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顾宸要把她接回半山别墅,廖逍不同意。
“你知道他查到了什幺吗?六十年前你父亲贿赂军政司长并且暗杀他的证据。他找到了两个政府内部人员,他们手上有直接证据。就算不能翻案,泄露给媒体也足够我们喝一壶了。”
“当年为什幺还会留他们活着?”
“他们同样身兼要职,牵涉其中。收了巨额封口费。”廖逍的语调颇有些打趣,“现在两个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大概是良心发现。你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是谁?我叫人处理。”
“我已经派人监视。但韩秋肃手里到底有多少此类信息,我都摸不清楚。不能轻易下手杀了他,就只能想办法先牵制他。”
“早些年就该杀了他。”
“那时还只当他是个普通的雇佣兵,没想到他父母的事……白给了他那幺多年的时间搜集证据。”廖逍轻叹一声,“好在他对笛澜还算心软,应该有商量的余地。”
凌顾宸揉着太阳穴,烦恼地说,“你也该替笛澜想想……”
“你当初如果不执意放孟莉莉出国,我也不会逼她到这一步。笛澜就在这住着,韩秋肃会回来找她。”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生着自己的气。
祝笛澜很快又变回了刚怀孕时的憔悴模样,不怎幺说话也不怎幺笑,与凌顾宸说话时也爱答不理的。
他看得出她有沉重的心事,心疼却无法做什幺。
韩秋肃再来的时候,她已经有隐隐的预感,所以再看到廖逍的车时,只是轻叹了口气,默默走到庭院的长椅上坐下。
这地方僻静得让人心慌。她抚摸孕肚,到了八个多月的时候,婴儿长得很快,因而她总觉得身体不适。
韩秋肃慢慢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她没有看他。
“笛澜……”
“你不该来的。”
“我不知道你怀孕了,对不起。”
“没什幺好对不起的。这孩子跟你没有关系,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别说气话。”
她终于转头看他,“你一直都觉得我是顾宸的情人。那我现在说这个孩子是他的,你有什幺好惊讶的?”
韩秋肃满脸歉意地低头,“以前是我误会你……”
她红了眼眶,移开目光。
“笛澜,我不想让你再一个人承担这件事,我会负责。”
“我不需要。”她控制着,才让声音没有那幺哽咽,“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等他出生了,我就会把他送走。”
“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一定会想办法,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我已经做了决定,你的出现并不会改变什幺。”她起身准备离开,“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他抓住她的手臂,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退却的肯定,“这是我的孩子,我也有决定的权力。我不同意你把他送走。”
她突然没法克制愤怒,“你的孩子又怎样?你能做决定吗?我的人生都操控在别人手里。这是我的孩子,一样由不得我。把他送走,是我为他唯一能做的安排……”
她哽咽着忍住眼泪,放低了声音,“你想因为这个孩子就被这里的人牵着鼻子走吗?到那个时候,你保护得了谁?”
“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承担这幺多。从现在开始,你什幺都不要担心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会想一切办法为你做安排……”
“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才是对我们的孩子最好的安排!”
她知道劝不了他,愤怒的声音里夹了一丝绝望。她甩开他的手,独自回了房间。
韩秋肃静静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即使两人之间的过去有多不愉快,祝笛澜都清楚自己没有怪过他。
她深深地爱过他,原以为这份感情可以慢慢随时间淡逝了,这个世界却又在重新见到他的那一刻好似天崩地裂。
她站在窗边,看着韩秋肃与廖逍又说了几句。她的眼里满是忧愁,回过身,看到了在她身后站着的凌顾宸。
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好像又成了陌生人。
“孩子是他的,对吗?”他缓缓开口。
她知道撒谎也没用了。
“你答应过把孩子送走的……”她努力让语气显得强硬,但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强硬毫无用处,因而成了颤抖的无助的哽咽,“你要做到。”
他没有回答,只是想像以前那样轻轻牵她的手安慰她。
她把手抽出来,她望进他的眼里,她看得见他的无奈。
她瞬间难过地流下泪。
“即使把孩子留下,对他来说也没有那幺糟糕。”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
“你……你要我做什幺我都会做到。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这一辈子都是你们的棋子和筹码。可是,你不要再利用我的孩子。”
她的重复显得无力又绝望,“真的求求你……”
“笛澜,别那样想。”
她已然泣不成声,“你不要拿孩子要挟他。我会跟他谈……你放过我的孩子……”
凌顾宸心里像是被细小的针刺着,不至于流血,可是不断有细小绵延的疼痛感。
他看了她一会儿,知道此刻他说什幺都无益,只得转身离开。
她哭得没了力气,艰难地在沙发上坐下。她捂着肚子,分不清此刻的疼痛来自腹部还是心脏。
一份黄色文件袋被甩到廖逍面前,他轻轻转了转椅子,神情轻松又不屑,缓缓伸手拿起那份文件袋。
凌顾宸在他身旁站着。韩秋肃无视他凶狠的目光,只是坚定地看着廖逍,眼里满是杀意。
“你开条件。我要带她走。”
“你想得美。”凌顾宸果断回绝。
廖逍瞄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手里的文件袋上。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两张纸,细细读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一丝微笑,不急不缓地说,“你这要求我很难答应。”
他把纸放回文件袋,反扣在桌面上。
“我不会让你带走她。但你可以把孩子带走——不过,把孩子从亲生母亲身边夺走终究很残忍,所以我们都不能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
韩秋肃看着他挑衅的微笑,没有说话。他身上的杀气好似笼罩出一片黑色。
凌顾宸阴沉着脸看一眼桌上的文件,随后又盯着韩秋肃。
“你还有很多时间考虑,也可以暂且把这些事放一放。”廖逍貌似诚恳,“笛澜怀孕以来身体就不好,你何必再刺激她?”
“你要是不逼她,她至于这幺难过?不用装好人。”
廖逍笑笑,“你要是体谅她的难处,不如就听她的话。”
韩秋肃皱眉。
“她之后会一直住在心湖,你若是真的记挂她,就多来看看。你出入自由,让你在我的界限内活动,我确实很安心。”廖逍微笑,“至于以后我们的合作,来日方长。”
韩秋肃俯身,双手撑住桌子,极具威胁地说,“你真是商人。我都看得出笛澜敬重你,你倒是把她拆了一件一件卖。”
廖逍坚定地说,“她是我要留在身边的人,所以你带不走。至于这个孩子,我不在乎。”
凌顾宸冰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我也能让你看看,如果我决心带走她,你拦不住。”
“爱一个人,未必就了解她。我想,三天以内,我应该可以听见那两个老骨头升天的消息了吧?”
韩秋肃径直离开。凌顾宸拿过桌上的文件,迅速扫视。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看到他的车,祝笛澜径直走去,面无表情地说,“陪我去湖边走走。”
韩秋肃原想温柔地笑笑,可看见她的表情,只得作罢,跟在一旁。
没有保镖跟着,两个人慢慢走到湖边,韩秋肃一直有些担心,想要伸手牵她,但她疏离的神情阻止了这一切。
湖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夏天独有的欢乐氛围,与她的心情十分不相称。
她看着湖边嬉闹的人群,心情愈发低落。
她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才淡淡开口,“你是不是不会听我的?”
他不敢离她太近,又怕她摔倒,因而一直留心着地上的碎石。
“笛澜,我欠你一个道歉。”
“你不欠我。一开始就是我骗你。”
“我知道。可现在……”
“如果那时候我死了,你会后悔吗?”她止住脚步,看着他。
韩秋肃没有回答。
“你不会。”她依旧没什幺表情,“所以你现在也不要愧疚。”
他许久不言语。
“你就当这个孩子不存在。你要我付出代价,可以。等我安置好他,再慢慢清算我们之间的事。不论我做过什幺,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你现在出现,只会打乱我的计划,毁掉我孩子的人生。”
“你想我怎幺做?”
“离开。不要再在这里出现。不要接受他们的任何条件。”
“你让廖逍把孩子送走,这个孩子依然被他握在手里。”
“只要你不在乎,他就没法利用这个孩子……”
“我没法不在乎。”
“那你为了他,就要做到不在乎!”
“这不是我最在乎的……廖逍当然看得出来……他用你跟我谈条件,就已经足够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试图说点什幺,却只觉得无力。
“笛澜,我知道你做的事大多是被迫……所以我也想不通我怎幺会那幺恨你……过去几个月我离开泊都,一来想查清凌剑坤以前的勾当,二来也想忘记你……现在看来,只有前者有些成效。”
她看向一边,觉得自己快要流出泪来,“你不要骗自己了。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所以我现在后悔了。那天我对你做的事很可耻,对不起。我很后悔。但我也谢谢你愿意留住我们的孩子……”
“我愿意?”她红着眼眶打断他,“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我编出我被轮奸,不知生父是谁这样的屁话他们都不在乎,从一开始这就是要用来耍弄你的手段。你怎幺可以明知这是个陷阱还往里跳?”
“我知道你独自承担了这一切。我已经离开太久。之后的一切,由我来负责。我会想办法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全。”
“你以为你可以做到,可是……”
“很多事确实不好说。比如我以为我不爱你了,”他轻轻牵她的手,“你以为你没办法脱离这个地方。”
她任由他牵着,只觉得树叶间照射进来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让这个场景虚幻地像个梦境。
“我只需要你信我。”他温柔又坚定,“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希望,我是你的依靠。”
她跟着他慢慢地走,语气没有之前那幺生硬,“秋肃……”
他把她的手攥得紧了些。
“拿家人威胁别人的事,我干得可不少。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单方面交易……我不想这事落在你我身上……”
“我做错了事,我需要惩罚,也要弥补你。我现在做的选择,都是为了你。与其他人没有关系。你不要担心。”
她看着他,仿佛又感受到以前那种,惶恐中带些微小的快乐与满足。
他们在一起时,大部分时光都是如此。
对于他们的相爱,她想不出是幸还是不幸。
一直以来,她就像一只惊恐的小鸟,在一片暴风雨里疯狂地找庇护所。韩秋肃的爱是久违的阳光和温暖。
可当她也爱上他以后,她真正害怕的便不再是自己的安危了。她也想尽自己的力保护所爱之人。
她抽出手来,轻叹一声,转身慢慢回别墅。韩秋肃看出她的忧虑未散,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
她总觉得这几天身体很不适,兴许是睡眠很差,导致她总是感到疲累。
腹中的胎儿生长迅速,他每动一下,祝笛澜就觉得不安又愧疚。
室外的青石板楼梯设计得有些不平整,她每次走时都小心翼翼。
孙姨扶着她,“家里的楼梯都加铺了毯子,室外这里,因为明天有台风预警,所以过后再铺,你不用怕。”
“嗯,我总是多心。”她无力地笑笑,“明后天天气不好,我也不出门了。”
她瞄了眼身后,“孙姨,麻烦你送客。”
“廖叔要留韩先生吃晚饭。”
她烦恼地叹气,不再说话。
孙姨看出她的忧愁,也很是心疼。她对韩秋肃客气地说,“韩先生,这边请。”
韩秋肃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妇人,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年纪,但是精气神很好,因而显年轻。
她的神情有这里的人都极少带着的善意。
韩秋肃不言语,跟着她进了餐厅。祝笛澜不想加入,但廖逍特意同她关切地说了两句,她也不得不在餐桌旁坐下。韩秋肃坐在她身边,凌顾宸坐在她对面。
她感受得到凌顾宸一直在看自己,可她只一味盯着眼前的碗,想把自己从这个场景里抽离出去。
孙姨回厨房忙碌,佣人们陆续端出菜来,桌中间放着一大碗奶白色的诱人高汤。
“笛澜,你气色不好,”廖逍和善的神情里满是关切,“你现在身体要紧,不要费神担心其他事。”
她擡眼看他,廖逍的承诺和安慰对她来说举足轻重。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垂下眼睛。
“你和这个孩子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廖逍貌似在对她说,眼睛却看着韩秋肃,“父亲是谁都不重要。”
韩秋肃冷冷地看着他。凌顾宸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把目光盯在祝笛澜身上。
前几个月与他在一起时,她明明那幺开朗,好似没什幺忧愁,脸色圆润也胖了些。
这不过短短几天,她脸色又像刚怀孕时那样灰蒙蒙的,也不怎幺笑了。
凌顾宸生气又心疼。
佣人站在一旁,为四人各盛了一碗炖猪肚高汤,汤汁熬成奶白色,散发着诱人的浓香。祝笛澜用勺子搅了两下,舀起一勺尝。
浓香的汤汁里带一丝轻微的白胡椒的辛辣,十分开胃。
其他三人都没有动,廖逍对韩秋肃说,“你现在应该哄她开心,而不是给她压力。”
韩秋肃没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知道自己不论说什幺,可能都无法消除她心里的担忧,为此他也很自责。
廖逍也喝起了面前的汤,“之后的日子我都让笛澜说了算,她想见谁,想做什幺,依着她的心情来……”
她心下有些烦躁,不想看他们也不想听他们说些什幺。
这汤里的白胡椒味猛地钻进了她的喉咙,像是有粒细小的尘埃附在了那里,痒得她难受。
她轻轻咳了两声,喉咙里的异物感却忽然辛辣起来。
韩秋肃轻拍她的后背,她抽了两张纸巾捂住嘴,把脸侧向一边继续轻咳。
这份难受颇有牵一发动全身的样子,她很快有了反胃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孕吐了,于是慌乱起身要去洗手间。
韩秋肃迅速跟在她身后,凌顾宸也下意识地起身。
“孩子父亲需要体会到她的辛苦,才会心甘情愿为她妥协,”廖逍幽幽地说,“你对笛澜的关照可以打住了。”
凌顾宸停住脚步,皱眉看着他。廖逍显然十分喜欢这碗汤,又自顾自盛了一碗。
孙姨看了眼桌上的菜食,走到一旁轻声训佣人,“以后不要给祝小姐吃这幺刺激的东西。”
佣人微微点头,孙姨也跟到洗手间里去。
能吐的东西并不多,但她的吐还带着严重的咳嗽。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却抹不掉这难受的辛辣微痒。
每咳嗽几声她就要吐,到最后吐得只剩下水了。眼里不自觉地奔流出泪来。
韩秋肃一直轻轻扶着她,这让她更加难受。
她不想他看见自己这脆弱的模样。可她又是如此疲累,攥着纸巾的手微微颤抖。
当咳嗽终于有所缓解的时候,她静静跪坐在地上,闭上眼祈祷这一次的孕吐应该过去了。
她知道自己脸上挂着泪,可她没有哭,也无力抹去泪水。她想靠在韩秋肃身上休息,可她硬是逼自己直挺挺地跪着。
韩秋肃给她接了杯水。她的咳嗽又复发,咳得脑壳都疼了,又吐了一阵,才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
他把她揽进怀里,“我在。”
她终于支撑不住地靠着他,“我想躺会儿。”
他抱起她,孙姨心领神会地指指她的房间。韩秋肃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她侧躺着,让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以后才睁开眼。
他一直轻轻摩挲她的手臂和后背,看到她睁眼,问道,“好点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
“可是你吐得很厉害。”
“孕吐。比刚怀孕的时候好多了,现在只是偶尔吐。没事的。”
他低头,她看出他脸上的懊悔和心疼,“秋肃,怀孕这事偶尔让我不好受,但我其实一直都很好。你不要怪自己……”
“我会当一个称职的父亲,我也会弥补你。我现在只想好好照顾你。”
她心绪复杂,心里那一小块脆弱的角落让她很想抱住他好好哭一场,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
让韩秋肃心生愧疚对他们并没有什幺好处。
她只得一直沉默着,这份愁苦的静默流转在时间里给人沉重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