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万家灯火

子襟有些后悔,她完全可以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但大概是太意外了,意外到连求生本能都忘记了。她觉得要谈一谈,但又酝酿不好要说的话。

许宁早早回鲤城了,放假后的学校空得可怕,腊月里冷冷清清,小姑娘都不知道自己留下来是要做什幺。外卖关了一大片,朋友又都在老家,她一个人守着空屋子,连着刷了几天剧,终于撑不下去,买了回家的车票。

那小洋楼渐渐热闹起来,外地的亲戚赶回来过年,大家纷纷问起子襟的男朋友,想来老妈也是大肆宣扬过的。

小姑娘闭口不答,从来守不住秘密的她到了此时异常的沉默。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却不是,她不想被围观,也不愿把俩人的矛盾公之于众。

老妈旁敲侧击得不到回答,干脆去问许宁,却不想小宁也是似是而非,两个孩子打马虎眼一个比一个强。

“你不是要过生日了吗,要不咱办个party?”老妈思忖着,“你小时候一直想办的。”

子襟斜了她一眼:“二十多年都是随便过的,怎幺现在想起这茬了?我都成年了,不感兴趣了。”

小时候流行开生日派对,有在家的,有在酒店的,也有在KTV、麦当劳的,被请的人要回请,礼物送来送去。子襟当年很羡慕,可惜她的生日从来都是被亲戚们围着,收不到礼物,还要表演节目。

老妈悻悻地笑着,又换了种方法,拉着自家闺女的手,忧伤地劝着:“马上就是除夕了,这过年啊就要热热闹闹的,还是请他过来吧,他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

这不说还好,一说子襟就想哭。她也想他过来啊,她会大方地介绍这是自己男朋友,然后把他留给各式亲戚调戏,但他不会愿意了。

她有给许宁发信息,说自己只是没有想好。许宁也道歉,但仅仅是道歉,他甚至找不到什幺理由来辩解,虽然本就没什幺好解释的。

寒假很清闲,小姑娘见了朋友,吃了大餐,看了电影,买了衣服,每天睡到十点,醒了就窝在床上看电视,没有考试,没有作业,也不用做家务,零花钱一大把,但她一点都不快乐。

除夕那天,家里每层楼都挂了灯笼,烟花淅沥沥飞上天,啪的一声绽开在夜幕里。大圆桌摆满了餐盘,几位叔叔亲自下厨,鱼虾蟹一样都不少,大家开着电视,在新闻联播的背景音里互相敬酒祝福。

院子里烧着篝火,供桌摆在门口,敞开的大门被香火薰得烟雾缭绕,子襟站在门边,门是贴好的对联,红色的纸上有一帘白色。

“阖家幸福。”她念了出来,又伸手戳了戳上方的白纸,问道,“这上面为什幺是白色的。”

“这叫白眉春联。”爷爷在她旁边,拄着拐杖回答道。

“有白色不是不吉利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藕色的大衣,领口袖口绣着复杂精致的花纹,奶奶却嫌弃这衣服太素,不够鲜艳。

“本来就是用作吊唁,”爷爷让到一旁,看着大家把贡品摆上桌,慢腾腾道,“当年倭寇进犯,恰巧是在年关,年初二时戚家军打赢了,逃难的人们回家料理后事,就在原本的春联上覆盖了层白纸。”

“白眉春联啊。”

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篝火混合着鞭炮声,掩去了进犯的声响。倭寇来得突然,大户人家最先糟的殃。沿途都是尸体,死伤无数,人们都往山里跑,可她家离得远,又在大路边上,横亘的田垄挡住了去路。

在生死面前,其他什幺都不重要,原以为只要在一起就是莫大的幸福,可真到了现实中,过多复杂的问题又沉重得直要把人压垮。

春晚很无聊,但那配乐欢快吉利。邻居亲戚们纷纷过来串门,沙发上是聊天的人群,餐桌上又是一波,女人们在二楼搭起了麻将桌,小孩子上上下下跑着玩捉迷藏。唯独子襟,坐在电视机前,无聊地看着节目。

她这个年龄很微妙,跟叔叔婶婶没有话题,又跟小朋友们玩不到一块儿,窗外是不断盛开的烟花,喜庆的氛围下,她显得寂寞又尴尬。

干脆回了房间,把门一关,挡住了那些似有若无的声响。她开了手机,收红包发红包,折腾了一通,却在许宁的界面里停住了,她得给他发点什幺,不能太刻意,也不能太直白。

最后复制了条信息。华丽堆砌起来的文字连带着各种表情,看着像群发短信。挺敷衍,显得自己高冷淡漠,但又有发祝福,不算绝情。

小姑娘纠结得很,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完美,被忽视也不会尴尬。

许宁自然是回了的,简单的“谢谢,新年快乐”,弄得小姑娘在床上翻滚了两圈,都不知该伤心还是开心。

她便给他打电话,等待音过分漫长了,每重复一次她的信心就减少一分。终于,她失落地想要挂电话,对方却在这时接了起来。

很安静的背景,在过年的欢声笑语中那种寂静委实有些可怕。

“你在家?”她放慢了音调,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嗯。”

又是阵沉默。半晌,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去看你吗?”

对方似乎有些意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回答,听筒间的气氛压抑难当,子襟难受得直想哭。

“好吧。”不等他回答她便挂了电话。

心跳在这时恢复了,湿哒哒沉甸甸,蹦得又快又重。

老妈推门进来,不满地责怪道:“人家都在客厅里,你躲这里干嘛?这幺不合群?”

擡眼却见小姑娘泪眼汪汪,她吓了一跳,忙问道:“怎幺了?”

“我想去看看许宁……”

老妈松了口气,继续啰嗦着:“早让你请他过来啦。”

子襟站了起来,擦擦眼泪坐到梳妆台前。面巾纸压在眼下,把那湿润的泪水抹了去,重新化了妆,喷了好闻的香水,今天穿的新衣服,她还是很满意的。

老妈默默看着,又推门出去,回来时手上拎着箱茶叶,交代道:“不能空手去哦,大过年的。”

子襟对着茶叶干瞪眼:“没有别的吗?”

老妈便带她去杂货间:“你要啥,自己挑。”

有各种烟酒、茶叶和糕点。糕点是年货,大家都有,烟许宁不抽,酒看着像送礼,怎幺想都是茶叶好。

这个点没有车,楼上楼下问了圈,会开车的都喝了酒,小姑娘只好搬出爷爷的二八自行车,打着铃儿出了院子,留下身后嘻嘻哈哈的打趣声。

真的很远啊,这个时间点大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小城的路灯昏黄暗淡,地上的影子拉长又缩小。夜空明澈,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山林,影影绰绰,连绵起伏。耳边时不时响起鞭炮声,啪的一下炸开,吓得小姑娘差点没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空气凉得刺骨,风呼呼地直往脸上吹,发型乱得一塌糊涂,她还冻得直流鼻涕,握着车把的手僵得几乎快没知觉。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老妈怎幺会让她出门呢?但她的思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没法思考,也没法后悔。

那些万家灯火被抛在身后,举国欢庆的时刻,她一个人在冬夜里骑着车,心脏冻得直哆嗦,车把还摇摇晃晃快要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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