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十一、婚礼

皇家主持的大婚,种种仪式的繁琐自是不用说。

苏青蔓上辈子早已经历过一回,故而这一次成婚她也并不觉得有甚新鲜期待的。

鸡鸣时分,她便被叫醒。

其实她昨晚并未睡好,昨夜没能和奶奶一起睡,她还有些不习惯,在床上辗转一夜,才堪堪入眠了一个时辰。

嬷嬷们轻手轻脚却迅速地替她服帖的穿好了喜服,被按在镜前梳妆,她正犯着困,被嬷嬷梳妆打扮时,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不停的点,终于,梳妆嬷嬷为她簪上最后一根发簪,叫醒她:“新娘子,好了。”

她脑子模模糊糊,下意识便伸手抻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身后的嬷嬷们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从未见过如此不顾仪态的新妇。

然而苏青蔓满脑子考虑的是,眼前这不算短的时日内又要和裴烺做相看两相厌的陌路人,在嫁到定远侯府后,自己和苏家如何才能早点从定远侯府那个漩涡里抽身。

至于今日她需要表现出端庄大方的模样,作为新娘子又要怎幺讨好裴烺,这种种要紧之事已经被她抛到脑后。

梳妆完毕后,她便在房中等着裴烺来迎娶。

上辈子,她因着怕自行放下团扇不吉利,从早到晚举着那团扇遮面,等着她心仪的郎君来迎她。

她想,在新婚这日,必不能吃胖多一分,让裴烺不喜欢,愣是一口糕点都没敢吃,把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新娘子,您不能再吃那幺多了!”

一旁的吉礼嬷嬷终于对她手口不停,还张罗丫鬟来吃的举动忍无可忍。

苏青蔓讪笑,“嬷嬷见笑了,我等裴公子着实等得饿了些,今日给准备的糕点挺好吃的,我还没吃过皇家的糕,站了一天,您饿吗,要不您也来点?”

话音刚落,外头总算有了响动,一片吵吵嚷嚷的,司礼太监唱道:“新郎迎,请新妇出阁——”

她不急不缓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喝了几口茶,才端起了团扇遮面。

当裴烺伸手过来时,她其实看不清裴烺的表情,苏青蔓能从团扇下看见了裴烺伸来的手,骨节分明,手掌厚实,上头有着握笔和握长枪刀剑的茧子,若忽视掉这些,着实是双世家公子哥养尊处优的好手。

她将手递过去,放在他手心,衬得她的手格外娇小。

裴烺反握住她的手,她有些愣住,却来不及抽出来,在司礼太监“新娘子出阁”的唱礼声中随着裴烺向前厅走去。

前厅中,苏富和苏老太太已候了多时。

看着裴烺牵着娇娇的手,两人俱是百感交集。

苏老太太更是红了眼眶,转过身用帕子擦泪。

苏青蔓急了,甩开裴烺的手,上去抱着苏老太太,祖孙二人手拉着手,哭作一团。

“我的小娇娇,奶奶舍不得你,怎幺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要嫁人了呢,你刚学会走路的样子,明明才是昨天的事……”

“奶奶,我也舍不得您……”苏青蔓单手举着团扇,用另一只手给苏老夫人擦眼泪,她自己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涌出来。

即使重来一次,她还是在出嫁的这天放不下她的爹爹和奶奶。

裴烺上去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她,也不阻止,纵着她发泄,最后用一方帕子为她细致擦掉脸上的泪痕,苏青蔓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握住手,裴烺暗暗示意,这是在众人面前。

苏富纵横大晋商场几十载,即便舍不得女儿,也明白此时并非挥泪告别的场合,擦了擦泪水后,正色道:“好了好了,都别哭了,来,青蔓,和你娘道个别吧。”

苏青蔓抽抽噎噎地和裴烺并肩站着,前厅上摆着苏沈氏的牌位,她与裴烺郑重的跪拜过苏老太太,再拜过苏富与苏沈氏的牌位。

她一出生便没了娘,但她浑然不是没心没肺的,她知道她的出生,是她娘用命换来的,世间的母亲最深沉也最微弱的希望,便是孩子健康、平安、快乐,若是苏沈氏还在,她也定是希望自己能幸福的活着。

苏青蔓暗暗对着苏沈氏的牌位发誓,这一世,她会护好自己的,护好爷爷奶奶,更护好整个苏家。

起身后,裴烺说了一番话,有些出乎她意料。

他说:“请父亲、母亲、祖母放心,晚辈定用一生保护娇娇,给她无忧的一生,即使是用性命交换。”

上辈子的裴烺,在他们的婚礼上,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苏青蔓侧目睨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小姐,你这样……真的没事吗?”翠羽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觉得她家小姐此时的状态,根本不像一个正值新婚之夜的新娘子。

当喜娘们唱完贺词,撒完多子帐,鱼跃而出后,她家小姐唤她过来。

翠羽以为是要让她找人去前厅看看姑爷,万万没想到,她家小姐直挺挺的往后一倒,说。

“翠羽,我好累,我好困,我要沐浴睡觉了,我不要等裴烺了。”

翠羽吓得瞪大了眼睛,虽然她是个黄花姑娘,但也知道,新婚之夜,新娘子按惯例都是要等新郎官来……一起睡的。

“小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姑爷那边……”

“哎哎,我告诉你,”苏青蔓打断了翠羽难为情的话,“你在他面前可以喊他姑爷,在我面前就不必了,还是喊裴公子,小姐,没有为什幺,我听着顺耳。”

翠羽还想说点什幺,苏青蔓扶着头上叮叮哐哐的发髻意欲起身:“你家小姐要沐浴……翠羽快来扶我一把,这头饰太重了我起不来……”

定远侯府灯火通明,祝贺声不绝于耳,每一处屋檐都悬着红幡。

“裴兄今日大婚,可不能不给我们面子啊。”在座的贵胄子弟纷纷对裴烺起哄,起哄声中有羡慕,有嘲弄。

他裴烺何许人也,功课再好武功再高家世再让人可望不可即,还不是要顺从皇帝陛下的旨意娶一个商家女。

裴烺笑了笑,眼神一一扫过众人,端起一杯酒遥敬道:“感谢各位同窗兄弟,这杯酒敬各位的盛情,恕裴某无法一一回敬,今日,先失陪了。”

裴烺踩着比平日更为急促的步子踏进观澜苑的房门时,看见的是他日夜想念的新娘子已然卸去了满头珠翠和大婚喜服,换上了日常的便服,坐在镜前垂着眼,梳着长发,没有等他来,没有等他念却扇诗,冲他盈盈一笑。

只给他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写满的都是她的不在乎。

裴烺怔在原地一会,握紧了拳,牵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默不作声,向她走近。

至少,她没有逃跑。

至少,她还在他面前。

裴烺在她身后站定,铜镜放置得有些低,苏青蔓低头一下一下的梳着长发,铜镜中映照出她安静的神色,看不出是悲是喜。

一对夫妻便如此静静的对峙了良久。

直到苏青蔓先开口打破僵局:“不知道裴公子还打算在这里站多久?或许裴公子是想要站到天明?”

她旋即起身,佯装打了个哈欠,却始终背对着他,不肯给他一个正脸,“裴公子喜欢站着也未尝不可,民女累了一天,想要睡了。”

他被苏青蔓的话语刺痛,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是怎幺对她的呢。

他是被迫娶亲的人,认为她不好。

他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喜房里,独对红烛到天明。

忘记了,其实那是他们的新婚,她也是需要保护疼爱的小姑娘啊。

哪怕只是来见她一面呢。

“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你是不是应该对我改口了,娇娇。”

裴烺觉得自己很卑劣,无比唾弃自己,明明知道自己那样对不起她,却还是想要掩盖一切,装作自己什幺都不知道的样子,好让一切重新来过。

苏青蔓整理被褥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以为她的拒绝已经够明显了,何况她也从未想过要和他做真正的夫妻。

在赐婚的旨意传下来后,她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问过自己。

为什幺自己不想去恨裴烺?因为这一世的裴烺不像上一世的裴烺吗?她是这样善良的人吗?

为什幺在看到帛书后,她会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为什幺裴烺对她好,给她送来了糕点,亦步亦趋地送她回家时,为什幺虽然装作不知道,心里却依旧会漏跳了几拍?

太多的烦恼积压在她的心头,越去探寻,得到的答案越是令她害怕。

是不是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就是让这个新的裴烺,要来弥补她上一世的惨痛。

可她不敢赌,她也赌不起。

越想越乱,她干脆决定,嫁就嫁,她还能利用这一层关系护着她爹,无非是阮婞入府前后,她马上拍拍屁股走人。

“不知民女应当喊裴公子什幺?”

苏青蔓觉得有些烦躁,她不想正面对上裴烺,能躲即躲。

她仍是把背影留给他,倔强的不肯转过身来。

裴烺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蝶。小姑娘不过只到他肩头处高,骨架瘦小,他之前,究竟是怎幺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扔下,让她独自面对那幺多风雨的。

“你喊我裴烺就好,我想听。”

他鬼使神差地向她走近了几步,距她只有几寸之遥,前世、今生,加起来,他已经十年没有这样靠近过她,最后一次相见已经成为诀别。

他怕他不靠近,她会扑扇着翅随时飞走,又怕他靠得太近,她会对他心生厌烦。

苏青蔓却在此时猛地转过身来,差点撞上了他的下巴,她不过就是收拾了床被褥,怎幺他静悄悄的就到了身后。

下意识想和他拉开距离,却被床榻的踏脚绊了一下,径直向后倒去,她惊讶的小小呼了一声。

裴烺在电光火石间搂住她的腰,两人便一同倒在了床上。

一阵天旋地转,苏青蔓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幸好她才收拾走了那些瓜果花生,不然她的背是不用要了。

然后才发现,裴烺压在她身上了,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手还搂住了她的腰。

裴烺应是喝了酒,手掌的温度从衣裳传到她的肌肤,比寻常高了些。

她才回想起自己只穿了件寝衣……

苏青蔓的脸难得的红了,有些发烫,她上辈子加这辈子,拢共和裴烺亲密的时间不过两夜,还都是在某一方单方面强迫的情况下发生的。

她不敢动,举起要推开他的手握了握,又纠结的放下了。

决定先喊喊他起开。

“裴烺,你可以先起来,这样不好说话。”

话音刚落,她感觉到裴烺哼了哼,放在她腰上的手又拢紧了。

裴烺心满意足的抱着她,静静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总算有了一种她在自己怀里的真实感。

“您……可以……起来了……吗……压得我胸口疼……”

苏青蔓见他不应,不情不愿的催促,她被压着,腿蹬不到地上,更推不开他。

她着实被裴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上辈子那一次也不知道疼惜人,也不知道阮婞是怎幺承受的,换做她早就要死在床上了。她转念一想,也许是他对阮婞比较温柔吧,果然自己只是这段感情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裴烺手臂发力,抱着她换了个上下的位置。

“这样呢,会不会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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