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警车在群山间缓缓行驶,前方蜿蜒的山路像是被连绵不绝的峰峦悄然吞没。

在自然面前,人类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面对着这片大山,就像是面对着有了实体的命运,不可抗拒,也无法挣脱。

我拍了拍身边那个人的肩膀,问道:“还有多远?”

被我和另一名同事夹在警车后座中间的男子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指向警车右前方挡住了半片天空的大山,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领导,翻过那座大山,再翻过一个小山就到咯。”

这家伙还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青肿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终于没能笑出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比哭还难看。

他的嘴角是被我揍的,除了嘴角,身上还被我痛殴了一顿,踢了几脚。

但这小子还算乖巧,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

没错,这就是一个人贩子。

这位人贩子的相貌像大多数我的同胞们一样,乍看之下憨厚老实,像一位农民工或者小商贩一样,总是嘿嘿笑着,让人无法产生戒心。

只有那不大的眼睛转动的时候,偶尔会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但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家伙,曾经拐卖过十余名妇女和几名儿童。

十几个家庭支离破碎,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从此毁于一旦。

我一直认为,贩卖人口是这世界上最严重的罪行,甚至超过杀人和贩毒。

因为杀人造成的受害者的痛苦短暂,罪犯受到惩罚之后,受害者的亲人也可以得到解脱,而贩毒也不伴随着剥夺他人的自由和尊严。

只有贩卖人口,会给很多人带来漫长的痛苦,会剥夺受害者的自由和尊严。

受害者的亲人不像杀人案的受害者家属那样能逐渐放下,他们会怀着渺茫的希望去寻找,期待着亲人归来,终生无法解脱。

贩卖人口案造成的痛苦以拐卖妇女尤甚。

因为拐卖儿童的罪行中,受害者本人因为年纪小,往往是感觉不到多少痛苦的。

只有拐卖妇女,伴随着非法禁锢,绑架,诈骗,强奸,故意伤害……这种痛苦往往会伴随受害者和亲人的一生,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拐卖儿童案中,很少有受害者本人精神失常的案例,但拐卖妇女案中,受害者发疯甚至自杀的记录则比比皆是。

每当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将会有一位像我父亲那样的父亲在歉疚和思念中死去。

每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会有一位我这样不肯放弃的兄长开始毕生的寻找。

所以,我一直认为对这些混蛋的惩罚太轻了。

他们不把人当人看,而是当做货物或者动物一样买卖,那么对待他们也就像畜生一样就好。

但我只是一个警察,我能做的,只是把我所遇到的这些畜生全部抓起来。

然后不管他们反不反抗,抓捕的时候都会痛打他们一顿。

竭尽全力地收集罪证,让他们能被判得重一点。

然后,像现在这样,带着这些畜生,去把他们像货物或者动物一样卖掉的那些受害者解救出来。

我其实已经知道,我再遇到心儿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更不用说亲手把她救出来。

这个世界上或许是不会有奇迹的。

但我仍然孜孜不倦地这么做,除了期待奇迹发生,更重要的是,就算我救出来的不是我的心儿,也会是别人的心儿。

我每次带着那些受害者出现在她们的亲人面前时,那些重逢的场景都能让我短暂地感觉到那就是我自己,仿佛是我正在拥抱着心儿,大笑和哭泣。

即使我自己不能再和心儿重逢,这些年来,我却让不知道多少母亲找回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让多少父亲找回了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多少兄长找回了自己的心儿。

心儿牺牲自己造就的那个警察正在不停地解救着像她一样遭遇的人,如果心儿知道,应该也会为她自己感到骄傲吧。

我的同事们都知道我对拐卖妇女深恶痛绝,但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心儿,只有妙儿,在我们激情之时听到我叫过几次心儿的名字,却也不知道她是谁。

现在,除了我们分局,连其他分局甚至市局有了拐卖人口案,基本上也是交给我来侦办。

在面对这种案子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狂热而且偏执,让人害怕。

而且我抓捕的时候总会把人贩子打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把他们直接铐进了医院。

但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抓捕罪犯的时候不是审讯,下手重一点很正常。

我破获这类案件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当然,破获一件贩卖人口案不难,但我解救受害者的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

所以这一次,市局又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我。

人贩子被我一网打尽,然后我又带着这个还能走路的家伙开始解救受害者。

辗转两月之后,几个孩子都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

几个姑娘也都脱离了牢笼和桎梏。

她们当中没有我的心儿。好几个家长都泣不成声地对我说:

“杨警官,你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杨警官,你对我一家恩同再造。”

“杨警官,我以后会每天给你念经祈福。”

有一个奶奶抱着她的孙女儿,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杨大人,你这真是积了不得了的阴德,真是不得了的阴德。以后你肯定会封侯拜相,儿孙满堂,死了也会成神哩……”

还有一户人家是基督徒,当我带着他们的孩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位母亲一只手握着圣经,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顶,虔诚地说:“杨警官就是基督差遣来的天使。感谢主。”

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或者宗教,但我仍然盼望得到祝福,盼望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能保佑我,期待着有什么能指引我找到心儿。

还有最后三个受害者,被卖到了大山当中的同一个村子里。

她们当中会有我的心儿吗?

我不敢奢望这次会出现奇迹,因为时间对不上。

这三个受害者都是近两年被拐卖的,而我的心儿已经失踪七八年了。

警车翻过人贩子说的最后一座山,面前出现了一座破落的村庄。

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村子里,按照人贩子的指引,连续找到了全部三名受害者。

她们当中确实没有心儿,我庆幸没有。

因为其中一个姑娘的腿被打断,另一个身怀六甲,还有一个像心儿一样,精神有些恍惚,但看起来还有治愈的可能。

因为时间是下午,壮劳力大多还在外出劳作,所以解救工作还算顺利。

但我把三名受害者送上第二辆警车的时候,村里还是迅速聚集起了大量的村民。

毫无疑问,这些法盲们打算使用暴力阻止我带走他们买回来的女人。

但我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冷静地对第二辆面包车上开车的同事道:“你们冲出去,我在后面掩护。你们别停下,别回头。有人靠近就鸣枪示警。一直回我们市里。”然后对那名照顾受害者的女警说道:“周姐,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该开枪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跟我出来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优秀同事,而且我以前的成绩让他们对我的安排深信不疑。

我正要关上车门,但那个断腿的姑娘却撑着车门,浑身颤抖着对我道:“大哥,我那家隔壁也有一个姐姐是拐卖来的。听说已经有好几年了,精神有点不正常。你们不救她么?”

还有一个?

我疑惑地皱起眉头,因为这次的案子全部受害者都已经解救完毕了。

也就是说,这一个受害者和我正在执行的案子无关。

安然撤退的时机稍纵即逝,我马上作出了决定:“你们走,我回头看看。”说完就关上车门,看着面包车嗡地一声窜出去,路边聚集起来的村民纷纷退避,然后消失在村口外,再转身走向自己乘坐的那辆警车,揪住人贩子的衣领吼道:“你不老实。这村里还有拐来的女人!”

人贩子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哀求道:“领导!真没有我卖来的了。好像以前有,那都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个寡妇给她傻儿子买了个疯女人做老婆,想留个种……那么久的事,真的和我没关系!你不信去问啊……是不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我是这三年才开始卖人的,领导你知道的……”

要马上撤退吗?

我看了一眼越来越多的,拿着农具,刀叉,甚至土枪围向警车的村民,吼道:“哪一家?”

人贩子如获大赦,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道:“就是刚才第一个救出来那女的隔壁,最破烂的屋子那家。领导……”

我松开他,对开车的同事道:“你们马上出村。我去看一眼。”说完转身就跑向村子深处。

我的举动让村民们吃了一惊,一时忘了拦截警车。

两位同事喊了两声杨队,然后迫于无奈,开着警车冲出了村口。

而我抛开恐惧和紧张,努力保持着冷静,冲向人贩子说的那栋破烂的土房子。

那栋房子让我回忆起已经消失的,我和心儿一起生活过的家,却比我们当初的家更破旧。

低矮的土坯墙带着深渊般的裂痕,墙头上架着茅草和树枝铺成的屋顶。

墙上开着两个洞,蒙着发黑的塑料纸。

山风一吹,就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两片看不清颜色的木板遮掩着的门前蹲着一个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四岁还是四十岁。

上身穿着结了一层油亮硬壳的棉袄,下身却光溜溜的,正仰着脸,看着我嘿嘿嘿地笑着。

眼神中一片空白,看得我心中发憷。

但我没有迟疑,径直从他身边冲进了屋门。

男子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有趣的场面。

而我扫视屋内一眼,便发现屋子里几乎是一无所有。

阴暗的外屋中只有对着大门的土墙上挂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画像,写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画像前摆着一只蒲团,蒲团上的草梗都已经油光发亮,明显看得出膝盖的印迹。

这世界真的有神明吗?即使有,又怎么会回应你们的祈祷?

外屋左右两边各有一扇没有门板的门,通向里间,如同我当初和心儿一起生活的家一样。

我没有看到什么拐卖来的女人,正迟疑着应该先看哪一间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微弱,几乎难以分辨。

但在我听来,却是这世间最响亮的轰鸣。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

这曾经熟悉,却已多年未曾听到的歌声,就像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地都在飞速旋转。

我下意识的伸手扶住土墙,痉挛的手指间纷纷扬扬地落下土屑。

半晌之后我才大汗淋漓地抬起头来,哀求般地看了墙上的菩萨像一眼。

慈悲的神明正低眉敛容,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温和地看着我。

一时间,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我浑身发着抖,呻吟了一声。

是我积了足够多的阴德吗?

是我的祈求得到了回应吗?

我的寻找终于找到了吗?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自己是否还活着,怀疑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

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

我看着那飘出歌声的黑洞洞的门,却恐惧得挪不动脚步。

直到那不知道四岁还是四十岁的男子哈哈大笑着从屋外走进来,我才一个激灵,恢复了清醒。

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听到了屋外的喧哗。

我必须马上行动,无论屋里唱歌的女人是谁。

我摸了一把冷汗纵横的脸,然后迈开哆嗦着的双腿,大步走向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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