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常远之前在班里给人的印象是旷课迟到第一人,所以当班里和常远相熟的几人在此时看到常远,都有些不可思议,还以为太阳自西而出、瀑布逆流而上。

教室合唱课的位置是按照声部来排队形,刘鑫和常远都是男低音,站同一排,刘鑫很敏锐得察觉到常远脚底发虚、双腿微颤,这是典型的实践挨打后遗症。

一课时过去后,刘鑫将常远拉到墙角,像八卦婆一样打听:“你昨天没回宿舍,是去思雨老师家实践了?”

常远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只好说:“作业没完成,老师打了我几下。”

刘鑫一时羡慕嫉妒恨,他可是在微信上求了思雨老师整整两年,才换来一次挨打,木有想到最后竟然是常远获得了思雨老师的认可,不但收作嫡系学生,还可以完成圈里随时随地、水到渠成的实践。

刘鑫眼神哀怨地看着常远道:“昨夜我皮痒了想挨打,发微信给思雨老师,想约未来两天的实践,结果他……又拒绝了我。”

不知为何,听到刘鑫这句话,常远心中竟有那幺一丝丝开心,恩,很是莫名其妙。

……

TY火车南站。

方思雨将车开进停车位,熄了火。

因为TY是省会都市,南站人流量一向很多。加上TY各大院校大一新生开学,此时一眼望去,南站外面人来人往、密密麻麻,皆是拖着笨重行李箱、步履匆匆的行人过客,让人不免生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惆怅之感。

方思雨顶着晚夏仍然烦躁炙热的烈阳,走到出站口,成了接人大军中的一员,耳畔尽是旅店阿姨在拉人住店留宿的喧闹声,方思雨礼貌拒绝了一切阿姨的好意,站在出站口等待着阿姨的到来。

时至十一点五十,出站口开始拥挤热闹起来,隔着层层人群,他一眼看到父亲两年前的新婚妻子,也是常远的亲生母亲。

他自幼丧母,父亲为了他和妹妹,一直未娶,直至含辛茹苦将一双儿女养大成人。在他上博二时,终于和妹妹一起打开父亲心结,劝说父亲再寻一良人,共度漫漫余生。

方思雨笑着走过去,自然而然接过行李箱,将买的水递给阿姨,道:“阿姨,您最近身体可好?父亲的腰还疼吗?”

“思雨,我一切都好,每天劝着你父亲稍稍休息一会,最近腰也好些了,他本来也要过来,但公司临时有些事情,抽不开空。”

明安十分喜欢方家兄妹,她虽为异姓继母,但方家兄妹待她极好,从未将她视作外人,方家人从未有过半分亏待或轻视过她。

思雨虽然亲切地唤她“阿姨”,看似将她视为外人,但她也知道,这对可怜的兄妹自幼丧母,已经足足十余年未唤过“妈妈”这亲密的二字,对这两个字早已十分陌生,他唤她“阿姨”,并不是疏远的意思。

方思雨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待阿姨系好安全带后,发动汽车。

“思雨,阿远他……”明安想到要见到两年未见的孩子,有些紧张局促。

“阿姨,别紧张,阿远现在很乖很懂事,一会吃完饭,您和他好好谈一谈,他会理解您的良苦用心的。”

一路上,方思雨能明显感受到阿姨的紧张和忧虑,时不时说一些常远在学校表现好的一面,不断宽慰和鼓励她。

母子两年未见,这种发自于内心的紧张不安是人之常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两人到了中国风餐厅,服务员小姐将他们带到二楼220包间。

常远已经到来,安安稳稳坐在里面玩手机,看到小雨神老师,眉眼弯弯正要笑,忽然看见小雨神老师身后跟着的女人,将笑未笑的表情瞬间凝固,他仿佛听见心弦一根一根彻底崩掉,断开的弦深深刺进被她伤得早已体无完肤的心上。

他怔怔地看着两年未见的妈妈,她还和两年前一样,美丽优雅,举手投足之间甚至有了些贵族太太的从容气度。

常远沉默着,来不及想为何会在这里见到她,为何小雨神老师会和妈妈这幺熟悉。

明安见到亲生儿子,眼眶陡然间红了起来,她朝着常远方向走去,略带哭腔唤道:“阿远……”

“别叫我!”常远迅速起身退后一步,将自己那颗鲜血淋漓的心再次包裹在冰冷的躯壳下,他喘着粗气,冷声道:“别叫我,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抛弃了我,你不是!”

“常远!怎幺说话呢?道歉!”方思雨斥道。

“思雨,别,别怪他,是我抛弃了他,两年都没看过他一次,他恨我是应该的。”明安说着说着,用不住颤抖的手捂住双眼,不消片刻,她的手已被泪水打湿。

服务员推着方思雨提前点好的菜品前来,感受到室内如此紧张的气氛,许是经历的多了,早已麻木,于是没有任何表情,淡然地将七八个盘子按顺序一一摆好,说了句“请慢用”,便关了包间的房门,推着车子离开了。

方思雨轻轻拍了拍阿姨的后背,将她扶到位置上坐下,抽了纸巾替她拭泪,低声安慰,待她的情绪稍稍稳定些,才对常远道:“过来先吃饭,然后心平气和地来谈一谈。”

方思雨一旦正色起来,很可怕,常远不敢挑战小雨神老师的威严,但心中的疮伤仍不能缓解,于是冷着脸闹着别扭重新坐下,从他们话中,常远惊异地发现,原来,妈妈的新丈夫是小雨神老师的爸爸。

方思雨担心常远再顶撞阿姨,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明安和常远母子二人时隔两年的见面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顺利,方思雨一面化解二人冲突,一面尽力找话题打破尴尬冰冷的气氛,觉得这比搞学术研究还要心累,也终于理解了什幺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

当明安告诉常远想将他带回方家时,常远失望暴怒的心情连室内空调吹出的冷风都无法降解,他愤恨道:“当初你和监狱里那位离婚,你选择抛弃我改嫁他人,我毫无怨言,你现在是什幺意思?瞧我可怜?瞧我有人生没人养?我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不需要你的可怜,你但凡有这幺点良心,何不回去讨好你新嫁的——”

“啪!”方思雨听常远说得越来越过分,突然起身,扬手给了常远狠狠一巴掌,力道之大,以至于让常远耳隆嗡嗡作响,甚至都能感受到嘴里咸咸的血腥味。

“啪!”方思雨听常远说得越来越过分,突然起身,扬手给了常远狠狠一巴掌,力道之大,以至于让常远耳隆嗡嗡作响,甚至都能感受到嘴里咸咸的血腥味。

在明安眼中,方思雨一向是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孩子,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动怒,一时忘了哭泣,急忙站起来劝架。

“阿姨,您先别管,这孩子实在是不尊长辈,需要管教。”

常远被打得头脑发热,一时气血来潮,朝方思雨嚷道:“这是我和妈妈之间的事,你凭什幺打我!”

“凭什幺?就凭我是你老师!凭我是你哥哥!百善孝为先,生养之恩莫过于一切,你不该对生你的母亲大吼大叫,过来道歉!”

常远固执地扭过头,不肯道歉,但说实话,刚朝小雨神老师嚷话,他就开始后悔了。

“道歉!”方思雨渐渐没了耐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生怕再忍不住当着阿姨的面教训常远。

常远的脸上火辣辣得疼,但这一切都没有心疼,他往前挪了挪,越想越委屈,眼泪渐渐滚落下来。

“哭!给我憋回去!”方思雨冷喝道。

常远将眼泪迅速擦掉,眼里又涌出泪花,但害怕小雨神老师生气,迟迟不敢让泪花掉下来。走到妈妈身边,本来还是气鼓鼓的,但蓦地看到妈妈额上的皱纹,眼泪却再也绷不住,“妈,妈,我错了。”

明安一把搂住常远,失声痛哭。

方思雨看着母子相拥的一幕,嘴边含着笑,而鼻子却隐隐有些发酸,他悄悄关了门,选择把私人空间留给他们。

方思雨独自站在二楼的走廊里,推开窗户,夏日和风透过窗户,带来许些凉意,他擡起头,望向天上的云,直望到眼睛发酸、发痛,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能梦到十岁那年,如不是他,他的妈妈也不会骤然离世。

……

这两日大一新生开学,艺术学院里需要处理得东西很多,方思雨没办法继续陪着阿姨,正好他们母子两年未见,想说的话很多,殷切嘱咐了常远几句,便匆匆离去。

晚上方思雨从学校回来,便在家中整理申报课题的材料,刚过八点,门铃响了,打开门,毫无意外的是常远。

“阿姨回去了?”

“恩,妈妈回去了。”

“老师……”

“恩?”

“谢谢。”

方思雨揉揉常远的脑袋,笑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幺。”

他从厨房来端来一大杯新榨的西瓜汁,交给常远,说:“此事说来也是我不好,当时还在德国读博,爸爸的婚礼也没能赶回国内,当时知道阿姨还有个儿子,劝说阿姨将你接回家,但阿姨一直顾念着我跟妹妹,迟迟不敢做这件事,我因忙着做毕业论文,也没多关注。还好,不算晚。”

“老师……”常远迟疑了一下,旋即眉眼弯弯道:“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在家里可以。”

“哥哥……”常远的眼睛如星海般明亮。

这声“哥哥”叫得方思雨鼻子发酸,一把搂住常远,想给这个孩子一点迟到的温情。

常远送妈妈坐上动车,便骑了哈罗单车回来,大汗淋漓,衣服都被汗水沾到一块,方思雨从柜子里拿出自己一套衣衫,将常远半推进浴室,笑道:“有点汗臭,你先去洗澡,有什幺事儿一会再说。”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半个月,SX大学艺术学院学生将迎来半月一次的专业课考试。

SX大学虽然年年申请985、211失败,但好歹也是省会的一所重点综合类一本高校,是省内排名第二的高校,处处抓道德、校风、院风,打击一切作弊。

SX大学每次专业课都十分正式,且同高考一样,按专业分教室,每个教室均有六名老师,一个教授,一个副教授,三个讲师,还有一位负责记录的助教老师。

为达到公平公正的考试效果以及加强学生上台心态,考试同艺考时一样,在教室中设帘子幕布,不仅防止教师过高打分,也增强学生紧张气氛,一举两得。

大学二年级的学生钢琴考试曲目提前半月就已经统一布置,五首钢琴曲,考试时采取抽纸条的方式,五选其一进行背奏。

直到考试前一刻,常远仍在321办公室认认真真练琴,这次考试,是大学二年级的第一次考试,也是给小雨神老师反映教学成果的一次重要考试,马虎不得。

学校布置的考试曲目倒也简单,但往往越简单的曲目越不容易弹好听。

常远正在弹琴,弹得颇为凝神,自觉已经达到了人琴合一的境界。刚刚弹到最后一页,手机突然响了,真是败坏风景,破坏意境。

常远看了一眼,陌生号码,于是继续弹琴,不理手机铃声,继续装作如痴如醉的样子弹琴,任凭手机铃声直响。

岂料,这个铃声没完没了了!响了一遍又一遍。

常远不得不划过接听光标,问:“喂,您好?”

对方似乎生气常远不接电话,等得甚为不耐烦,雷厉风行地说:“是常远同学吗?”

“是我。”

没想到对方话风陡然一变,颇有几分二哈的气质:“哎吆,常远同学,我的小祖宗,您可终于接电话了,您知道我在外面等了你多长时间吗?现在太阳毒辣辣的,还从没有一个人让我晒着太阳等这幺久的,我简直太可怜太无助了……”

“您是谁?咱们……认识吗?”

“快递小哥,这里有你的快递,就在艺院楼下,您可赶紧着点下来吧!”

“可是……我这些日子没买东西啊?”

“那我不清楚,上面白纸黑字、分分明明写了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不是你是谁?说不定是别人给你带的惊喜呢?”

怎幺可能会有人给他惊喜?又没到生日的时候……常远边走边说:“……您稍等,我这就下去!”

常远飞奔到楼下,邮政小三轮果然停在艺术学院楼外,快递小哥一见这个急匆匆的同学,立马就能知道取快递的来了。

常远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让您久等了。”

“嗨,没事,咱毕竟是干这一行的,等人也是应该的,必须要亲自把快递送到你手里不是?来签个字,你就可以拿走了。”

“谢谢!”常远签了字,抱着快递走进艺术馆。

他真的没有买过东西啊?莫不真的是惊喜?常远艰难地撕开层层胶带,直至将快递盒子扒烂,才取出了里面的袋子,打开袋子一看,常远的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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