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五)

每天的工作从下午四点开始,从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到逐渐习惯这种日落而出的日子,也就花了不到一个月。

谭思奇真的说到做到,早8点一直工作到下午4点,大家准能在4点之前拿到热腾腾的手稿,不多不少,一万到两万字左右,一天的工作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卓寻雨的职责比较模糊,类似顾问,审阅中文,也审阅英文的部分,不过乔依对她的奇怪态度让她的工作展开得非常困难。乔依的眼神几乎让卓寻雨以为她和谭思奇的那点破事被乔依知道了,毕竟乔依喜欢谭思奇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

这不应该啊,谭思奇他和团队的每一个成员都保持固定的会面频率,更新工作的进展,对待她也并没有什幺特殊。

“小姜,你觉不觉得乔依对我敌意很深啊?”卓寻雨实在想不明白,用肩膀碰了碰小姜,悄悄问。

小姜说得理所当然:“谭先生喜欢你,她喜欢谭先生,她当然有情绪了。”

卓寻雨心里一紧,她和谭思奇的那点破事大家真的都知道了吗?心虚地问:“谭先生,喜欢我?”

小姜转头看她:“对啊,这个项目是因为你而存在的,我们都是因为你才聚到了一起,你不知道?”

卓寻雨还没松口气,就陷入了更多的疑惑:”因为我?”

“对啊,当初立项的时候这个希伯来语顾问就定了你。”

小姜戏精上身,背着手就演了起来。

“我们社长就问了啊,’哎,这个卓寻雨博士如果不愿意参与这幺一个两个月的封闭项目,是不是需要有个备选?’

“谭先生只回答,小姜模仿谭思奇经常做的动作,双手交握在一起,学着他的口气,“那就无限期搁置《星河》第三部的出版。’

那个时候我们就都知道他的决心了呀,这个项目立项了整整一年,才等到了你。”

卓寻雨算了算时间,确实她过去一年都不在国内,刚回来就收到了邀请。她把自己扔进椅子里,小姜的一番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不知道如何消化。

上楼和谭思奇谈工作的时候脑袋还是懵懵的,谭思奇看着她,一泓幽深的眼眸几乎要把她吸住,。

卓寻雨已经过了随随便便就心动的年纪,热衷风月而不是情爱,无论因为什幺,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离了这里,就把这里的一切都抛在脑后。现在这些轻易被挑起的牵挂,到时候真的能轻易放下吗?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晚上,卓寻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有块石头压在心头,怎幺都放松不下来,索性起来继续工作,笔记本上有谭思奇留下的笔记,这幺漂亮的钢笔字她最近就有幸见过两次,应该不是巧合吧?她福至心灵地翻找出那封邀请她来的信,照着灯光两相对比,“雨”字中间的四个点笔势相连,像蝴蝶振翼飞行的一双翅膀,绝对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谭思奇有财有貌,到底图她什幺呢?卓寻雨怎幺都想不明白,哀嚎一声倒回了床上。

她睡得并不踏实,自己仿佛虚浮在这山上,忽而在梦里,忽而又在现实里,所以当有人拿手指戳她脸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就拍开了那恶作剧的手指,睡得太浅。

那根冰冷的手指坚持不懈地在她的脸上戳来戳去,才刚刚睡下去的她不堪其扰地坐起身,睁开眼,正要发作,却发现是谭思奇蹲在她的床边,收回手指,脸上毫无愧疚之情。

“才四点,你干嘛啊?”看了眼时间,卓寻雨本来就睡得乱七八糟,这幺被打断,怒气蹭地一下窜了起来。

谭思奇神神秘秘地说:“外面下雪了。”

“南方的雪有什幺好看的,”卓寻雨的语气有点冲,捂紧了被子打算躺下。

她见过几回南方的雪,那雪里掺着冰粒,落在玻璃窗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雪白都覆盖不住路两旁的绿化带,隐隐约约露出底下的土色,一个晚上就全化了,雨夹雪不配叫雪。

“你大概是没有见过山里的雪,不过你不想看就算了,好好休息吧。”

谭思奇说完就要走,丝毫没有要为打扰了卓寻雨的睡眠而道歉的意思。

卓寻雨止住了躺回床的势头,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山里很静,除了风吹竹叶,什幺都听不到。她有些好奇地下了床,胡乱趿拉着拖鞋,就往楼上跑。

阁楼的飘窗前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山里头的夜是乌漆麻枣的黑,星星比山下人家的灯火更可亲,而今天飘窗外的景象更是让卓寻雨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飘扬的雪带着风不知道要去到何处,虽然不是那种大朵大朵的雪花,但是胜在细密,急促地、猛烈地划破黑幕,不顾一切地冲撞所有可以冲撞的,是别样的凌乱的美,雪落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黑夜里竟因为这雪的反光而亮得晃人眼睛;落在人家的屋顶上,不需要路灯也将山下看了个分明。

“山里的雪,很美吧。”谭思奇也跟了上来,和卓寻雨心里想的如出一辙的赞叹。

她扭过头,才懊恼地意识到,这别墅里除了她的小夹层,哪里没有窗户,那前门对着竹林不比这峭壁边上要有看头多了,她怎幺脑袋转也不转,身体自己就上来了呢?

但确实是美的,卓寻雨信服地点点头,默默原谅了谭思奇半夜把她戳醒。她披上羽绒服就急不可待地想要出去看雪,被谭思奇按住,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手套、围巾和帽子,盯着她都穿戴齐整了,才一起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雪落竹林更是让人心折,翠绿的青色复上雪白,竹叶弯而不折,直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将雪花弹了出去,叶片划出一个弧度安然地回到原位,卓寻雨呼吸都不敢大声,一切都在无声里慢慢地发生,还有比这更有张力的景象吗?

雪悄然无声地落在肩头、帽子上、衣袖上,动也不动地站定着的卓寻雨很快就成了个小雪人,谭思奇轻轻地拂去落雪,衣服上不免留下了水渍。

“什幺时候回耶路撒冷?”他惋惜地说,不知道是在可惜衣服还是在可惜人。

卓寻雨在希伯来大学做访问学者,刚结束第一年,趁着犹太新年回国,年底就打算回去了。她对谭思奇知道什幺都不惊讶了,说:“还没定,不过年底前应该会回去吧。”

谭思奇往屋檐底下走,卓寻雨被雪迷了眼睛,脸上湿漉漉、冰凉凉的,刺骨的痛,她倒也不懊恼,美丽的事物总是带点刺的,不敢多待,跟着谭思奇站在屋檐底下,雪和水泥在这里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这幺喜欢雪,怎幺会学希伯来语。”

卓寻雨蹲下来用手去划拉雪,听这问题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读大学那一年小语种里梵语和希伯来语都在招生,我想说梵语可以去印度,希伯来语可以去以色列,耶路撒冷这地方听着就很冷,肯定有很好看的雪景,我想当然就报了希伯来语。”

谭思奇也没想到这幺离谱,笑说:“没想到名字里带个冷,结果却是热带沙漠气候。”

卓寻雨专心致志地搓着雪球:“哎,全年零度以上,雨夹雪都见不到,后来还陆陆续续学了西亚其他语言,阿拉伯语什幺的都去中东了,该多热。别提了,一条不归路。”

“一定要回去吗?”

他说得很轻,卓寻雨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问:“你说什幺?”

“我说,如果我让你留下来,你还会走吗?”他提高了声音,面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她在地上忙活小雪人,刚搭了个敦实的身体,正捏脑袋呢,被一句没由来的问话打个了措手不及,又觉得莫名其妙透顶,他们是什幺关系,是可以说这种请求的程度吗?她起身想要站高点,好和他理论:“谭思奇,麻烦关注一下你的边界感。”

她说得义正严辞,完全没有透露她听到他的话时心脏漏了一拍的慌乱。

谭思奇似乎也没有很失望,看着远方的竹林,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道歉:“不好意思,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卓寻雨更疑惑了,她挡住他的视线,想要一个答案:“你认识我?为什幺邀请我?为什幺——是我?”她越问心里越没底,这些迷惑困扰了她一整天,越想越痛苦。

谭思奇反而笑了:“这是个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卓寻雨冷笑,哪有这种秘密,神神叨叨的,她泄愤似地狠狠跺了一脚,没料到身后的雪地如此湿滑,收回力道时一个没站稳就要往后倒去,双手没有方向地乱晃,眼看就能拉到谭思奇的手,他的手定在了空中,大概就查一公分,她就能抓住他,然而并没有,卓寻雨重重地栽进了雪里。

松软的雪落到了地上,那一层冰雪也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雪里被砸出了个深深的印子,后脑勺结结实实来了这幺一下子,痛得她生理性眼泪都流了出来。

谭思奇慌张地蹲下身,左手想去托住她的脑袋,问:“你还好吗?”

卓寻雨拍开他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不要你假好心,刚刚不拉住我,我摔了,痛了,再来关心有什幺用?叫我来的是你,又说什幺想要我留下来,什幺都不肯告诉我!凭什幺就要我牺牲我的事业,你自己窝在这深山里,怎幺,你不能和我走?我看你就是个窝在阁楼里的胆小鬼!还是个大混蛋!大骗子!等项目结束了,我就走,离你远远的!”

她越说越激动,那些不敢问的、不敢说的、心里难受的全都不吐不快,统统化作泪水,止不住地流。

谭思奇的脸色苍白,双膝跪在她的身边,无力地垂下了他的手,卓寻雨擡眼看他,等他,等他开口,但是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膝下,并不反驳。

“懦夫!”

他眼睁睁地看着卓寻雨自己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雪,蹒跚地走进屋内。

手边她捏的小雪人,大大的身体,配上小得可怜的脑袋,他用手指在雪人脸上划出一道向上的弧度,雪人和他一起露出惨兮兮的苦笑。

——

上礼拜休假了一周,以为我会三下五除二更新完,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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