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窗棂上,淅淅沥沥,却一直不停歇。
曲清风揉揉手下万里的大脑袋,舀起一勺白粥送进嘴里。仔细看就能发现,里面不是完全的白米,而是混杂了些黑豆、杂米。出身大富之家,曲清风第一次喝这种粥,意外的还挺好吃,但是她现在却是没什幺胃口,只是不能浪费粮食,所以配着两根腌萝卜,勉强吃完了。
碗底干净,勺子刮掉了每一粒米。
依照这样的配给量,家里的存粮还能吃三个月。但是药材已经不怎幺多了……
就像天空中的阴雨多日不散一样,曲清风的脸色亦始终没有放晴。如果说这是为什幺,只能说是天灾了吧。前几日刚过立秋,收获在即,却不知为何,连日阴雨。开始大家还没放在心上,不过是加紧了收割,做运河生意的曲清风却是日日留心运河水位的,秋季本不是汛期,水位应当下降,这一场雨来,水位却持续上涨,手下人也汇报说因着浪头汹涌,行船越发困难起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曲清风临时改变了运货的安排,加紧购入了一批粮草、药材和棉布。曲家是衢州城段最大的货运商,她买什幺都不会有人生疑。在她堪堪囤满自家仓库之时,运河决了堤。
这是她预想过的最糟后果。秋收已过,粮食的损失倒是没多少,却冲塌了一批房屋。流离失所的老百姓还没做好冬衣,在这连绵不绝的秋雨中只能收拾微薄家当,扶老携幼往城中奔。现今皇帝是不反对屯田的,因此许多百姓实际上是为地主耕作的长工,过着稳定交租的生活,如此大灾,官府勒令地主们需开仓放粮,收容佃户,不过从每日投城的百姓数量来看,这条法令并没有很好的执行。
有亲戚的百姓暂住进进亲戚家,但是流民更多。官府不得不发布法令,号召城中富户捐钱捐物,并征用了寺庙、道观乃至私塾,安置这些百姓。人员密集,年龄参差,加之疲惫和寒冷,许多老者幼童都有了风寒的症状,一时间兵荒马乱。曲清风早已关闭所有生意,家中没了进项,二叔三叔都说此时意思一下捐钱便可,曲清风却力排众议,组织人手,收集老人和幼童,全接进了府里。曲家空房是很多的,安排妥当以后,竟收容了近三百人。曲清风负责了他们的吃喝,所有有伤寒症状的人都得到了诊断救治。
幸而她预判准确,把开支消减到了最小。但是这幺庞大的消耗量确实很惊人,也难怪她担心。纵然如此,曲清风也完全没有想要削减府中流民的意思,她自做表率,勒紧裤腰带,连平时用来喂马的黑豆都吃了。这倒是不是什幺面子工程,纯粹是她看不得这些老人和孩子活活等死。
“万里呀,你知道现在咱们府上只有你的伙食没降吗?”
曲清风揉着万里的大脑袋,她刚刚喂万里吃了一根牛腿骨,是煮汤之后剩下的,但是里面骨髓不少,万里吃这东西跟小孩子嚼琉璃糖差不多。一人一犬吃了饭,按惯例曲清风就要出门去了,她每天都去难民堆里转一转,为大家鼓鼓劲,甚至还召集起来小孩子们,教他们识字。曲清风收治的老弱病残大多还是有青壮家人的,这些青年人挤在环境比较差的官府收容所,偶尔会到曲清风府上看看,一来二去,曲清风甚至落了个“活菩萨”的名号。
今天却没能出去门。大管家前来呈上了一封信,是曲清风的父亲写的。父亲极少写信,一般只有每年秋天会问问今年的收支,然后让曲清风寄些银票去以供支用。曲清风幼年丧母,父亲也几乎不记得脸孔,她对父亲的印象,说实话大半是自己脑补出来的。
今天的信却不蒂晴天霹雳。曲清风已经做了十七年的长房嫡女,曲家独子,这封信不仅飞来横生一位继母,甚至还有了个弟弟。
父亲在信中寥寥几笔,只说自己当年带去京城的一位妾室多年伺候身前,到了京城后几年便有了身孕,一举得男。他念着这相濡以沫的情分,便擡了这妾室的份位,正式续弦。只是怕若是公布了这消息,留在衢州的曲清风身份尴尬,因此多年没说。今年运河决堤,他怕曲清风一人支应困难,因此决定举家回衢州主持大局,顺便正式将妻子儿子提上宗祠。
曲清风看完了信,手有些抖,继而握成了拳。良久,她把信又叠好,原样装回,叫来大管家,送二房三房传阅。
虽然现在曲家在曲清风手心里如一只铁桶,却免不了父亲才是这府上真正的主人。在有了弟弟之后,她良久经营的一切,都将成为为他人而做的嫁衣。
面前摆着几个选择。曲清风略一思忖,决定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她提笔回信,飞鸽传书,同时把停在港口中最大的那只船派了出去,接父亲归乡。
曲清风把母亲的陪嫁全部转入了自己的名下。目前来看,有两处相隔稍远的庄园,三间铺子,城中一座规格适中的宅院。这在普通人眼中已经是不小的财富,但是与她现在拥有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曲清风曾经想过要不要直接干掉这个弟弟,不过果然还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她还没见过这个人到底是什幺样子,如此武断并非良策。
况且……其实她也并不是对这份家财抱有多大的执念。只要能够好好活下去就好,虽然经商让她很有成就感,但是也不是不能舍弃。
她还有很多其他想要尝试的东西。
这封信给她最大的打击,其实是让她领会到了真正的孤立无援。
她本来以为父亲是惦念着自己的,有什幺事情,父亲都会为她撑腰。现在看来全是一厢情愿罢了。
夜深人静,曲清风脱下外袍,抱膝在床上静静的想着这些。有些难过,但是哭不出来。万里趴在床铺下的脚踏上,定定看着她。它的眼睛是金色的,注视她的时候会让她感到被关心和爱慕。虽然他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但是曲清风并不是非常贪欢的类型,最近这段日子很辛苦,她瘦了许多,原本略带点婴儿肥的双颊都瘦削起来,万里更不敢折腾她了。
“抱!”
曲清风向白犬伸出双手,万里便跃起到榻上。它把大脑袋放在她肩膀上,蹭她的脸颊,给了她一个动物式的拥抱;然后它蜷起身体,把她像颗蛋一样裹起来,头放在她颈边磨蹭,嗅她的味道。
曲清风陷在软绒绒的一片白色长毛里,被完全包围住动弹不得。但是这种感觉让她很心安,于是她放松的向后靠,闭上双眼。梦里她一直蹙着眉,抱着它不肯撒手,于是万里这个姿势维持了一夜。它能感受到主人看了信以后就突然难过起来,但是无论如何是猜不到理由的。
想要和她说话,想要抚平她的眉。
这种念头,今夜突然变得非常清晰和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