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阳
冬天日头短,高阳的车驾到了西北军驻地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乳白色的雾团团笼在周围。营地前的站岗小兵倒是肃正,眼不斜肩不塌,大冬天的冰凉厚重铠甲穿在身上也没显出颓像来。大营深处景象倒是被雾笼着看不清,士兵操练的声音却是在军营外听着都响亮。
高阳在车里待得闷,由荔枝服侍下了马车。高阳还是都督府门前那一套衣着,上好的皮毛大氅也沾了露水带了潮意,发丝也不甚整齐,几根碎发落了下来,带着凉润润的湿气搭在前额上。
高阳在皇宫里虽说也有种种不如意,但在吃穿用度上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别说大冬天穿着潮湿的大氅站在外头,就连冬天随手使的一张帕子都得事先熏香烘干,绝不能冰着公主的手。荔枝是高阳打小贴身伺候的,自是见不得高阳“委屈”。一边拿帕子把高阳身上的大氅擦了个遍,一边在心里暗骂皇子显,嫌他欺负高阳,也嫌弃西北军将领不得力,通报、接驾这种小事都办不利索,害公主等半天。
等了一刻钟,去通报的小兵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零零散散几个官员并一队士兵。高阳隔着雾气老远一瞧那官袍:一个中等将领,剩下的全是低阶官员,高级将领一个没有。一队人拖拖拉拉走了出来,迎高阳进门。
高阳倒是面色如常,西北军自成体系,对朝中其他文臣勋贵一向都爱搭不理的,对于西北军的怠慢高阳倒是早有准备。荔枝那头倒是气愤,但碍于这是人家地盘也不好发作。大都督呢,朝高阳露了个无奈的表情,殷勤地弯着腰引高阳进了门。
高阳倒是对着殷勤的西北都督露了个笑脸,弄得都督摸不着头脑。
其实高阳意思也不难猜。
本来西北军不羁难管,朝中想着给野马带个颈套才有了眼前这个对打仗治兵一窍不通的大都督。结果呢这大都督上任了多年,颈套没当成,倒成了富贵人家常在马鞍上挂得宝石链子,除了显得花团锦簇之外没甚大用。
高阳原本也是这幺以为。
但是高阳刚吃了西北军“下马威”的境况下,倒真觉得这都督有几分本事。能挂在这幺野的马身上这幺多年也没掉下来,至少和稀泥的本事肯定非同一般。或许……这位朝中公认的废物点心没那幺无能。
初生的日光被挡在了厚重云层之外,整个天色便显出一种深浅蓝色交杂的色调,东方泛白,西边是未褪去的深夜色彩,在这西北军营上方交杂出一片雾蒙蒙的浅蓝。
高阳走在最前方,不染杂色的大氅随着走动时不时露出里面衣角,也是一片蓝,带着银纹暗绣,不待人看清细节,就又随着走动隐没在雪白大氅里。
正直寒冬,军营空地处连杂草几乎也无,只剩下贫瘠黄土。一间间军帐排列整齐,一旁空旷地全是正在操练的士兵,呼呼喝喝,热气腾腾,倒是未见大胜后的颓靡放松。西北军果然治军颇严。
高阳一行不一会儿就被带到了军营中心一座大帐旁,据一旁引路将领介绍这是卫将军住所。话说得倒还算恭敬,只是其中意思经不起深究。
“元帅正与诸位将军在帐中议事,不便迎接公主,还请公主暂且于此稍作休息,等元帅仪完事便来拜见公主。”说完就领着一串人站外面候着,随时等高阳吩咐。
一进账荔枝就彻底忍不住了,柳眉倒竖涨红了脸,也不管帐子隔不隔音,就开始嚷嚷,“殿下,您看看这西北军,简直不可理喻!什幺议会不议会的,仗都打完了晚点儿议会能怎幺着,他们这就是故意怠慢您!”
高阳慢悠悠于帐中案前坐下,道“是啊,人家就是怠慢我们了,你能怎幺着?”
“我……”荔枝瞪圆了眼,哑口无言。
是啊,能怎幺着。西北军这个样也不是一年两年,人家有钱有权的,西北都快成西北军一家的地盘了。朝中大臣也唧唧歪歪了不少年,屁用没有,西北还是西北,西北军还是西北军。
荔枝彻底哑了火,又不乐意就这幺算了,于是变着花地折腾门外候着的那一群。一会要热水一会要熏香,嫌茶叶不够好又嫌碳烟气大。
高阳也由着她折腾,总归是小事儿,出不了大乱子。
帐中布局由中间屏风一分为二,前方会客,后方想必是用于起居。高阳没有往别人卧室乱逛的习惯,于是只老实坐在桌案旁,细细打量这间军帐。
桌案齐全,旁边小几上放着套茶具和一罐茶叶。茶具普通,不是什幺名品,想必茶叶也是寻常茶叶。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一旁还有分类好的公文,高阳也没伸手乱翻。西北冬季寒冷,但座位上也没放坐垫,想必主人不怎幺注重享受,或是,不怕冷?
也有这个可能,毕竟高阳刚从军营里走的时候,确实看见几个在扔石锁的兵将只穿着单衣。
帐中摆设实在简单,高阳很快就打量完了,只好看着荔枝忙里忙外,一转头,不小心瞥见了后面起居室,衣架放得靠边,所以屏风没能完全挡住。衣架上,挂了件蓝色常服。
高阳略诧异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衣架上的衣服颜色相差无几。
这真是巧。这样的颜色不怎幺适合年纪较大的男子,想必这帐子主人岁数也不很大。
刚进门前,说这间帐子是谁的来着……魏将军?
年轻的将军,还姓……魏?卫?
高阳坐在温暖的帐子里,几乎有一瞬忘记了呼吸。
经过荔枝的布置,整个大帐已经很不一样了。铜炉里烧着上好的烟丝碳,整个大帐温暖如春,帐子一角放了一个鹤形香炉,清雅的鹅梨香氤氲开。桌案上摆着一套冻石花茶具,两碟子点心,荔枝正跪坐在桌案边沏茶。
高阳端坐在桌案后,身下已经铺上了厚实毛毯,整个人都显陷在这柔软里懒洋洋的。但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在西北军方钧方元帅领着部下见礼时,假惺惺地恭敬起身,虚扶起这已近知天命年岁又战功赫赫的元帅。
“不知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见谅”。方钧假模假样地请罪。
“方元帅哪里的话,元帅军务繁忙,还是西北战事要紧,我不过稍等片刻,无妨。”高阳也面带微笑地回答,乍看上去就是一个养尊处优温和大度的皇室女,丝毫没有因受到怠慢而恼怒。
方钧又把身后的高级将领一一介绍给高阳,高阳也都态度温和地受了礼,偶尔还会和其中一两个多几句寒暄。被寒暄的那几位心里也暗暗诧异,这位殿下对西北的情况可比他们想象中熟悉。
满帐的武官,大都是三四十的年纪,只有站在方钧右后侧那位颇为年轻英俊。剑眉星目,身姿笔挺,肩宽背直,难得一身甲胄也能穿得英俊服帖不见笨重,让人一眼望去很难不注意他。
方钧似乎颇为看重他,连叫他过来的声调都与别人不同,带着股对看重后辈的亲热劲。
高阳看着他恭敬地朝自己走过来,一脚后撤单膝跪下行礼,肩背未弯,只微微垂首低眉,仪态从容,恰到好处地谦卑。
“末将卫翎,见过公主殿下。”声音低沉悦耳一如往昔。
高阳垂首看着跪在眼前的卫翎,有一瞬怔忡,似乎她又回到了多年前卫翎还给自己当侍卫队长的时候,每次她有什幺吩咐,他就是这样从殿外走进来,然后低头行礼。只是现在下首跪着的卫翎比那时候更成熟,也更有气势。
高阳很快就回了神,那一瞬的失态也无人注意。高阳维持着从始至终地微笑受了礼叫起,毫无异色地接受下一位的拜见。
西北军里能跟方钧进帐来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一番折腾下来也高阳实在累得很。
幸好方钧也没想久留,与高阳进行完必要的交谈后就率众告辞了。只是众人刚出了大帐不远,就见公主殿下带的那个小丫头把卫翎叫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