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黑水河的龙(七)

阿赞班通站在茅屋前,望着这片寨子。

就在不久以前,他的咒术被破了,法力和怨念如同回旋镖一样,死死刺在了他苍老的心脏上,那一瞬间,他觉得有液体从鼻腔和耳朵里流出来,一切都功亏一篑,这一击让他瞬间苍老了十岁。那个纯洁又邪恶的灵魂啊,能牵制住那个灵魂的东西,没有了,他再也收不到那个灵魂了。

他看着自己指尖的血管渐渐变成黑色,仿佛细密的枯藤一样,指尖的肉开始失去知觉。他想大口呼吸,可是从口腔里散发出了浓烈的腐臭气息,他好似一具防腐出了问题的尸体。这一次,是不是再也续不了命了呢?

那个可恶的小姑娘啊,那个叫做隆三姐的,来自龙脊寨的大巫,他一生的劲敌,到如今,也该是个老太婆了吧?昨晚他就又听到了她的歌声,那噩梦般的歌声,别人说她的歌声如天神下凡,可在他听来,如五雷轰顶,他们天生就是死敌。

在隆三姐出现以前,班通是困马寨最受尊敬的人,他是谷神的使者,是困马寨的砍头英雄,整个困马寨,只有他有资格戴着红色的头巾。那一年真的饿呀,那饥饿的记忆仿佛深入骨髓,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前胸贴后背的感觉,种下去的谷子都被干旱烤死了,下游的河床都露出来了,没有水呀,人们说黑水河的龙不在了,已经忘记了黑水河的人民。

他腰间插着斧子出去猎头,在林子里抓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就连毛都没长齐,一双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又天真又蠢,罢了,用这样的人头祭谷神,谷神或许会网开一面,他将那孩子带回了困马寨,几天后就是吉日,到时候用血祭木鼓,举寨给神明献上舞蹈,再加上他世代传下来的法力,一定可以打动谷神!

可那隆三姐却来了!她唱着歌谣,走过了人头如林的小道,脚腕上的银环作响,鬼神都要给她让路,她就是那幺不把困马寨放在眼里。偏偏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一个长长辫子的汉人小姑娘,那小姑娘可真美,一头乌发,比乌木还黑,她张着俊俏又清秀的脸,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世上最有能力的人,班通不把整个困马寨的女人放在眼里,却对这汉人小姑娘一见钟情。

隆三姐开口就是要人,说那半大孩子是龙脊寨的人,不能当祭品。班通哈哈大笑,道,要放人也可以,只要把这汉人小姑娘留下来当我的新娘就成。

胡小妹吓坏了,连忙说:“   我可是龙王爷的新娘,不是你的,你敢跟黑水河的龙抢新娘吗?”

隆三姐是黑水河有名的大巫,困马寨也不得不给她三分面子,当天便立下赌约,隆三姐要做法求雨,如果真的能求到雨来,便能带走那半大孩子,至于胡小妹,也不可能留下来给班通当新娘。隆三姐一甩裙摆,应下了这个赌约。

半山腰上,李赦容气喘吁吁:“   天呢,怎幺这幺累。”   她汗流浃背,望了望头顶蜿蜒向上的小路,密林高耸,简直不知道还要爬多久。

“   孩子,慢慢走,你刚刚解了降头,身体吃不消也是当然。”   辫子婆婆慈爱地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

“   还是歇一会儿吧。”   江嵃忍不住道,心里想着:真是逞能,死活不让我背。

四人坐了下来,百勒大叔回避了,没有跟着,一个是恩人隆三姐,一个是自己的族人阿赞班通,作为现任村长,百勒大叔也很为难。

“   后来呢?阿婆?您求到了雨?“   李赦容喝了两口水,问道。

“   求雨啊,求雨可不容易,即使是我阿姐这样厉害的大巫,也不能轻易唱求雨的歌,求雨啊,那是问老天爷要东西,问龙王要东西,如果求来了,半条命也没了。可我阿姐不是一般人。“   辫子婆婆道,她望着歌王婆婆,眼神里是难以形容的感情。

那一天,隆三姐在困马寨的广场设好了坛,开始做法求雨,求雨的歌谣是一代又一代的大巫传下来的,可是真正能唱的大巫,已经好几代都没有出现了,就算传给后人,也只能一小段一小段分开唱。没有这样的法力,通不了神,唱到一半就会体力不支晕过去,醒来也得养半个月元气。隆三姐只是十几岁的少女,可她天赋异禀,那一天,她硬是把这首求雨歌给唱了下来。

那是黑水河几代人第一次听到完整的求雨歌,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歌声响起的时候,风仿佛活了起来,卷起了树叶,在林间打着旋儿,天上的云,一点点聚了起来,山川草木都听到了这歌声,沙沙作响,太阳一点一点消失了,躲在了云层后面,每个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歌唱完了第一段,空气已经湿了起来,气压也变低了,隆三姐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一张脸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仿佛体内的能量被迅速吸走。

她没有停,将歌谣唱到了第二段,天空划过了第一道闪电,惊雷滚滚,似要把天与地劈开,困马寨的木鼓开始嗡嗡作响,不知道为何产生了共鸣,那些插着人头的桩子开始颤动,风干腐朽的人头仿佛都活了,一时间,生魂和死魂都被卷进了不可知的气场里。云层翻滚,闪电照亮了隆三姐,她双目直视天空,那云层也在响应她,鲜血开始从她的鼻腔里涌出来,她似乎把自己的生命之力献给了天空。

“   阿姐,不要再拼了!“   胡小妹吓坏了,死死抱住隆三姐的双腿,她心中呐喊着:”   龙王,我才是你的新娘!如果要收一个人走才能下雨,那就收我吧!“

一瞬间,歌曲进行到了第三段,就在这通天的歌声响起时,天地终于被打通,一滴雨,两滴雨,三滴雨,无数滴甘霖,真的降落在了干旱的大地上。广场上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忘却了雷击的危险,都痴傻了一样,用自己的头脸去迎接这久违的大雨,在广场上又笑又跳,纷纷去家里搬出了所有锅碗瓢盆,能接雨的东西。

隆三姐体力耗尽,却还是像座塑像一样屹立不倒,胡小妹喜极而泣,跳起来抱出她:“   阿姐!下雨了,下雨了!我们都不用死了,不用砍头了!我们快回家吧!“

李赦容也听呆了,这故事犹如神话一样,无法想象竟然是多年前真实发生的事情。“   那,那班通岂不是很没面子?是不是找你们麻烦了?“

“   当天晚上,他就给我阿妹下了情降,想要奸污我阿妹,把她留在困马寨。“   歌王婆婆冷哼一声。

“   结果就……“   李赦容想起了两位阿婆曾经说过的事------阿赞班通被歌王婆婆给阉了。

“   没错。“   歌王婆婆又做了一个咔擦的手势,两个老姐妹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隆三姐在困马寨降了雨,名声大震,砍头英雄班通不再是困马寨说一不二的大巫。又过了若干年,子弟兵终于走遍了南方所有的寨子,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又牺牲了好几个战士,才彻底废除了困马寨的猎头传统。又过了几年,清算的风气席卷南方,大巫们首当其冲,是被“革命“的对象,班通逃去了柬埔寨,没人知道他的消息,而隆三姐替其他大巫们站了出来,作为典型封建糟粕,要遭到批斗。

胡小妹的父母已经在那场大火里去世了,她一直当自梳女没有嫁人。为了救隆三姐,她向革命队伍诉说了自己的遭遇,说自己是封建糟粕的受害者,投河祭龙差点死掉,多亏隆三姐救了她的命。于是胡小妹成了陆塘的“白毛女“,作为典型,到处宣讲革命,隆三姐因此逃过一劫,没有被批斗羞辱,而是被罚劳动改造。

姐妹俩为了避嫌,互相保护,二十多年没有往来,隆三姐一直在困马寨种田,胡小妹在陆塘人民公社工作,直到将近改革开放,隆三姐才平反,而国家为了振兴少数民族的民俗,又下乡找寻山歌传人,隆三姐这个山歌王才又出来对歌。

两位阿婆一生最好的年华,就这样过去了。

“   阿婆不觉得遗憾,如今老百姓的生活,比过去好百倍,这就行了。“   歌王婆婆说得真诚,仿佛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江湖事江湖了,让李赦容不禁泪目。

“   只可惜,那些坏的东西,又回来了,现在的人太贪了。如果人没有那幺贪,班通这种人,为什幺又能卷土重来?“   歌王婆婆道。

“   不过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这就去把他解决了吧。“

阿赞班通站在茅屋前,听着那脚环的叮当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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