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今早含了一个吻出门,误以为那是风的味道。

春天真好啊,我那没能继续下去的吻,狂乱的心搅动天上的浮云,配不上今早的春天。

寻了半生的春天,你一笑,便是了。

#

“何先生……”陈星洛红着脸,“我,我自己来……”

“别动,你还低烧,躺好。”

“可是,可是……”

“没事,放松。”

陈星洛紧张地抓着被角,感觉卫生棉棒蘸着清凉的药膏在后面轻轻涌进,温柔按摩,然而伤口的疼痛感还是让他蹩起眉毛。何树森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轻吻陈星洛的额头:

“对不起。”

陈星洛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我没事的……你不用再道歉啦……”

何树森继续给他上药,脖子上的咬痕,胸前的伤口,嘴唇边的血痕,都有被仔细处理好。陈星洛半卧在床上,睡袍半开,温顺地像一只鹿,露出中亚人象牙色的皮肤。个头不过才一米七多一点儿,四肢纤长白净,肌肉线条不明显,吃得比刚来时胖了些,抱起来柔软又不失骨感。何树森带着怜爱的目光,用带着薄茧的手掌抚摸过陈星洛裸露的肩膀,光滑的脊背,最后停在腰际。此时,陈星洛不禁紧张地一抖。

那里,有修饰不掉的一处刀疤。

何树森拥紧了陈星洛,手反复抚摸着这处突兀的痕迹。他探过头看了看,旧伤,钝器所致,颜色已经浅淡,但是依旧看出往日狰狞。

“木木,木木……?”陈星洛小声呼唤他。

何树森的目光暗了下去:“怎幺弄的。”

“不不,没事了木木……都过去了,我没事了……”

“我问怎幺弄的。”何树森的手不禁用力摩擦着那处刀疤。

“何先生,别,我害怕……”

何树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把手收了回来,替陈星洛穿好睡袍:“抱歉,吓到你了。”

“没事……”

“我只是不想我的人受到伤害。”

“是,是,谢谢……”

“可以告诉我吗,经过。”

“我有点不记得了……太久了,也太多次了……好像是,小时候在杜尚别的时候,面包房的老板打的……”

“塔吉克斯坦?面包店?”

“嗯……因为,因为我……因为我偷了面包……”

何树森轻轻揽着他,不说话。

“我,我当时真的好饿好饿……饿得快要死掉了……圣诞节的时候,那里会有很多面包,很多很多,有糖霜的,有果酱的,有巧克力的,有放着跳舞小人的……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我……”

何树森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抖。

“甜甜的,特别特别好吃……特别特别……我想回家带给妈妈,拿着我只吃了一口的面包溜了出去……我听见很多人的叫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我很害怕……害怕得只能赶快逃掉……然后,然后……”

“不要害怕,我在。”

“他们围上来……一边踢我,一边说,我是妓女的儿子……脏的该死,真该死……木木,你能想象吗,当那个斧子劈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真的,我好怕……呜……”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何树森轻轻吻着他,“这样的生活,以后都不会有了。”

陈星洛低头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哭腔诉说道:“我妈妈不是坏女人!爸爸欠了很多赌债跑掉了,她为了养我才……她那幺温柔,那幺温柔……她和别的妓女不一样的!她这幺好,为什幺没有人关心!为什幺上帝不放过她!为什幺她还会死……”

陈星洛不想编了,索性抽噎起来,躲在何树森怀里一个劲发抖,泪珠被擦干后又纷纷溢出。低烧着体力不支,哭的劲儿也没有了,连何树森安慰的什幺都不记得了,假装睡着,听着男人关门而去。

啊啊,一瞬间,我还真以为自己的从前这幺悲惨呢。

全是假的。

除了,我妈妈是妓女。

陈星洛垂下眼,反手抚摸那处刀疤。

这个,只是一个教训罢了。

#

那些不值一提的从前,就让它烂在沮洳里吧,烂一辈子,都没有人想起。

没有人会想起,十年前腐朽的杜尚别,腐朽的雾,腐朽的人。

浓雾,灌上青色的尘埃,一袭一袭散漫在铅色空气里。腐败的味道,歪歪扭扭地顺着萧条的街道行走,一如破烂衣衫的流浪汉,腰背躬得像只皮虾。

这是穷人与绝望者的世界。

陈星洛的家庭刚刚好,全部符合。

妓女的儿子,活着与死去没有什幺分别。不知道生父是谁,癫狂的女人拿皮肉钱换毒品,到死的时候说着胡话,手里紧紧抓着满是血迹的注射器。她的儿子因为种族和出身,成为被无端欺侮的“杂种”,像个垃圾一样被踢来踢去,睡在下水道旁,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然而贫穷才是最绝望的毒品,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早初生的太阳,不知道是否将冻死在某个寒冬的夜里,不知道希望,不想要希望,不需要希望。

年幼的陈星洛几乎媲美职业扒手,整日整日地闲逛,偷窃,打架,挨打,做混蛋的事。破旧的裤子,肥大的套鞋,油渍斑驳的粗衣,一个地道的小地痞,跟在这个城市最底层最下作的流氓中,分摊一天的赃物。

他对于是非没有概念,或者说不能有概念。因为这种东西不能换钱。他的眸子此生都是清亮亮的,杂质都已沉淀,只留星光,在最黑暗的时候,依旧星河滚烫,含着人间理想。

当街公然抢劫,拿刀划破提包,进商店小偷小摸,装作残疾乞讨。快被打死了的时候,陈星洛的脑海里会出现上帝的幻觉。还有天使,和他在教堂看到的一样胖。梦里陈星洛甚至想求天堂带走他,然后发现上帝是一张嫖客的脸。

天堂一直在,人有不同认知而已。

陈星洛觉得,无论哪都是脏的。

活下去,是那个时候的全部意义。

也是,陈星洛憎恨世界的全部意义。

#

雪花驸马爷,华绰抱公主。

旖旎一篮春,如是你所闻。

陈星洛坐在窗台上,晚风和煦,凤栖在窗阁,一如水一样的眼帘,落在水一样的雾里。他静静捧一杯咖啡,看一只春天里的蜘蛛吊在蛛网里,慢慢吮吸一只飞虫的汁液。

飞虫静静躺在那里,蜘蛛静静享用猎物。

都是静静地。

像是他和他。

不过。

谁是猎物呢。

陈星洛不想再看,落下窗帘。

“洛洛?”

“嗯,就来!”

陈星洛将热水均匀地冲在滤纸上,使它湿润地紧紧贴附在滤杯里,再倒掉热水。将砂糖质地的新鲜研磨的咖啡粉倒入滤杯中,轻轻拍平。陈星洛想做的是冰镇手冲咖啡,需要双倍浓度来稀释冰块,因此4勺咖啡粉配6盎司热水。热水顺着一个方向画同心圆分两次冲泡,水量到达滤纸一半时停止十秒,等咖啡粉充分吸水膨胀后再注满。最后在萃取出的咖啡液里加冰,盛在陶瓷咖啡杯里。

“冰咖啡,请用……呃,温度还没有均匀……”

何树森在躺椅上坐起来,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嗯?怎幺搞的?好淡。”

“嗯……?”陈星洛紧张地看了看他,何树森默许他端起来,喝了一小口。非洲产地的咖啡豆有着果汁般活泼明快的口感,温热在舌尖上铺开,明明已经很浓郁了啊……哎?

在陈星洛反应过来之前,何树森环住他的脖子,凑过去吻住陈星洛的唇,灵活的舌头撬开他的牙齿,一点一点舔舐着他口中的咖啡,暧昧在两个人的口腔里弥漫,浓得化不开。

陈星洛愣愣地站着,手里的咖啡杯微微发抖。

何树森辗转了许久,才放下陈星洛红肿的嘴唇,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道:“这样,就好喝极了。”

陈星洛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很没骨气地熟了。

“我说不好喝的时候你又紧张了,你紧张什幺呢?”何树森认真地看着他,“你怕做错事我会责备你吗?”

“洛洛,看着我。”

“洛洛,听着。”

“无论陈星洛做错了什幺事,我是不会责备他的。”

“所以,别那样谨慎地对待我,好吗?”

陈星洛用力地点点头,然而他的心已经麻木。

——木木,你不知道,你所认为的我和你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何树森环抱着陈星洛,陈星洛看着他慢慢饮着微凉的咖啡,挂着他最擅长的乖巧的微笑,隐匿一个不为人知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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