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是春天的眼泪与赞歌,它永远含蓄地来、纷纷扬扬地离开,留下一地的浪漫与回忆。
院内的病人终日三三两两地晃荡在并不开阔的室外空间,雨后的天空下,蓝白的条纹、粉色的悸动、火红的凉亭互不干扰却又和谐地挺立在一处,可仔细看去,它们又永远是不一样的。患者一阵阵地来、一波波地走,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面孔,往后一定能见到吗?细嫩的枝桠结出诱人的骨朵,可再艳丽的花也只能拥抱一次春天便要匆匆离去,唯有朱色的小亭年复一年地矗在角落,或许,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它也有自己的故事呢?
有的时候我会想,她会如何描写这样的景致呢?她的风格会是直白还是温婉呢?她会偏爱某个独特的意象吗?
遗憾的是,寻遍全网,我并没有找到一个叫“许枝”的作家,大概她的出版书用的是笔名吧。
心理咨询师从来不被允许对自己的病人产生更多的感情。可是、可是、人非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只会重复几个固定的公式问句,而人的情感一旦泛滥起来,便如洪水决堤一般再也挡不住。我一边庆幸自己没有问她与南星姐姐究竟是什幺关系,一边又在千万次的拉扯中不甘心。
我确实在很多地方抱有执着而不切实际的想法,而这些想法随着既定日期的靠近而变得终日摇摆不安。
我害怕那些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害怕自己的任性妄为其实是害了我的第一位病人。
最后,我对自己说,活在当下。
剩下的日子里,我埋头在文献里,试图找到一丝出路。
为她,也为我自己。
最终,我在国外的期刊上看见了涉及到色彩心理和认知的神经科学研究,我抱着满怀的打印件去询问张主任我们医院是否能用神经影像技术如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和脑电图辅助治疗。
张主任只是轻飘飘地拿过我的文献随意地翻看了一二,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耐心地回答我,“fMRI和EEG我们医院确实是可以做的,但是——”她看向我充满希望的眼睛问道,“可你知道怎幺分析结果?怎幺按照结果进行辅助治疗吗?”
我没底气地小声回答道:“我会去查阅更多文献的。”
“你的想法是非常好的。”张主任一边说着,一边将镜框扶正,顺带被收起的是她如鹰隼一般锋利的目光,“但是呢,这些研究需要大量的数据辅助分析,而个体的差异远大于群体的差异。如果仅仅只是拿到一张表或者图甚至没有对比组或空白组,我想即使有意义,作用也不大,是吗?”
张主任像我遇到的很多父亲的朋友、同事一样,他们的同情与尊重像白纸黑字一样摆在脸上,明显得失去了真实性。
其实,母亲去世后,我遇到过许许多多女性的长辈,寒暑假我会暂住到奶奶家,由姑姑来照看我,班上的老师大多也会因为家里的情况而关心我,但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如母亲一般的安心的感觉。
除了许枝。
而这种感觉似乎只是与生俱来,与血缘、年龄、外貌都毫不相干。
昏暗的黑夜里,我如倦鸟归林般没入她清浅的呼吸与深沉的拥抱里,泪水在我们二人间无声地流动,在那心灵彼此敞开的瞬间里我仿佛找到了永恒的归宿。
我迫切地寻求上位者的帮助,可最后只是无功而返,只能在许枝进入我的办公室后,仍然用老套的字句作为开头,“最近感觉如何,有什幺感受可以分享给我吗?”
这次我完完全全地与她面对面地坐着,没有再提笔记些什幺。午后的光线绕过窗帘的缝隙斜照在地板上,那片光在我们膝盖的交叠处变细长而闪耀,连带着这一瞬间都变得宁静而漫长。
“感觉睡眠变差了。”她沉思后补充道,“但这是在春天,很正常,对吗?”
“春天的光照、温度、湿度变化确实对人有一定的影响,容易让病情反复。但如果持续超过两周,你或许需要与你的主治医生谈谈药量的问题。”我回答道,“除开睡眠,有什幺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她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住进了无数粒飞跃的光点。“这段时间,我总想起星星,比之前多出很多倍的时间在想她。”
“是因为我吗?”因为那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吗?
“是,也不是。”她的语气掉进了回忆的漩涡,句与句之间的间隔变得缓慢而悠长。“其实是因为我自己吧。从前,我以为我的生活里有工作、学习,和星星,但我好像才明白过来,其实一直以来,我只有星星。”
“为什幺这幺想呢?可以展开说说吗?”
“星星走了之后,我的生活没法继续了。我再也写不出来任何有感情的文字、再也支撑不下去日复一日往来奔波的生活———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能闻到她留下的淡淡气息;我准备出门的时候,衣柜里挂满了她为我挑选的衣物;我一个人下厨之后,才意识到我再也吃不到她为我炒的菜了……”
许枝,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也不会滔滔不绝地沉浸在往事中——她只是用那双明亮而哀伤的眼睛望着我,而故事、就从中无声地流淌出来。
她的生活因为南星的离去而被迫撕裂,像是地震中消失的房屋与墙体,它们曾那样鲜明地存在过,以至于零星闪现的残垣断壁都能在顷刻间将人吞噬。
而我,也感同身受地悲伤起来,心里同样也缺失了一块。
她短暂地停顿后再度开口道:“我才发现我的人生是因为星星才能够充满色彩。她成年后,买的第一本书、第一件衣服、第一支钢笔,都是为我准备的,用她兼职画画赚到的钱。——而我,除了坐在这里、说一些空洞的话、折一些她永远看不到的手工,其实什幺都做不了。”
许枝的情况,的确足够特殊。她没有家人,没有能联系到的朋友和同事,那些常规的药物和治疗方式她早已尝试过。
她思恋南星就像是动物需要氧气的本能,我必须为她设想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没有南星却可以延续她生命的方式。
“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在为南星‘做些什幺’了,你有感受到吗?”
“什幺意思?”
她茫然的眼神像是初春清晨的雾气般将我笼罩,而我就在这股潮湿中缓缓开口道:“斯坦福大学的脑科学教授大卫·伊格曼曾在他的书中写道,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我艰难地将字句推出嘴边,谈论死亡从来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一次,当逝者心跳停止、呼吸消逝,被生理学宣告死亡;第二次,当人们参加逝者的葬礼,被社会宣告死亡——”
“第三次,当这个世界上再没人记得她,整个宇宙都将不再与她相关。”她语音哽咽地接过我的话,“除了我,除了你,还有谁会记得星星呢。”
“如果我们没有遇见呢?没有谈论起往事的时候,你是否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仍然怀念她的人呢?”
“当然——这幺久以来,我都是这幺觉得的。”
“可是,你看,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一起谈心,你才知道原来我也在怀念南星姐姐。”我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吸引着她目光的追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除了你、除了我,一定还会有人记得她。”我向她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南星姐姐是一个那样善良而美好的人,是吗?”
“是啊。”回忆的群星从意识里闪过,记忆的交叠处一些朦朦胧胧的故事若隐若现,“可是,我该怎幺······?”
“当我们谈论她、回忆她,她就会一直在我们的身边。或许这无法像包装精美的礼物一样适时出现,但也许,它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身边——当我们与人们说起她、怀念她,南星姐姐又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呢?”我停顿,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就像只要我们在路上,无论如何都能看到风景,是吗?”
“当我们说起她、谈论她、她就会一直在我们的身边······”
她的喃喃自语像堤坝下停滞的泥沙,在不断冲刷的水流中翻滚又落下,我不知道有多少泥沙最终混入了长江黄河,也不知道她此刻正以何种方式进行理解——但我相信,一定、一定会有一些东西沉淀在岁月的河流中,等待人们的拾取。
“但与陌生的人谈论她,我会需要从最开始的孤儿院说起,那不是什幺好的回忆,我不想让人们带着偏见的面具去谈论那些事,也不想让人们觉得星星是被人遗弃的······”
“当然。”我耐心地接过她的话,“我们可以从熟悉的人开始,比如你交谈过的陈主任,或者,你说过的,星星让你的文字充满感情和色彩,有没有想过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只是写下来,不需要给任何人看。”
“我——”一谈起写作,她开始变得不安,手指抓住衣角拧作一团地抽动,“我已经太久没有动笔了、我不知道该怎幺去写、我描绘不出来星星万分之一的光芒······”
“但不管你写下什幺,南星姐姐都会喜欢的,她都会想要看的,是吗?”
“当然,从我小时候,她就是我的第一位读者了。”她坚定地回答道,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她的身体,让一切变得鲜活而生动起来。
“那不妨尝试着写写呢?”我引导道,“并不需要像写小说那样构思人物、情节,只是写你想写的,写你眼中的她、全世界最好的她。”
“我需要想想。”她露出一副难堪的模样,“距离我上次写作,已经太久了。”
我轻轻地点头,又道:“还有南星姐姐从前留下的画,也可以分享给大家看看,那些画你一定都完整地保存起来了,是吗?”
“当然。”
“如果只是介绍她的作品,不用谈起她的过往,会不会好一些呢?”
此时此刻她终于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神情,眉间紧紧拧住的“川”字随着日光的迁移也逐渐放松下来,她似在考虑些什幺,而我也没有去打扰她,直到她点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我会考虑的。”
“慢慢来,不用着急。”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谢谢你的信任和分享,这次的心理咨询就结束了。如果没有意外,下个月应该还是陈主任负责你的心理咨询。”
她恍然:“你的实习结束了?”
“是的。”我悄悄叹息。
“好快。”
“是啊。”窗外的樱花开了又落,像是将一切推回了原点。
“那就再见了,小苏。”她起身,整理衣物后便准备走出房间。
“等等。”纠结再三,我还是起身叫住了她,面对她诧异和疑惑的目光,我急忙从口袋中摸出了我早已准备好的天蓝色纸鹤,像曾经的她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如神圣的朝拜一般,屏息递到她的身前。
“送给你。”我解释道,说着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应该是自由的,我想,如果要为你选择一个颜色的话,那一定是天蓝色。小的时候南星姐姐教过我折纸,没想到过了这幺多年,还能想起来一点点。”
“谢谢。”她虔诚地接过我的纸鹤,如同照顾一只瘦弱的生命一般护在手心,像是害怕风将它吹跑,“谢谢你,小苏。”
她再次垂眸的眼里充满了爱怜,而我似乎也变得柔软起来,连带着声音都轻上了几分,“遇见你很开心,再见了。”
“再见。”她微微点头,仍捧着那只纸鹤,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房间内空空荡荡,短信提示我父亲已经开车到楼下。窗外日光灿烂,鸟声啾啾,在六角亭的最后一天,终究是结束了,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