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下)

雪越下越大。

马蹄踏破碎玉,号角撕裂狂风,数万大军和乌压压的敌人于城门之前对峙,气氛肃杀凝滞。

匈奴王子身高八尺,骑一匹通体乌黑的汗血宝马,单手拎着梁同方,青筋虬结的手臂甩来甩去,晃得他头晕眼花。

眼角余光瞥见炽热的火焰自远处奔来,梁同方忍住呕吐的冲动,压下满腹的惊惶,颤着声叫:“将军!不必管我!快回去!”

匈奴王子狞笑一声,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俘虏甩给亲信,抽出雕刻异域花纹的弯刀,用不太流利的中原话道:“商将军,幸会,幸会!”

商照往梁同方身上看了眼,确定他毫发无损,遂矜持地点了点头:“久仰大名,幸会。”

“商将军杀我手下三员大将,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幺‘血债血偿’,索性就在今日一并算个明白。”匈奴王子像不怕冷似的,脱去兽皮缝制的外衣,露出小山一样坚硕的身躯,握着弯刀连连冷笑。

“匈奴伤我边塞数千百姓,损毁房屋无数,是该算个清楚。”商照虽身形纤瘦,却寸步不让,神色冷静,目蕴锋芒。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匈奴王子指着弱比女子的梁同方,“探子说他是你的心上人,此事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梁同方又悔又怕,生恐牵连了商照,急着反驳,却被清朗的女声打断。

“是真的,他是我的未婚夫婿。”商照垂下眼皮,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铁弓。

是傻乎乎的小公子花重金打造的,用着确实比之前那把趁手些。

匈奴王子骇笑不止:“这样的娘娘腔,怎幺配得上国之神兵利器?”

梁同方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配不配得上,王子说了不算。”商照微微摇头,不愿与他在个人私事上纠缠,“今日这一战,王子打算怎幺比?”

规则定得简单——

二人隔开三十丈,相向疾驰。

匈奴王子持刀,商照手握弓箭,狭路相逢之时,瞬间决定胜负。

号角响起,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撒蹄狂奔。

王子俯身紧贴在马背上,鹰隼般的目光牢牢盯住商照的身形,握紧弯刀,伺机而动。

远距离本对商照有利,可两人提前约定过不得伤马,因此弓箭竟无用武之地。

梁同方心急如焚,大骂道:“卑鄙!无耻!”

匈奴士兵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半边脸皮立刻高高肿起,嘴里泛起血腥气。

二十丈、十丈……

商照抿紧嘴唇,始终找不到对方的破绽,扯动弓弦的手松了又紧,额间渗出细汗。

距离拉近到五丈之时,匈奴王子猝然发难,擡高雄壮身躯,将手中的弯刀用力掷出。

雪亮的刀刃在半空中飞速旋转,斩断片片鹅毛般的雪花,以刁钻的角度打了个转儿,刺向商照心门。

千钧一发之际,商照惊慌失措地往右侧闪躲,直直跌下马背。

“将军!”梁同方失声叫道。

匈奴王子脸上浮现胜利者的笑容,下意识挺直胸膛,准备迎接潮水般的欢呼与赞叹。

下一刻,笑容僵在脸上。

只见商照一条腿勾住马背,另一腿紧扣马镫,牢牢挂在白马一侧,弯弓如满月,早就准备好的三支箭搭在弦上,蹑影追风,百步穿杨。

这三支箭恰好避开所有要害,一箭刺中右胸,一箭洞穿手腕,一箭扎进大腿。

匈奴王子惨叫一声,滚进半尺深的积雪里。

商照跃下骏马,捡起弯刀,一手揪住王子的头发,另一手将刀刃抵在他颈侧,对目瞪口呆的匈奴士兵道:“把我的人还回来。”

匈奴王子颜面扫地,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他们放人。

梁同方连滚带爬地跑到商照身边,找回底气,壮着胆子对匈奴王子啐了一口,骂道:“活该!不要脸!”

商照将梁同方扶上马,自己坐在他身后,走出十几丈远,忽然掉转马头。

她眯着眼睛,找出刚才打过梁同方巴掌的人,一箭废了他的手筋。

梁同方安安静静地跟着她回营,坐在床上发愣。

“擡头。”商照找出瓶化瘀消肿的伤药,抹在指腹上化开,一点一点涂到他的脸上。

梁同方眨眨眼,激动得要哭,小声叫了句:“将军……”

“嗯?”商照疑惑地看着越涂越红的脸,“怎幺了?”

“商照……”梁同方又叫。

“嗯。”商照坐在他对面,爱惜地擦拭铁弓。

“我……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啦。”梁同方大胆地勾勾她的手指,摩挲长满茧子的掌心,“等仗打完,咱们就成亲。”

是报恩也好,是喜欢也罢,只要她肯,他有什幺好计较?

她于风雪之中重创匈奴王子、英雄救美的风姿,足够他藏在心里,悄悄回味一生。

是夜,商照乘胜追击,率军大破匈奴,换来边塞数年安定。

她回朝接受封赏之时,向天子求了道赐婚的圣旨,择良辰吉日与梁同方成亲。

成亲那日的怪事太多,为百姓们津津乐道。

陪新郎官迎亲的,是一群面如傅粉、唇若抹朱的美少年,穿红着绿,好不风流。

而给新娘子送嫁的,竟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将领兵士,人高马大,声如洪钟。

梁同方走到轿前,抱着沉重的铁弓晃了两晃,求助道:“娘子……”

商照穿着大红喜服,单手掀开轿帘,也不揭盖头,接过弓箭,听声辨位,连发三箭,命中高空三只鸿雁,迎来如雷喝彩。

拜过天地,酒过三巡,好事的将领躲到新房窗下听墙角,等了好半晌,没有听到娇滴滴的女儿声,倒闻见少年一声高似一声的哭叫声。

“哎……嘶……将军轻些……将军饶命……”他连连抽气,似痛似爽。

众人面面相觑,被商照察觉,隔窗轻斥一声,纷纷做鸟兽散。

至于怎幺轻,怎幺饶,就不是咱们看官所能尽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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