气味是彼此的裙摆,她们贴着彼此跳着节奏缓慢的舞蹈,各怀心事。她爱她演技的稚拙,也爱她明目张胆的虚伪。甚至在她戳破那层面具,只发现对方比一具苍白的骷髅多不了什幺的时候,反而更爱她了。

难道她不是魔王本人吗?诱奸,变相杀人……她比自己在行。而且,受害者只有精准的,一个人。为了见到她,自己杀了那幺多人,使自己腐化,终于在头朝下坠落之时从长剑的反光上看见了她。她正微微地对自己笑着。于是她也笑了。

(五)

她会给小艾琳起什幺名字呢?婴儿粉乎乎的脸颊,稀疏的胎毛,还有一种并不无知的原始的智慧。最初,这个孩子仿佛是进入过那里的物体的延伸,但后来,她终究意识到,从同一个地方进去和出来的东西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乌黑蜷曲的头发,像大魔王;绿眼睛,像自己。最终会变得和两人毫无相同之处的小怪物。她觉得自己和小怪物发生一些水乳交融的事情大概也不足为怪——会给她添麻烦吗?为了避免这些麻烦,一过哺乳期就行刑,真是人道至极啊……

(六)

这时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蔓延。濒死的体验,并非没有过;但是极端的感觉会让她远离濒死的精神内核。现在她可以静静地感受这一切了。她一会觉得自己要高潮了,一会又觉得不可能。然而,那个人抱着婴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橙黄色的夕阳余晖洒在她美丽的乌发上,脸颊侧面,肩上,婴儿的额头上——小艾琳正咧着嘴瞪大眼睛笑着。镜头逐渐拉近,图像该死地越发清晰,颜色越发温暖,她一生也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配色。这圣洁的画面。这神一般的存在。她突然明白了那种温和仁慈甚至母性的光辉对于人类的意义;也明白了就在刚才,那些几乎促使她创造出另外一个主。她爱她。“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凯尔·雷诺斯……”

她无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说出了那些早已深深埋藏的话语,或是自己的唇像是垂死的鱼的唇那样无声地开合,抑或刚才的话只是自己脑内播放的独白,到头来只感动了自己。她不知道的是,一滴冰冷的泪水顺着她光洁的面庞迅速滑落下来,在单面玻璃另一面的闪光灯下,使后者分崩离析,成了色彩丰富而无意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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