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

天启七年开年的时候,她被流放涉边,充军锦州。

闲言碎语拼凑起来,她渐渐看清了事情的眉目。大概是他父亲发现了他们的事,将他送离了洛阳,姆妈收了一封银子,她被牵进一场不轻不重的官司,姆妈锁了她两个月,等她皮肉养平整了,卖给了教坊司下来办差的公公。

她隔着窗棂影影绰绰地看到姆妈腆着脸子和来人聒噪啰嗦地讨价还价,“我们这可是好人家的女儿,还没开过脸呢,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蹄子哪比得来。官老爷须再添些罢,这……这委实是太少了,比这些年我养她的花销还差得远……”“去去去,”那宦人被吵得不耐烦,嫌恶地一把推开鸨母,“你怎幺不说她是个黄花闺女呢,我呸。你当这是挑拣了往宫里送啊,还要没启封的。这发配充军的,一个雏儿不死在路上就是福大了,能做甚幺。不然咱家行个善,先招呼弟兄破了她。”鸨母还待开口,只见那宦人身后一军爷上前斥道,“干甚与她噜苏。兀那虔婆,若再罗唣一句,闹进了教坊司,连这十两你也落不住。”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面上却是笑,前些年里每日缠头似锦,十两银子扔到台上她甚至不稀罕的去捡,到头来,也不过就值这几个钱罢了。

隔天自是有人领了稳婆来验她的身子。车帘落下,行过顺德府的时候,那宦人告诫同行护卫的话还隐约在她耳边,“这是留给周将军的,哪个要是不长眼睛坏了她,咱家就剥了他的皮。”她垂了眉眼,看不出情绪。

北方寒冷干燥,她小腿上的皮肤干得裂了细小的口子,又疼又痒,晚上翻来覆去得睡不着,恼得她只狠命地抓。同住的锦官被她闹得睡不稳,点了灯过来,挽了她的裤脚,借着油布的微光,见她腿上被尖尖的指甲抓出一道道檩子,连成大片的红肿,交叠的地方渗出血来。她被看的不自在,扯了被子想遮住,“别动,”她这才看到锦官拿着一小罐脂膏,那罐子精巧,藕粉地玉成色虽算不得佳,却胜在雕琢精细别致,锦官见她瞧那罐子,撇撇嘴埋怨道:“一路上里里外外被摸了个干净,我本还有个羊脂白玉的,要好看的多。也就是这个成色不好,才得留住。”她挑了一些给她搽上,一股浓腻的苏合香立时弥漫开来,她有些局促地道了谢,挡了她,“我自己来。”“也好,”锦官松了手,直起身,“你留着用吧,不是什幺稀罕玩意儿。”末了又添一句,“早些睡下罢,明起就未必有这福份了。”她应了一声,熄了灯,自怔怔坐在黑暗里,那玉被她握的久了,也有了几分暖意。

她睡得晚,作息又一向是颠倒的,起来时已是下午,锦官盘着腿歪在榻上嗑瓜子,身前落了一地瓜子皮,见她醒了,伸手递给她一把,嘟嘟囔囔抱怨着不能习惯坐榻,盘腿盘的脚都麻了,她拣对案坐了,有些出神地看着锦官的动作,那样半侧着脸,下颌稍向内收拢,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鬓角,看她描着丹蔻的指尖怎样捏着一粒细小的瓜子送到口中,那被瓜子皮染的颜色深些的上唇怎样微微缩起,露出平白的牙齿,嘴角怎样向下轻巧一抿,接着是细微的“嗒”的一声,那指梢又怎样离开下唇,将瓜子送的深些,更深些了,她便看不到,只能想象那舌尖如何抵在齿间,微妙地勾过,余下一具囫囵剥落的壳,被她的唾液濡湿一半,再随便地丢在地上;有时那嗒的一声散落成了几瓣—她知道她嗑碎了一颗,于是她的眉心会颤颤地蹙起,似是认真,又似有些恼,等再展开时,她已撮起嘴唇将嗑的粉碎的瓜子壳吐掉,咬上指尖送来的下一粒瓜子。她看得痴了,耳后有处麻麻的磨着。也许是午后熹微的日光将这一切笼得太不真实,也许只是暖炕烧得太热,空气太燥。锦官吃的口干,抿抿嘴唇,跳下床倒水,她不自觉地随着锦官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却正教锦官回身时瞧见,四目相对,她的脸霎时烫了起来,倒是锦官笑了问,“吃茶?”她咽了口唾沫模糊地嗯了声,错开了目光。

她在烫酒的时候从眼角偷偷觑将军,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他抱着锦官一副兴致很好的样子。那人身着常服,不像一营主将,若不是嘴角那点沧桑,倒与她见惯的纨绔公子并无二致。锦官虽然还穿着昨儿那件衣服,却生生换了个人一般,一嗔一笑皆是鲜活流动的风月,她无端端就觉得受了欺骗,不知道锦官竟有这样一面,嘴上竟这般伶俐厉害,而将军显然被侍候的十分妥帖合意。她应当知道的,那她又在生什幺闷气。她有些失落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或许她应该坐的近一些。那份失落化成了四分羡慕三分嫉妒和三分不屑磨缠着她,在将军再一次添酒的时候,眉眼挽笑地迎上去。他似笑非笑地看住她一眼,仿佛她那点龌龊心思在他眼里暴露无遗,她一凛,笑就这样僵在了脸上。所幸他也并未多过停留,回过头喂锦官吃了一杯酒。听到锦官是金陵人,因叫她唱曲,锦官一拧身从他怀里起来,在两步外站定,俏生生蹲个万福,唱了一支时调。

灯儿下,独自个听初更哀怨,二更时,风露冷,强去孤眠,谯楼上,又听得把三更鼓换,四更添寂寞,挨不过五更天,教我数尽更筹也,何曾合一合眼。

灯儿下,细把娇姿来觑,脸儿红,嘿不语,只把头低,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我与你受尽了无限的风波也,今夜谐鱼水。

她跪坐在门角下看将军从锦官身上起来,他连欢爱都是沉闷的,喘息亦是稳的,只能听得锦官起起伏伏的呻吟。锦官的声音比她听过的那些东院女子的要更尖,更娇,更…蛊惑人心,那声音叫嚣着冲撞上她的耳膜,带着她一并跌进一片混沌的空白。

她被什幺唤了回来,耳边轰鸣犹在,有些茫然地擡眼,锦官大半身体露在毡毯外,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格外扎眼。她并没有一丝要遮掩的意思,她不必要。将军披着中衣靠在床头,朝她努了努下巴,示意她过去。她紧张的手脚都是冰的,将军被她拂了兴致,不奈烦地推过锦官,“你来。”锦官笑嘻嘻地上来剥她的衣服,在她耳旁吃吃地呼气,“奴这妹子脸皮子薄呢。”

她在锦官的身下微微颤栗着,锦官的唇落在她胸前,她的舌尖又凉又腻,像盘过胸口的一条蛇,大腿内侧一处细密地痒,她皱了眉,那感觉不在皮肉之间,倒直往筋骨里钻,让她想去碰,却又碰不得,只不深不浅地折磨着她,一时不知怎生是好。她隐约觉得锦官低低地叹了声气,又好像是她的错觉。锦官的手指又缠上了她的腰,大腿根愈发一跳一跳的心惊。她突然听见锦官娇娇嗲嗲地央她,“我冷。抱一抱我好吗?”她于是下意识地攀上锦官赤裸的背,指尖碰到滚烫的皮肤,只觉得热的难耐,不自觉地挺了身子迎着锦官,贪念她舌尖处的一点凉意。锦官在她怀里一点点滑下去,忽然顿住,有些诧异地擡头看她,她思绪一片空白,手指绞着身下的床单,另一只手笨拙地引着锦官的手往下,她看见将军俯身下来吻她,她牵着那手近些,近些,直到指尖碰上了那跳动,她就又掉进了那一片混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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