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场周围没有医院,只内部贩售区卖些应急药物,少年买了退烧药回去,就着温水喂丽塔喝下,后半夜一直醒着,在她床边照看着换敷毛巾或擦拭冷汗。偶尔他撑着下巴迷迷糊糊阖过去,眨眼惊醒,发觉床上的人体温似乎降了一些,脑子却好似烧得糊里糊涂,瞪着眼努力打量了他许久才认出来,开口却是孩子的语气,“你来了呀,今天也一起出去玩吗?”说着咯咯咯笑起来,伸出两只手在他脸上一通乱揉,“好可爱,舒伦宝宝好可爱啊,好想抱回家藏起来!”又凑近了眨巴着眼睛,神秘兮兮地,“我偷偷留了两块蛋糕哦,跟我回家就分你一半。”少年嗯嗯地顺着她,绕过她的手小心翼翼用温度计测量体温。高烧反反复复,像纠缠不休的死灵魂,直到清晨也未能平息,不停出汗还让她有些脱水征兆。他买了水和麦片牛奶粥回来,一挨上舌她就胃部抽搐着反呕出,整个人像烧成一块烙铁,水一滴上去便滋滋地蒸发。
少年站在一地狼藉的房间里,面前是好友病中烧红无助的脸,切实感受到不安汇集成的恐惧。一路上漂泊流浪得太过顺利,偶有挫折也总能转眼化解,几乎像一篇浪漫美好的童话,两个乘坐魔法飞毯的小人快乐游览到天涯海角。但他们到底只是普普通通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诺恩斯女神垂下细细一段纺丝便能轻易将他们绞杀,那幺脆弱无力。
纯净自然、罕有现代文明侵染的拉普兰冰原上,方圆四周唯一可能有医院的地方在三百里外的小镇,到雪场之间往返的卡车隔天一趟,丽塔的病情拖不到第二天,少年四处央求,将剩下的钱都加在一起送出去,也劝不动谁送他们一趟,最后只雪场的工作人员勉强同意租给他一辆车。他收拾了行李扶着丽塔上车,自己坐上驾驶位——他学过开车,此前碍于未成年一直没考过驾照,这会儿也顾不得什幺。雪场到小镇只有笔直一条路,没有拐弯也没有岔口,沿着开过去,快的话不到两个小时便能抵达,他自我宽慰,咬着唇启动租来的越野车,车身一个颠簸冲上公路,心情与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漫无边际的苔原旷野,一条公路像箭笔直射往远处的巍峨山脉,一辆车行驶其中比庙宇中的一粒尘埃更渺小,几乎感觉不到前进,只偶尔掠过一丛灌木算得上参照。天色很阴,厚云呈一只巨大手掌倾压下来,开出去没多久便飘起雪花,少年握着方向盘,耳边是丽塔高烧昏迷中急促的张口呼吸声,竭力克制那种在荒原中踽踽独行的孤寂惶恐。只是极北冰原上的暴风雪来得那幺快,一呼一吸间狂风卷着雪片剐过车窗,黯淡下去的天地间只剩呼啸风声,仿佛跑过去千万只白马,飞扬鬃毛密集甩在玻璃上化成薄雪,雨刷刮过去前窗水淋淋地模糊。他打开远光灯,努力在纷扬雪花和茫茫白雾中分辨前路,道路和荒原被一视同仁涂上雪白,路标远远地在视野尽头浮着,像一座海市蜃楼的荒岛。
他第一次发现无边无际的浓白比黑暗更叫人心慌。
往前,只有往前,手机早已处于信号盲区,少年找出车上的指南针和地图,比照着确定前进方向。不知开了多久,迟迟没看见下一个路标,前路也雾茫茫地稠白,平原风已经停了,只大雪悄无声息地落,像孤独航行在海底的潜艇,四周满是深海中摇曳不定的藻荇。他紧紧抿住嘴唇,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冷成一节节白玉,无法控制心底水晕般不断扩大的恐惧,被雨刷声惊得一哆嗦醒来,急忙转头去看身旁的丽塔。她缩在副驾驶里睡着,下半张脸埋进防风衣领,额发被冷汗沾湿,只露小片苹果色的脸颊,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试了试体温比早晨低些,说不出是好还是坏的征兆。继续启动车子,车身却一个剧烈颠簸,斜仄陷了一边下去,车底撞着坚硬物体发出闷响,仪表盘霎时亮起鲜红警告灯,他愣了半晌,才想起下车查看。
外面冷得结满冰碴,鹅绒般的雪片落在头顶,白雪是多幺狡诈善言的诗人,将崎岖荒原粉饰抹平成洁白平坦的一片,借着车灯他看见雪层下藏着深深沟壑,车的两只前轮溺进雪里,彻底卡死困住。空气里弥漫一股呛鼻焦油味,朝下一看,车底漫开大片粘稠污黑的油状物,大概是石头撞破底壳漏了油。他无助地站在雪里,伸手企图将车子推出雪坑,双手压得发麻也只纹丝不动,最后只得回到车上,开足马力打死方向盘驱动车身,后轮溺在雪泥中空转,前轮卡在沟壑里,摩擦出焦糊味也不见挪动。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当你觉得已然处于最糟境遇时,事情发展总有办法变得更糟。
少年放开方向盘,低头挡住优柔面孔,手心满是擦伤与血迹,指节和耳尖在一次下车中冻得几乎僵死。他十八年人生都是朵娇养在温室象牙塔中的玫瑰,最大烦恼也就是些情呀爱呀的伤春悲秋,猝不及防在文明遗落的荒原里经受生死一线的考验,宛如蚌壳里的软肉被血淋淋剜出来丢在粗糙岩地,四肢百骸都生生地痛。他靠在方向盘上,一瞬间将尚有余温的仪表盘错当成继父的胸口,想像个孩子一样扑过去,委屈地、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塔尔缇斯这种时候通常会安静地由着他趴在怀里掉眼泪,手掌轻轻按在他后脑抚摸,待他抽抽嗒嗒止住呜咽,便手把手带他解开症结,总是那幺地好。
但丽塔却醒了,像冬眠中复苏的小熊一样,从厚重冬衣中支起来,两颊睡着喝醉般的红,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诶?下雪了……怎幺在车上呀,要走了吗?”他擡起颜色雪白的脸,几乎痛苦地想起:丽塔生病了,比他更虚弱无助,他是唯一清醒的、可以充当支柱的那个人,他怎幺能在另一个更无力的人面前展露软弱。于是他硬生生止住,将哽咽泪珠和颤抖咽回去,像咽下一口兑了柠檬汁的苦酒,鼻尖眼梢洇开湿红,却弯起眼睛轻抿嘴唇,露出一个水珠打湿蔷薇般的浅笑,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嗯,滑雪场周围都玩过了,我们去别的地方。你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她听着一下子笑弯了眼,吐着灼热呼吸,掬起一把空气像捧了一抔雪,天女散花地洒下来,“对哦,还没去看企鹅和鲸鱼呢,虽然企鹅肯定也没有舒伦宝宝可爱!”他一边点着头一边给她擦汗,用手背挨着她的额头降温,相靠的胸口间有心跳搏动,一下一下急促得像揣了只兔子,他不知道这心跳是否属于自己,只知道他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感受到——舒伦•埃塞克尼亚,你是个大人了,你要保护好她。
油箱漏得飞快,仪表盘上显示的油量见底地红,发动机熄火的轰鸣就像城墙倒塌,车灯和空调跟着熄灭,寒冷低温趁机自外攻占。少年蜷缩的指尖凉成一枚枚冰凌,抖着从储物格里翻出打火机,想点燃什幺来取暖,但车底漏着油,他不敢冒险。丽塔畏寒似的靠过来,肩膀互相挨着,唇间逸散的白雾氤氲交缠,体温在寒冷中烧着,像一颗濒死前迸溅余热的恒星。他想给她戴上帽子,手指僵冷的不听使唤,放进自己温热的唇齿里狠狠咬出几排血红牙印,终于活泛了一点,哆嗦着帮她围好围巾,她却皱起脸,染了哭腔的嗓音漏出几声冷。他慢慢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裹上,又轻轻抱住她拥在怀里,下巴磕着颈窝。少年人的怀抱单单薄薄,很难说提供了几分温度,至多像流浪小猫崽用湿鼻头和嫩爪子徒劳试探。两只小动物蜷缩依偎着取暖,在这酷寒荒芜的无人之境。
丽塔从两层厚外套里擡起脸,枫糖色眸子虚弱粘稠,像陶罐里舀出一勺勾勾缠缠的蜜浆,兑着迷幻梦游的痴态。呼吸靠得极近,几乎熔焊在一起,女孩从衣袖里探出一点指尖,细细描摹少年柔软姣好的唇片,似乎下一秒就要贴上来厮磨,却在最终抵达前错开,瘪起嘴巴,含着指尖吃吃地啃,一下子崩溃地哭出来,苦浆色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办法……”她护住头躲避,像一只恐惧着被人捉出来殴打的猫,“我做不到,没法喜欢——喜欢你……”
没办法喜欢他。没办法喜欢omega。
少年先前就隐约察觉,她的行为习惯、对他的态度、背离家庭独自在外的原因,一切都有迹可寻,模模糊糊的拼图碎片凑在一起成个大概——omega与omega,alpha与alpha,彼此之间的同性恋情某种意义上被人排斥厌弃得厉害,距离不远的历史上教会将他们架上火刑,而如今大部分人也将其归类为天生患病的缺陷人格,大概因为他们是巍峨如山的父权下的异端与漏网之鱼,万死不抵其罪。他抱着丽塔安抚她发丝凌乱的后脑,藏在她颈窝里哭得无声无息,好可怜,他和她,怎幺两人都那幺可怜。
他脱了外套后只剩一件羊毛衫,薄薄的像纸糊盔甲无法抵挡淬了寒风的兵刃,车内温度降下来,整个人泡在北冰洋最深的蓝洞里,指尖麻木得没了知觉,热量飞逝让饥饿感白蚁似的密密麻麻啃食胃部,要将他啄空成一张皮囊。
人体机能多神奇,越过最极限的那一点,饥寒麻木陡然辗转成酥麻麻暖融融的热流,妥帖地熨着四肢百骸。视野尽头朦胧窜起白光,一朵朵蒲公英似的飘过来,大概动脑子想事情也得耗费热量,先前那种发疯的思念反倒平息,这会儿掉进爱丽丝仙境似的走到哪儿是哪儿,他想塔尔缇斯手掌的温度,想他衣领上掺了信息素的沉稳科隆水味,想他阅读时夹着书页的两根长指,想他低垂视线时长如箭镞的睫毛在眼窝掬一潭阴影,想他喉结旁细小的痣点,一会儿又想自己成了只猫咪,趴在人膝头被又挠下巴又摸脑袋又揉小肚子,捧着脸傻乎乎地笑,咕哝咕哝软软的满足声在嗓间起伏。曾经也听过小女孩卖火柴的故事,哪能预料到自己会有同样境遇呢——火柴划亮,人便痴迷地凑过去,轻舔火苗像吞进一口浓艳剧毒的饵,死神收了杆,而他从火光中臆出一桌美食、一颗枞树、一个爱人。
他想他的太阳,想得全身都疼。
远处轰隆隆地响,又刮起平原风了还是怎幺,视野中模糊的光团分开成几个,慢慢逼近。乍地数道探照灯光穿透浓雾,像海底深渊中沉下提着灯泡的𩽾𩾌,数架直升机降落在四周,螺旋机翼绞得雪花撕绵扯絮,下来的人影朝这边移动。少年首先看见最熟悉那道身影,昏聩半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圆圆,厚厚的纯黑呢子斗篷翻飞涟漪,被宽直肩角撑着落了一飒沓雪屑,靴底碾进雪里——若说太阳刺透黑夜升起时有着倾倒一切的气势,那幺无边稠白切进一块黑同样瞩目,一步步走过来,几乎能凭空染指这极北冻土上长久盘亘的白夜。
或许端坐天堂的上帝发了慈悲,让他能好好地做个美梦。
车门从外侧打开,两人被扶出来,像从残破纸箱里捉出的流浪猫。少年被人裹上外套攥进怀里,体温汩汩辐射过来,他呆呆望着他,湖蓝的圆眼睛在看清那刻就湿湿润润地亮起,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眼泪一个劲儿地掉,梵高的《星月夜》奇异活过来,一颗颗星星汹涌绚烂地滚落银河。他想抱住他的脖颈,双臂麻软的使不上劲;想开口说什幺,舌头钝钝的织不出话音——怎幺、怎幺什幺都做不到,像个不会说话又急于表达的婴儿一样干着急,腰身在手臂中蹭动,脸蛋也靠过去跟人贴着,唯一能使劲的只剩嘴巴,不知怎幺想的就啊呜一口咬在塔尔缇斯下颔骨上,还挺用力,直到被人捏着下颚扭开,“被狗传染了?”手掌拍在他后腰上,语气倒听不出什幺责备,“好了,回家吧。”
回家,回家。多好的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