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比游鸿钰想象得顺利。
工作室人手少,两个摄影师也教一点,就是忙,很多细节上的事,游鸿钰得自己琢磨。
邱叙不需要她陪去医院面诊,回来说:“我主动和医生扯结扎的理由。拿自闭症的诊断书给他看,说这是遗传病,养育一个这样的小孩儿,要承担的风险太大了。”
“你没病。”她说。
他怔了下,男科医生当时也说了类似的话。
游鸿钰在他怀里,环抱了会儿他硬硬的后脊。平淡地想着,结扎一年内复通,对他以后生育没影响。
面诊完就是手术,游鸿钰试图在刚工作的前几天,和邱叙上午的手术之间,找到时间来做陪护,很多检查得做。
邱叙觉得没必要,因为手术足够安全。叫她不用担心。
游鸿钰最终还是请了事假。
检查结果全出来,需要两个小时多一点。
等候手术时,她就一直在说一些有的没的,她大概觉得,这是关心自己男朋友的行为。
邱叙一开始还笑着和她聊,慢慢地,不接腔了,因为发现了不符她性格的表演。他和其他等候的大丈夫一样,没有小男人的屁话和焦躁。只是他们的年纪稍大,一般都有妻子陪。
他进了手术室。
游鸿钰的眼睛穿过手术室正门的玻璃,他拐进换衣室的门口。她转头,和这里的男人女人们对视,游鸿钰有点尴尬,有些类似于拍照时擡起的膝盖。快速坐回原位。
邱叙躺在病房,休息了二十分钟,医生看了一眼,就可以走人。
结果游鸿钰和她说,她请一整天的假。
她很清楚他的手术流程,做完手术就回去上班。
邱叙一瞬间都不知道训她什幺好。这半天,她变得尤其琐碎、担扰。
回家太远,午餐找了家,邱叙眼里干净的小菜馆,邱叙想吃清汤馄饨。
整个店白净得了,天气清凉,白瓷砖的墙面最顶角上,店里的风扇正休工。
她的视线,从风扇落到旁边的卫生检查执照,唔,还是最常见的那个评级。
邱叙低头吃馄饨,问:“要是你工作搞丢了怎幺办。”
她微微笑起来,转头见自己的红油馄饨来了,对老板娘说谢谢,说:“助理工作本来技术含量就低,我面试的时候,所有人最关注的,都是我社媒上独立摄影师运营的经验。”她想了想,“我请事假也扣工资,他们人都挺好说话的。”
邱叙看了会儿她,擡起左手,长袖往后落到手腕骨后一点,捏了捏她的脸。
走出店门阶梯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下馄饨店名和路牌,说:“味道不错。”
*
之后的几天,游鸿钰开始慰问他的创口。
创口相当小,用医院给的创口贴好,及时换就行。
洗澡比较麻烦,他只用帕子擦擦,虽然不出汗,他还是抹了些沐浴液。
第五天,他伤口没坠胀感了,想洗澡想得浑身难受。
请游鸿钰怎幺帮忙,游鸿钰就怎幺做。
一般来讲,这个家里,洗碗清理整理熨烫的事都是他做。
偶尔他也帮游鸿钰手搓打底衫。他觉得这是洗澡后顺手的事,他和游鸿钰因此拉扯了几下,最后他还是洗了。但他永远不知道,游鸿钰会在以后,时常回想起这件事。
他觉得游鸿钰做饭的效率不太城市化,所以做饭还是他来,在周日,三十分钟,就把下周的健身餐做出来,装盒,放冰箱。
阻碍他没真的完全把做饭也包下来,是游鸿钰走到厨房,和他说,“我妈妈什幺家务都没做过。”
这是邱叙第一次听到游鸿钰,向他提及,她的“妈妈”。
外边天色有点暗,厨房主灯还没开,冷风刮过防止人跳下的方栏杆,刮进来屋内。
即使知道她这句话是什幺意思,听到这位,她外公那边的人,邱叙刚张了张嘴,又止住了。
他决定先等一下。
她抽泣了一下。
他知道,但没做反应。就那幺从料理台转过身来,像看,又像等她要说什幺。但她没说话。
他想看清她的表情,经过她面前,去打开灯,还听到抽噎的声音。
她完全收息住,控制自己不再哭泣。
所以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在冰箱前,她贴了好几个冰箱贴的地方,她有点不安地看着自己。
他确认了一会儿她的表情。那幺可怜,那幺悲伤。
他这才低头,摸了摸她的眼角的泪。他感触到她的悲伤,某种愧疚让他想把她搂进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她妈妈。
他在游鸿钰父母葬礼呆的那几天,一直有留心她撑不撑得下去。实际上她没有表现出来,该做什幺就做什幺,一滴眼泪没掉。忙于应付宾客,偶尔有点精神恍惚。在所有事务的处理里,她的判断力一点不减。
他觉得,她很厉害。
李青燃也发现了她的厉害。
李青燃,那个多愁善感的弹吉他文艺青年,只能忍这幺多年,又不好向一个女孩子发脾气,只能转而向他倾诉、发疯。哦,李青燃,倾诉、发疯,关他什幺事?邱叙只感触到了游鸿钰的过人之处。
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交往以后,邱叙只见过一次她悲伤的哭泣,他能确定,就是因为听到他和妈妈打电话。
现在,他很快就搞清楚了:就像自己和邱书文貌合神离的父子关系一样,她和自己妈妈的关系也很奇怪。
但他俩会是同一种小孩。永远告诉长辈,自己爸爸和妈妈都爱。乖小孩,长大也如此。
他们永远没有一句怨言,何况他们的父母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真要有,邱叙的青春期,会因为父母不停地夸奖自己考得好,突然就考得很糟糕;游鸿钰这个“社交小能手”,在考上大学以后,某次又要充当父母沟通桥梁,和父母甩一句,这是你们俩的事,建议你俩说,不要和我说。
所以,对父母养育出现的错误,他们也照单全收。邱叙自认没朋友,互联网就是他的朋友,他过于活用屏蔽功能,屏蔽每一个张口闭口有毒父母的人,他屏蔽每一个无关的人的情绪;游鸿钰会从好朋友的口里,听到好朋友早年见过,给她印象很好,也为好朋友做过好事的同龄人,背后其实有个糟糕的家庭。游鸿钰刚开始听,就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有点什幺相关的小小的人脉。不过这次她的故事讲述者,讲述方式更直截一些,“拿铁饭碗,不过是烂人的爸;不会离开烂人,也没办法自食其力的妈。”游鸿钰听完了,开始向对方感慨,“能找到工作,离开父母老死也要说‘落叶归根’的重山,养活自己,已经很厉害了。”游鸿钰会询问对方的具体职能岗位,尽量帮她问问自己的朋友,为她后续求职寻找帮助。
游鸿钰觉得,现在的邱叙给她的感觉,有点儿奇怪。安全,可靠,高大又诡异。
他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她身体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躲了以后,她自己才反应过来。
邱叙低声问她:“小狗为什幺哭泣。”声音温和,平静。几乎没什幺感情。
“我很抱歉……”她擦了擦眼泪,邱叙继续往前,把她堵到冰箱。
她的头快撞到冰箱贴。他伸手垫了下她的后脑勺,她眼睛似乎往他擡起的手下看,要走的感觉。
她身体本能反应,就是想走。
很快,邱叙的表情又变得很神伤。
“你不用抱歉。”他的手收回了,开始低下头,说话柔和地,开始哄她。
游鸿钰看了下邱叙的眼睛,思考某些相似性。
那就是几乎没什幺情绪的。又不是冷漠,也不是愚钝。
她近乎以一种别扭的感觉和他拥抱,和他说:“反正我妈妈从没做过家务,我一直在想办法和我妈妈沟通,和她说话,可是……她真的,从来不理我,试过好多次……”
可是妈妈已经去世了。母亲有个好像很了不得的爹,母亲挂个闲职工作,左右有和她一起从小长到大,支持她却始终了解不了她的兄弟姐妹,工作家务全部包揽的丈夫。妈妈很奇怪。这就是游鸿钰对过去的见解。没什幺社会地位的家庭妇女都羡慕母亲,游鸿钰永远都觉得母亲活在一片茫然里。游鸿钰也渐渐知道,妈妈是一个没什幺情绪的人。
她哭,哭得很凶很凶。几乎不会哭泣的,他社交达人的,通情达理的,恋人。
无措、心疼,他都没有。
邱叙闭了下眼,他精通于说出最精致的关心,毕竟是文化人。但是,他可不希望游鸿钰跳脱的思维扯到她外公那边,立即打断:“不是你的错。”
游鸿钰忽然有一点讨厌邱叙了。
她不知道他的家庭,在他身上倾注多少精力,才让他有着这样的人生。较早拿上诊断书,现在已经不用吃药,不看医生。
在邱叙告知她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这个病。她没有当场搜索补习这些知识,和他相处,也不会让他感到不适。
直到邱叙离开,她才匀出时间,去了解男朋友的谱系发育障碍。就像过去身边朋友,像她展示抑郁症诊断之后,她会去了解,站在朋友身后,陪她去面对那样。
然后每一条自闭症的诊断标准,都精准描述着母亲的“不同”。
每个和母亲亲近的人,都和她反映过妈妈的“不一样”。奇怪,为什幺不早些带她去诊断。母亲是温淑善良的,他们对母亲或许是“好的”,因为他们是认真和母亲进行,他们说东母亲说西的“交流”。
从家庭开始,把她推到婚姻里,再把她推到家里,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不同,她对自己和大多数人的不同,也是几乎没有认知的。
游鸿钰只和母亲在世的姐妹,问过一句:她有个不得了的爸,十六七岁文工团,唱歌最好听。为什幺最后会这样。只能在家里歌唱。
如果母亲满足于这一切,那她应该时常是开心的。
女儿可以指出这一点,妈妈不是真的开心。有人在她第一天上班的位置专程等候,帮她指出这些工作很简单,有人为她寻找好夫婿,有人为她洗衣做饭。但女儿眼里的她,永远那幺迷茫。
结论很简单了,这是整个社会共识的问题。
像邱叙这样的人,生来被寄予更多照顾和关注,甚至是同学的观瞻。像她妈妈这样的人,应该安放在办公室最角落,家里。
那种仇恨过于抽象了,使得她近乎颤栗于自己的扭曲。
她年少的时候,因为这样的仇恨,不断欣赏杨兆楷辰的崩溃,直到他完全没办法比过自己。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杨兆楷辰的崩溃,必然是抑郁式的。她亲自给他送上17岁的生日蛋糕,他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一切,有人为他记录,而他得按照完全责任人去承担。
这幺糟糕的人,凭什幺可以享受这幺多注视?
以为做摄影师,坐在幕后,就没有人追杀他吗?
可是邱叙曾毫不吝啬地表扬她,早走出杨兆那条路了。
很快,她变得理智一些了,以认真又执拗的语气,问:“你不想尝尝我的厨艺吗?”
邱叙愣了下,笑了。先点了下头,才说:“想的。”想了想他又说,“偶尔,周末,就够了。”
她也没告诉他,她的妈妈结扎过。
邱叙也没告诉她,姜明珊生自己的时候,让邱书文陪产,咬了邱书文胳膊牙印。“很难消下去。”有个长辈对这幺邱叙说。邱叙不懂,跑去问邱书文。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展示出这道牙印,以某种勋章的语气,看起来精神矍铄。
邱叙后来亲自在产房门口,见过三姨夫手臂上的牙印。那年他五岁,富余想象力的内心,自此开启了漫无边际的恐惧,他恐惧姜明珊。
他很喜欢和游鸿钰的交流方式,她不会让自己看不懂。她还会引导自己,又充满耐心。她的关注和其他人的都不太一样,她从来不会嘲笑自己。他是有些感性,富余想象,游鸿钰能很正确地,把他当做一个感性的男人来看待。
他内心还充满了很多活力,想向她展示,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服从她,毫无痛苦地服务她,毫无疑问地取悦她。
邱叙能明显感觉,游鸿钰在接下来的日子,对自己不太一样了。
她更重视自己了。
邱叙没想到,自己这点付出就让游鸿钰对自己有那幺大转变。她有点儿体恤自己。
他好像知道爱情是什幺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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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游:你不想试试我的厨艺吗?
:可以,但别毒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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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骂我骂文艺青年嘤嘤嘤,因为我就是文艺青年。
最近在social,上课,志愿,整理读书笔记(为了论文),还在预备实习岗位的学习。业余写了一些杂文,遇到了好编辑(间间断断投了十多年才遇到那幺一位)。前阵子拒绝了(不是婉拒)去导师家给她带小孩上英语课,和同门师兄说理由,是那个小孩儿“have egos”(笑)。反正我给奴隶主打的工够多了,谁爱干谁干。我的工作学习作息比医工科正常一点,不像在越南工厂,勉强算是浸润在一些智识美的环境里感受最后一点人文主义的光辉了,反正毕业之前得多多实习,不然现在国内的越南工厂都不招我这种文员的。
今晚还有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