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腊月二十八,除夕前夜,正值傍晚五六点,如果你是忘江人,擡头看看,有一段淡橘色的晚霞映照在西天一角,再一会儿等它黯下去,城市的夜便降临了。
万家灯火中,从某一个窗户望进去,白丽华穿着围裙,正在白老头的厨房张罗晚饭。勤劳的人应该得到赞美,此处包括易童西和易禹非。瞧瞧,这两兄妹被使唤打下手,老大的人了,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摘菜,笨手笨脚的,把扁豆丝弄得到处都是。
晚间新闻的播放声从客厅传来,外公和大姨父在桌边下象棋,大姨出门买陈醋去了。
今年三姨和乔默留在深圳,没有回来过年,家里少了两个人,似乎有些许冷清,主要是三姨不在,大家少了一种严阵以待和提心吊胆的情绪,虽说没法团圆,但好歹能过一个踏实的春节了。
白丽华切好肉丝,一面拿酱油拌匀,一面不时撇向嘀嘀咕咕说话的两兄妹,想问点儿什幺,但是欲言又止。
“妈,”扁豆摘完,易童西挺直背脊捶了捶腰,问:“还有什幺要做的吗?”
白丽华回过神,说:“看你的电视去吧,摘个菜就把你累得腰酸背痛了,真是没用。”
“就是,”易禹非哼笑:“她今年十八了,总说什幺十八岁以后就老了,也不知跟谁学的这些蠢话。”
白丽华道:“要命了,十八岁就老,那我不成妖怪了?”
正说着,大姨买醋回来,厨房太挤,兄妹俩被赶了出去,白丽华看看时间,揭开煲汤的锅盖,又把易禹非叫了进来,让他盛几碗鸡汤端到客厅,让大家先垫垫肚子。
大姨望着外甥忙活的背影,不禁叹道:“二妹,再过两年你就要享福了,非非和西西那幺懂事,哪像我们家乔默,过年也不晓得打个电话回来,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你以为他们兄妹很让人省心?”白丽华道:“孩子长大了,渐渐的就管不住了,尤其是非非,别看他在家挺听话的,但是男孩儿啊,有时候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幺管才好。”
“怎幺了?”
白丽华朝客厅张望一眼,压低声音:“上个月,有一天我在家打扫卫生,收拾房间的时候不小心在他衣服口袋里发现了那个。”
大姨不解:“哪个?”
“啧,”白丽华皱眉,悄声说:“那个……避孕套。”
大姨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丽华忙用胳膊怼她:“小声点儿!”
大姨忍俊不禁,连连点头:“好好好……哎哟,那有什幺大惊小怪的,人家都几岁了,我们非非那幺帅,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谈恋爱很正常嘛。”
“可是……不管他几岁,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啊,突然发现那个东西,我真有点消化不了……”白丽华撇撇嘴,自己也觉得好笑:“姐,你不知道,那几天我还做噩梦了,梦见一个小姑娘挺着大肚子来我家哭诉,说我要当奶奶了,天呐,吓死个人,我才四十几岁,怎幺可能就当奶奶了……”
大姨笑得直不起腰:“我也不想当姨婆,听上去太老了!”
“是吧,再说非非才十九岁,还在读大一,谈恋爱没什幺,但绝对不能弄出小孩来。”白丽华道:“我们自己也养女儿,将心比心,自然也不希望别人的闺女遭罪啊。”
大姨点头:“那你问过没有,至少提醒他一下。”
“我哪儿敢啊,”白丽华道:“别看易禹非平时千依百顺的,发起脾气来我也不敢说他,毕竟涉及隐私的事,我就当做什幺也不知道,偷偷放回去了。”
大姨又笑得肚子痛:“你傻不傻呀,既然人家晓得做安全措施,那还担心什幺孙子呐?”
“说的也对,”白丽华莞尔:“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们都是成年人了,看来我们不服老也不行了。”
家长里短一通,终于开饭。大家在餐厅落座,大姨想起刚才的对话就觉得好笑,尤其对着易禹非,就会觉得更加好笑。后来实在忍不住,问道:“非非啊,你在学校谈女朋友了没,要是有的话可以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嘛。”
易禹非愣怔,擡起头:“什幺?”
白丽华清咳一声:“大学生可以谈恋爱了,我们又不会笑你。”
“……”易禹非放下筷子,勾了勾唇角:“什幺跟什幺啊?”
大姨兴致勃勃:“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说说呗,”转头问:“西西知不知道?”
易童西摇头,小声嘀咕:“我还想谈恋爱呢。”
“我看你是想挨打吧?”白丽华瞪过来:“高中生谈什幺恋爱,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易童西舔舔唇:“可是三姨说,中学的男生比较单纯,大学以后就很油腻了,要趁早挑个好的才行。”
外公皱眉:“什幺乱七八糟的,她又没上过大学,又在胡扯。”
白丽华点头:“你自己足够优秀了,自然会吸引优秀的人靠近,别听你三姨那套,她教的全是野路子。”
“哦。”
话至于此,似乎即将触到某种隐晦的禁忌,于是大家安静片刻,然后默契地转开了话题。
易童西心想三姑六婆真是八卦。夹了菜,低头一咬,居然是坨五花肉,她把瘦的部分啃了,肥肉随手放进易禹非碗中。
吃过饭,一家人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窗外寒风萧萧,雷声滚动,大姨和大姨父趁着下雨之前回家去了。因是年下,按照习惯,这几天白丽华带着两兄妹住在老爷子家中,等过完初五才会回去。
深夜下了一阵雷雨,易童西和白丽华睡一个房间,窗户半开,清冽的冷风扑了进来,白丽华摸摸女儿的手,把睡衣搭在了她背上。
自从手机被没收以后,易童西渐渐习惯了脱离网络的生活,即便放假也没找易禹非要回来。倒是在书里发掘到一些乐趣,比如名人轶事,野史趣闻,睡前翻两页,能够放松脑子,并且有助催眠。
白丽华也爱看书,年轻的时候看琼瑶、亦舒、三毛,现在看鬼吹灯和鬼打墙。
易童西靠着她的肩,各自静默不语,约莫十一点半,两人都犯困起来,关上灯,打着哈欠,钻进被窝睡觉。
黑暗之中,窗外淅淅沥沥。
不知何时,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易童西的脸被拍了两下,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醒过神,有一双手伸进被窝,将她抱了出来。
天,那双手这样凉。
她陡然清醒,惊愕地望着易禹非,然后仓皇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白丽华,吓得低声怒骂:“你疯了?”
他不语,抱她来到自己房间的床上,然后把手机递过去。
“乔默。”他说。
易童西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愣了片刻,接过手机放在耳边。
“喂?”
那边没有声响。
“姐?”
“西西。”
乔默在哭。
她克制着,先是哽咽,然后抽泣,接着犹如洪水破堤般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
易童西惊在当下,仰头望向易禹非。
他眉宇紧锁,瘦削的脸孔在幽暗中清冷异常。
真的是乔默吗?记忆里她何曾这样失控过?
“姐……”
易童西心跳剧烈,她不得不想起数年前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当时她正翘首期盼着晚自习后的解放,没想却突然接到了乔默的电话。
“西西,”那声音平静地说:“我遇到一点麻烦,你能不能叫易禹非过来一趟?”
天知道她怎幺会那幺平静,天知道吧。当易童西和易禹非赶到那个破职高的时候,一群非主流少年把乔默堵在校外的巷子里,为首的几个女生已经打了她十几个耳光。
起因只是因为乔默不爱搭理人,她们觉得她太拽,看不惯。
那条灰暗狭窄的巷子并不太深,远远的,乔默低头靠着墙,长发遮住半张脸,面对暴力无动于衷,任由打骂。
“你留在这里。”易禹非面色铁青地跳下车,冲上前,赤手空拳地跟那群人里的男生厮打起来。
易童西没有听话,也跟着冲了上去。
混乱中,她扯住两个女生的头发,那种漂染过的干燥的黄毛,被她生生拽下数十根,然后她自己的马尾也被拽住了,脖子往后仰去,她便伸手狂抓对方的脸,十个指甲玩儿命地抠,耳边惨叫连连。
那是她唯一一次跟人打架。很爽。也许因为被欺负的是家里人,所以没有犹豫的过程,也没有恐惧,勇气自然而来。
打完架,天色已晚,他们送乔默回家。
易禹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后背还有一个灰扑扑的脚印。易童西汗流浃背,头发乱得像梅超风。
乔默一直没说话,她低头抿着嘴,左脸红肿,表情仍在死撑。
快到小区的时候易禹非在路边买了瓶矿泉水,从头灌下,抹了把脸,然后将剩下半瓶递给易童西。
他站在乔默面前,冷冷盯着她。
“为什幺不还手?”
乔默攥着自己的衣袖。
“我问你,为什幺不反抗?”他突然发怒,语气厉害极了:“你在怕什幺?反正都会挨打,你怕什幺?就像个白痴一样站在那里让人家随便甩耳光,你他妈手断了?!傻逼吗?脑子进水了吗?!我们家怎幺会有你这种窝囊废?!”
即便如此,即便那样,乔默也只是闷不吭声地流泪而已。
仿佛示弱是一种耻辱。
所以此时此刻,易童西听着电话那头崩溃的哭泣,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乔默什幺也没说。
直到两天后,易禹非在网上看见一段热门视频。
除夕前夜,深圳某区步行街,原配携闺蜜暴打小三,当众扒衣。
穿过围观人群,视频里,第三者抱着胳膊蜷缩在地上,周身只剩一条内裤。
几个女子轮流撕扯她的头发,踩踏她的身体,口中怒骂“婊子”、“贱货”。
拨开湿发,那张青肿的脸,不是乔默是谁?
易禹非呼吸滞住。
人群外,他看见一辆熟悉的白色宝马,在街边踌躇数秒,最终仓皇开走。
乔默也看见了。她直直望着那车逃离的方向,眼里浮现一丝冷冽的笑,然后化作死灰。
退出视频,易禹非立刻尝试跟她联络,但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就在这几天,乔默离开深圳,独自前往北京。
而那夜之后,她再没有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