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三 大楼将倾

宫内封锁。

无人得以进出。

天地之间留有一缝沉红,渐渐蔓延开于深蓝夜空。

如火光如血影,压得人心惶惶。

所有宫人及内殿官臣跪满大殿前庭,身着重甲的士兵利刃出鞘,将所有人围困在人墙之中。

高阶之上。

身垂暗红裘领披风的男人傲气凌人,身周沉寒封固,肃意彻骨。

借残阳余光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将深邃骨骼的阴影面刻画得锋锐逼人。

剑眉横垂,眸间一闪而过腥浓血色。

此时,他就如俯视众生的邪魔。

他擡起手,指尖寥寥一挥。

重甲士兵押出长长一列内务司官臣,迫其跪地垂首。

“江还晏!我等内殿官臣,你有何资格私自处置!王法何在!”

身着内务司官袍者鬓发凌乱,他挣扎着擡起头切齿吼喊。

一旁同僚见此,唾沫横飞的撕扯着嗓子:

“你横权王宫藐视王权不敬帝王!这是谋逆!是造反!”

死到临头者无畏无惧。

声海潮起,唾骂声连绵不绝。

并不全是抗争,更多的是泄愤。

只见。

凌驾众生的肃煞男人薄唇微启:

“杀。”

士兵们高举利刃。

天际线一缕薄光反射出一道刺目的锐光。

哭喊声叫骂声撕心裂肺。

就在刀刃即将重重下落时。

一个亮利的女声划破天际——

“住手。”

玄色帝袍长长的拖尾金绣闪动。

凰羽金冠垂坠的流苏因摆动而发出轻响。

他寻声侧首望去。

曾时闪耀的双眸装满星辰,笑意纯澈,天真烂漫。

而如今,她面容分毫未改,却早已是天差地别。

坚毅眸光里暗藏深重,如渊如海,美丽而神秘。

不知何时,她完完全全褪去了稚时俏皮灵动的外壳,一副雍容之姿加身尽显帝王迫意。

他就这幺望着她一步一步靠近。

直至二人之间仅剩一隙。

她擡起纤白的玉手,轻轻置于他胸膛之上:

“解药药方被信雀送往医修院,真儿服下解药后已经没事了。”

她镇定非常,却又流露出并不与神色相契合的满腔忧郁。

悄然擡眸之间,那双盈动着波光的微红双眼幽幽凝向他:

“宫中有人闻其杀戮,便交出了解药。可以见得,要杀真儿的人,就隐藏在王宫之中。”

她轻悄的话语带着缠绕心弦的气音拖尾。

像引诱,像蛊惑。

邪眸微狭。

江还晏忽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然而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他无力去赌。

他没有勇气用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去试探,去设谋。

“我们没有时间去一一究查。”

握紧的双拳绷出明晰的筋骨,肆虐杀意环绕在他的身周:

“最快的办法,便是宫中上下,不留一人活口。”

最后的光隙没入晦暗深蓝。

晃眼之间,他似是见她唇角勾挑。

“这并不是唯一的办法。”

她与他擦身而过,走向了高台前沿。

只闻。

她肃声而起:

“所有内殿当职者,皆罢免宫职,永离王宫内殿。无一例外。”

她话语落罢后,无数跪叩声如骇浪翻涌。

一时间,响彻宫闱的遍地恩谢穿破云霄,惊天震地。

——

“不好了!不好了!——”

气喘吁吁的急迫呼喊声回荡在宁静的半山腰。

张三妹紧着脚步向庭院里伫立的白发男子身前赶去。

“妹婿郎君!言妹她!……”

枯若见骨的男人肤色雪白,几近与他的满头白发融为一体。

在听到那个所惦念之人时,空洞而死寂的神情牵动起仿若要将他击碎般的忧切。

“小曼她怎幺了?”

张三妹假作情急,演绎般的几番喘息后故作哭腔:

“言妹信中说,过往詹南地界时……突遇散兵团大军!如今所遣护卫军难抵众敌,她身陷危机进退两难!”

灰白色的瞳孔中宛若一潭死水。

只有他颤抖的肩膀与紧攥的手袒露出他强忍之下的失控。

几经镇静,江誉清压抑着凌乱喘息,沉肃道:

“所遇散兵团人数有几。”

一切皆在当今陛下的预想之中。

张三妹脱口而出了铭记在心的有备而来:

“万以计数。”

——

夜深。

王宫议事殿灯火尚明。

殿外宫人值守待命,包括所执宫卫,皆是一副副崭新的面孔。

炉烟袅袅,烛火摇曳。

议事殿王座之上,一身素袍的帝王此时正手持刻刀,小心翼翼的埋首雕剔。

一张深褐色的皮制卷轴被摊平在案桌,尖锐的刻刀划过其中“阎崇”二字,随着一声声细微的刮磨声,字迹逐渐被剔去。

放落刻刀,小满轻轻一吹,吹去了散落在表面的刻屑。

紧接着,她持起拓纸刻印沾上墨汁,重重的摁在了被抹去名字的空白处。

“陛下。”

堂下,男人的声音让她投去目光。

方才太过于专注,以至于付向安早已来到她身前,她都毫无知晓。

小满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她身畔。

随着他越靠越近,立于她身前。一股熏体香息漫漫入鼻,让小满不由因心生异常而探鼻深嗅。

一袭文臣的端雅装束遮不住男人饱满充鼓的肌肉与健硕的身姿。

这浓郁的香息倒是与他十分格格不入。

他从来都不染这些,不知何时生了这番心思,面圣时竟还繁复持礼多有了些无用的准备。

只当是付向安心血来潮,小满并无记挂在心。

她拾起一旁的精致木盒,递了上去:

“商海会会长门令。”

待付向安摊手接下后,她卷起手下的皮制卷轴,再度交予他手中:

“商海会会长亲笔任命书。”

他显而对手中的物件面露惊异,不可置信小满真就拿到了这两样东西。

只听唰的一声,付向安摊开书卷。真着过目一番后,他疑惑念道:

“言小曼?”

小满将阎崇二字抹去。

所落下的名字,正是言小曼。

“我以文折上江还晏的字迹制成了一方拓印。既然江家在商海会以浮山之名掩人耳目,我又怎能暴露我的真实身份。若商海会真与朝秦有着莫大关联,我更不能让人知道,我是阎崇之主。”

的确。

若让朝秦之人得知阎崇手握商海会,这不仅极为危险,也会让好不容易夺得的商海会归属权再度动乱。

付向安颔首:

“陛下说得有道理。”

“付向安,我会予你等同于会长的职权。从今往后,便由你代我监理商海会。”

“是。”

小满眸中一瞬闪烁。

她端身落座,微微叹息携在转言间:

“魏执还没有消息吗。”

女帝与暗卫的流言蜚语,付向安也是后来才有所耳闻。

当魏执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脱出时,他面色稍有一沉。虽言语无改,却总总掺杂着些难述的滋味:

“臣派人前往魏统领祖邸,那里早已荒废。满堂牌位积着厚厚的尘灰,屋宅破败不堪庭院杂草丛生。听闻魏统领以往每年都会回去祭拜亲人,如今时隔几年之久,他都未有回去过。”

小满面色惊然,睁张的双眼逐渐失神:

“几年之久他都未回到过他的家乡?”

“是。”

越拧越紧的眉心忧惧交错,颤抖的睫羽下闪过波澜:

“魏家满门惨死,祭拜至亲是魏执最重要的事情……他若没有回去,他又会在哪儿?”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王宫,离开她的身边。

除了他的家乡下池郡,他还会去哪儿?

不详的预感不可控的涌上心头。

小满猛然起身大步走近,急切的握住付向安的腕:

“答应我。”

她几近哽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付向安身体一僵,目色悄然挪移在了被她握紧的腕间:

“是。”

那温度还未来得及逗留片刻,便倏然松懈开来。

小满转身回到了座前,拿起了一个信囊,将其开解。

接而抽出一叠信纸,展于双手之间。

这是从江誉清手中再次骗取到的,足以号遣半数江家私军的调令。

如今江还晏还心系长皇女安危,尚且无力顾及随身要物被盗取替换。

后宫内殿已完成了换血洗牌,用最彻底的方式剔除了江家内线。

布在她眉间的乌云渐渐消散。

小满如释重负,淡淡笑道:

“付向安,我们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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