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箫玉笙

饮下这股液体已然耗费了她许多精力,但阳元类似散药,药性凝中,饮下之后,还须运功发散,才可调动全部效用。

桂圆挣扎着坐起,紧闭双目,眼朝鼻,鼻观心,调整呼吸,引导那一股赤诚精血在周天运转。

有了这股灼液的助力,原本晦顿难通的经脉如汤沃雪,真精所到之处,阴气节节败退,很快就被完全排出体内。

桂圆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衍虚知道药性已经化开,接下来只需收念回力,便可安然度过一天。

昨日突发的寒毒乃是意外,他至今仍未解出因由。

道士缓缓系上青巾,玉白的手指带动略长的布条在脑后翻转,他狭长的眼睫一点点被丝绸覆盖,旁人再难看穿布底难辨的神色。

麻布粗衫亦难掩他天人之姿。

若非意外,道士此生当与青山共白头。

偏叫命运作弄,两厢阴阳倒转,引得一世痴缠。

宿命的红线早已纷乱不清,衍虚却未算出这许多——老道在尘世逍遥,山巅老屋里,落尘的龟壳中躺着爱徒缘定的卦辞,可六十四卦字字珠玑,后来者也破不了前人言。

思及顽师,他掐指成诀,昨晚签订的血契浮现空中,钱梦秋指尖流出的血珀暗光流转,如同一颗红玉赤豆,细短的黑色暗线如同蝌蚪般游弋。

桂圆睁眼看见,用袖角擦去薄汗,撑地站起,“大人,这马少夫人的血怎幺看起来怪怪的?”她凑近了细看,愈发确定,“这上面黑色的东西好生眼熟。”

日日困扰她的东西,她的确应该眼熟。

“这是阴气。”衍虚五指捏合,那缕黑线便从血滴中分离而出,凝成一滴黑墨,静静漂浮在血珠旁边。衍虚面朝黑墨,紧蹙的眉心透出几分沉思。

阴气?

桂圆有些不解,“可是大人不是说过,只有鬼身上才会聚集阴气......”马少夫人有体温有影子,怎幺看也不像鬼呀......

“是,”衍虚颔首,“天地划日月,人鬼分阴阳。阴阳此消彼长,阴气溢身,便会下沉入地狱海;阳气聚体,方能行走于人世间。——你是例外,马少夫人却不是。”

“不是鬼,也不像我......难道她最近去了什幺不干净的地方,碰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死人多的地方,诸如乱葬岗、坟茔之流,若是超度不及时,是有可能残留些许阴气的,人路过了,沾在身上,也是有可能的。桂圆扣扣后脑,只能想出这般解释。

“若是如此,阴气不会渗入血脉。”她的回答显非正解,衍虚摇头,隐去金色的契文,只留下那一黑一红两粒珠体,更加方便观察。

“可如果是鬼魂夺舍,又不会只有这幺点阴气......”她跟着大人救过被怨鬼附身的人,被夺舍的人,血被怨气浸染,可都是乌漆嘛黑的,但是这颗墨珠在红球旁边,就像正气丸和糖葫芦。看得久了,眼珠也跟着它们上下飘动起来。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幺傻事,桂圆连忙眨眨眼,强迫自己不要分心,“什幺样的情况,才会阴气不去侵吞阳气,阳气也不消减阴气呢......”

她想不出答案,直觉大人肯定参破了玄机,正瞪眼等着大人的解答,就见衍虚收了珠子回身,视线所及之处,厢房的雕花木门顺势而开。

一道瘦弱的身影顺着门槛滚了进来。

桂圆“嗖”地站起。

疾冲而去,她下了狠劲,小巧的绣鞋重重踏在来人单薄的胸膛,他痛呼一声,上身动不了,树枝似的双腿反射性地擡起,又“啪”地一声摔回地上。

“高擡贵手,高擡贵手......”书生精瘦的四肢如同翻了面的甲虫般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他求饶,高突的颧骨随着话语而夸张地抖动。

桂圆见他叫得惨烈,没有再踩,只脚尖点在原处,“你是谁?为什幺要在门外偷听?”她语带威胁,显然若是他有意含糊,下一脚就会毫不留情地送到他身上。

“小生......小生......”书生不想隐瞒,可生死当前,他的舌头好似被蜜蜂蛰过,任他如何调动,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沾满了灰尘的儒衫宛如被河水泡过,紧巴巴地贴在身上,像是一只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猿猴。

衍虚徐步上前,房门关闭,厢房内外形成一层透明的结界。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有意放水,便是为了捉住此人。

“昨夜便是你跟在我们身后。”出了马府以后,就有人一路尾随。不明来意,衍虚没有打草惊蛇。过了一夜,他果然又送上门来。

看出他的惊怖,衍虚擡手,桂圆会意,乖乖松开脚站回他身后,警惕地盯视。

书生得释重负,长出一口惧气,哆嗦着爬起,跪在地上,语意虔诚。

“是,是小生跟随仙师至此......”原来他昨晚就发现了......书生额头碰到的地面,冷汗顺着木头间的缝隙四散开来,“小生有要事相求,还请仙师赐下神迹......”

“在下并非仙师,阁下恐怕得另请高明。”他举止鬼祟、言语吞吐,还没有听清来意,衍虚已经断然回绝,除秽符捏在指间,只差一句口诀,便要引气而燃,扫去外人留在此处的污秽。

见他没了耐心,来人忙把扭捏姿态甩在一边,他膝行而上,响头磕得“咚咚”作响,“仙师息怒,仙师息怒!小生名唤张贤,此次实为马府少夫人而来,那马府是个吃人的地方,求仙师救救梦秋,只要能解梦秋于水火,小人愿为仙师立庙塑身,日日参拜!”

果然又是马府。

听他口风,“梦秋”应当是马少夫人的闺名。

张贤涕泪俱下,说得情真意切,衍虚却不为所动,“马少夫人嫁入马府日久,其中若有阴私,张公子应当早早报与家长定夺,而非此时求助外人。”按照马少夫人昨夜的说法,她至少半年以前便已为马氏宗妇,张贤如果当真有意解救,绝不会等到今日。

何况他话语暧昧,贸贸然便来求助不相熟之人,若是碰上好事者,谣言传播开来,不但救不了马少夫人,反倒会陷其于不忠不义。

他措辞辛辣,张贤蜡黄的脸皮涨红,“小生家有老母,实在......”剩下的话连自己也说不下去,他嗫嚅几句,声音又渐渐响起来,“实在是马清箫那厮的怪病来得突然......”说到此处,他缩起本就不宽的肩膀,环顾四周,似是生怕叫别人听去接下来的话语,又似是连自己都为之感到害怕,不敢再说。

“依小生看,只怕他根本不是什幺脑疾中风......”

张贤再顿一次,鹌鹑般的手爪轻轻扇动,示意他们走上前来,自己也凑近前去,压低嗓音,少气无力。

桂圆竖起耳朵,听见他从喉咙里挤压出的话语——

“分明是那死去的许玉笙......”

“回来索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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