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发

阮春末走的时候雨还没停,这个有风的下雨天打伞非但一点作用都没有反而可能会把雨伞搞坏,阮春末看着员弛递过来的伞,伞柄上的LOGO寓意着它的价格不菲,阮春末傻呵呵地拒绝了这份好意。

“不如我开车送你吧。”

“你的车能变形成船吗?”

“嗯?”

阮春末指指外面:“都成海了。”

员弛走到阳台朝下看,果然有很多积水,估计地势洼一点的地方已经可以把车子淹没。

“那就不要走了。”

“哎?”

“反正你明天也是要搬进来的。”

“那怎幺能行?”

不知为何,阮春末突然觉得有些热,以至于面庞发粉,需要手动扇凉。

“我……我还要早点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好早点搬进来。”

阮春末觉得这个回答简直满分。

“哎。”员弛叹了口气,他以为阮春末足够开朗大方,没想到她会有些认生。

员弛拿了车钥匙,认命般:“我还是送你吧。”

车子开上了路阮春末才明白为什幺这位房东这幺有自信能把车开成船,因为他根本没往有水的路面走。

他上了高速。

也是巧,这城市不大,阮春末家在高速南站口附近,员弛家在高速北站口附近,上了高速花了五块钱过路费,只需八分钟阮春末就到了自己家小区。

这一路,车里安安静静,可不知为什幺,阮春末总觉得车里满满的粉红泡泡,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

外头雨依然下得细密匀称,到了目的地,阮春末都没想好要说些什幺来缓和这莫名其妙的尴尬。

车停时员弛本想递下伞,没想到这小丫头急吼吼的致了谢、告了辞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这一波让人猝不及防的操作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员弛叹为观止。

员弛心说:还没开撩就受不了了?

阮春末还未进家门,就听见自家客厅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仔细一听是住同一个小区的小姨来串门了。

阮春末进门之后跟小姨打了招呼,回自己屋换干净衣服。

阮春末妈妈下巴一擡,努努嘴,跟阮春末小姨妈说:“看到没,长大了,翅膀硬了,不能说了,说她一句就开始跟我甩脸子。”

阮春末是什幺样的孩子,阮春末小姨心里还挺有数,就连阮春末小姨夫背地里都没少夸赞阮春末。

于是阮春末小姨就劝阮春末妈妈:“大姐,你准是不讲理了。自己心情不好,就总找孩子的不是。”

“我不讲理?”

阮春末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她这幺大了,垃圾桶满了不知道倒、衣服也洗不干净,一天让她干点活就噘嘴巴,我这个当妈的说都不能说了是吧?”

“孩子不是不也没闲着幺?天天上班,多累,小小年纪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你多体谅体谅。毕竟没成家,家务欠缺点就欠缺点呗。现在都多少孩子连饭都不会做,我觉得咱家孩子还挺好的。”

“好个屁!光让我体谅她,谁体谅我?”

之后又开始吧啦吧啦说一些陈年往事。

阮春末在自己屋子里一边听一边流眼泪。

她家的条件一般,早年在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有一间小门市,爸爸靠着修车的手艺养家糊口,后来慢慢的开车的人越来越多,爸爸的老字号手艺也越来越有名,家里经济渐渐丰腴,买了新房子。

只是爸爸身体越来越不好,慢慢的生意开始下滑,好在阮春末用钱最厉害的时期已经过去,阮春末妈妈常年做全职太太,不能开源,但却越来越会过,节流得厉害。

可是也委屈。

看着邻居太太添置新衣裳回家要发脾气、看着楼下邻居买了新车回家也要发脾气。

阮春末薪水开得多,打心眼里觉得妈妈这样的行为没有什幺必要。一来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就是将来出嫁只要跟夫家商定好嫁妆即可;二来家里有房有车,又没有外债,大可不必过得这般节省。阮春末除了时常劝妈妈以外,还经常送妈妈礼物,有时是一条裙子、有时是一个包包、有时是一对耳钉。

妈妈会跟邻居们炫耀,但妈妈仍然觉得委屈。

总觉得自己处处过得不如别人。

客厅里妈妈的仍然在充满委屈地控诉阮春末的不是,阮春末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看了自己的房间一圈,检查有没有遗落的重要东西。毕竟不是举家搬迁,她东西还挺少的,除了衣物装了3个袋子,鞋子把鞋盒拿掉装了1个袋子,她买完还没看的新书和电脑、平板装了一小行李箱,剩下的化妆品、日用品之类的又装了一行李箱,就算整理完了。

阮春末走出房间,面上还挺平静。

“妈,我找好房子了,一会儿就走了。”

“什幺?腊腊你要搬出去?小姨不同意。”

“小姨,这件事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儿,再住下去,我怕我会死。”

“死去吧!死去吧!”

阮春末妈妈一听阮春末的话更加激动起来。

“大姐你就别添乱了!”

阮春末小姨没想到大雨天串门赶上这幺一出。

“小姨,你也看到了,我妈她,对我一千一万个不满意。”

“怎幺,做得不好还不能说了呗?我花了二十多万就把你培养成这样?我真是失败!”

“小姨你听,这是养我养委屈了,可是生我的时候你也没经我同意啊。”阮春末控制不住地又哭了出来,“妈,你要是觉得,我花你钱让你心疼,我还给你,我要是有命,我就还给你五十万,不让你亏着了!”

阮春末想起每次暑假回北方姥姥家住,临走的时候姥姥都给她好多钱,远超一般长辈疼爱晚辈给的零花钱。后来阮春末才想明白,多出来的,那是还给妈妈的礼品钱。

因为不愿意亏欠,不愿意被拿捏住把柄的亏欠。

大概是还未举家搬迁之前,妈妈住在姥姥身边日子久了,某一次发生了像自己和妈妈这般的争吵,无意中被中伤了吧。

或许不是有心算计那些点点滴滴,可是那些话却真的令人寒心至极。

一趟一趟的,阮春末开始一层楼一层楼的往下倒腾东西,老楼房隔音差,开了门屋子里原本的争吵声瞬间就平息了下来。

小姨一边看阮春末来来回回拿行李一边叹气。

阮春末的车不大,好在是两箱的,储存空间大,但也耐不住行李太多,一次性拿不完。好不容易挪到二楼,阮春末才想起来求助。她厚着脸皮给员驰发微信:“我改变主意了,今晚去,行李多,能来接我幺?”

其实她没太指望员驰会来。

毕竟不熟。

可没想到她刚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手机就隔着裤子布料震了她的腿。

“等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人无端地安心。

员驰来得挺快,十分钟的样子,现在雨势渐歇,路上积水也被疏通的差不多,但他肯定依然走的高速。

员驰下了车没有多问,打开后备箱开始往车上装行李。

男人的手臂粗壮,阮春末想上手摸一摸。

回去没走高速,员驰在前面找小路抄近道领路,阮春末就在后面慢悠悠的跟。转悠了大半个小时,员驰把车停在一家生鲜超市门口。

员驰敲开阮春末的车窗,因为离得近,看得见阮春末泪眼下摇摇欲坠的眼睫毛。

员驰替她拂开那根随时可能戳进阮春末眼睛里的眼睫毛,交代说:“等我一会儿,我买点水果,家里什幺东西都没有了。”

在等待员驰的间隙里,阮春末收到小姨妈发来的微信:“小腊腊,你听话。我劝过你妈妈了,并且也说了她的不对,她这个年纪正处于特殊的时候,你多体谅体谅。冷静好了,就搬回来住,啊。”

阮春末心酸不已。

世界上有一种专门拆散亲子关系的怪物,叫做长大。

因为有了独立的思想,所有与长辈思想相悖的行为都被叫做不懂事不听话。

或许阮春末现在就是长辈们眼里的不懂事不听话的人。

阮春末回复:

以前没有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读个好专业是我的错、没有好好减肥有个苗条身材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挣钱养家成为有力顶梁柱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收拾屋子勤快整洁地做好家务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找一个家事与工作都挺好的男朋友扬眉吐气是我的错。

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自卑,在朋友、在同事面前擡不起头来呀,相反,与人相处我常常如鱼得水。

我肆意潇洒的活着。

可是,这些在我妈眼里却像我做了什幺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让她擡不起头来。

一点小事做不好,就要被我妈从现在的状况骂到小时候的事,最后总结到“随根。”奶奶走了两年了,没事儿还要被她从坟里拿出来骂一骂。

言语从来都是这样极近羞辱。

其实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永远记得小时候没拧对水龙头那件事,那时候洗衣机上的水龙头还能用,水快满了,我怎幺都拧不上,导致水溢出来,结果被我妈骂得猪都不如。

现在,只不过这半年来变本加厉了而已。

我妈总是说,要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

但是她并没有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过,从来没有。

我试着理解过她。

但始终没有办法理解她为什幺这样。

日复一日,她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

可是我的脾气也慢慢的变得不好了。

暴躁、焦虑、自卑、敏感。

家里来了客人也不愿意打招呼,像个行尸走肉。一点小小的事情要拧巴好多天,觉得全天下我最委屈,每一天都不开心,真的不想活了。

我小时候总是害怕将来我姥姥我姥爷、我爸我妈,这一圈人都老了都死了我怎幺办,然后哭的不行。

我现在想的是,我要是死了,这一圈人怎幺办。

可见我还想活着。

但是我挺害怕的。

害怕我的人生继续复制成她的模样:没有幸福感、处处活在别人的眼光中。

这模样多可怖、多可悲。

有一句话叫: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就像小姨你今天说的,是因为爱。

可是这份爱凝聚在鸡毛蒜皮的小事里,像山一样沉重。

你看,今天我妈说了那幺多委屈,都没觉得自己有什幺错,句句在讲她有多委屈,她有多无私。

就像雪山崩塌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轻描淡写的不认为自己有错。

可是明明,每一句都是一把刀。

家里生意变得不好,她就觉得全世界她最惨,全世界都在看她笑话。

她慢慢的活成了我姥姥的模样。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心算计着、计较着,不知足。

她不懂知足,所以我变得苗条、变得有钱她依然不知足,她还会在家务上挑我的刺。

她依然会跟我说:谁谁谁怎幺怎幺样了、谁谁谁买了什幺什幺、谁谁谁嫁得有多好多好。

对我的评价依然是:一无是处、没有优点。

我尽我自己的力量拼命生活,来例假疼得直哼哼、拉了三天肚子吃什幺吐什幺、夜里发高烧醒来全身都是湿的、连上三天大班直不起腰来,在单位受一肚子委屈,这些我连说都不敢说。

可是,洗衣服洗晚了要挨骂、开门开晚了要挨骂、灶台没擦干净要挨骂,干与不干,都要挨骂。

我现在已经不奢求关心、不奢求赞赏,就奢求一个融洽的氛围都不行了吗?

要是问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是什幺,大概就是毕了业就听话的回了家吧。那时候全寝室的人都出去实习,只有我一个人在学校上课,因为想起我妈总哭,总想我,总担心我,我就心软心酸的没法留在外面。

可是听了一辈子话,听到已经没有自我了也就算了,贪恋的一个家的温情也慢慢地被无关紧要地堆积起来的矛盾,耗没了。

我真后悔。

日子依然要过,母女没有隔夜仇,但若无其事的表面下,像留在碗柜里摔破的碗,用胶粘起来还能用,但裂痕还在,不是看起来不完美了,而是已经没有那个亲乎劲儿了。

也许什幺时候能懂得审视反省自己、什幺时候能各退一步、什幺时候能知足,什幺时候才能把破碗扔了吧。”

编辑完这长长的一段,阮春末的视线已经被眼泪糊住。

车窗外突然伸进来一张大手,糊上阮春末的脸就揉抹。

“喂!”

那人收回手,把东西丢进阮春末的副驾驶位上,说了一句:“走了。”

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发动车子。

是既粗鲁又体贴的房东啊。

他叫员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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