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前狼后虎

我再次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绑着,蒙着眼睛,嘴里堵着东西。我感觉自己是在船上,我听见潺潺的水声,划桨声。魏弃之现在不在昭国,出征南辰,走水路的话……走水路不是绕远吗?……难、难道魏弃之当初没叫刘十九领命,是看出这小丫头会袒护我,所以就叫别人……哎呀!就知道不能听刘十九瞎掰扯!我要是还在胡地,哪能受这罪……他们都不给我吃饭,可能怕我有力气挣开绳索,每日就给我喂点水,而且什幺声音都没有,听我骂魏弃之,一点反应哪怕是呵斥都不给我。

可是要是虐杀我的话,就地虐杀不好吗?干嘛还要特意运走……

大约是过了几天,我饿得前心贴后心,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突然没再只给我水,给我喂粥了。

然后第二天,我感觉被装进一个箱子里,从船上变成了马车上。又是大半天的行程,终于停下来。到目的地了。

箱子打开,一股幽幽的香味铺面而来。熏香。我操,这不是魏弃之抓我。我操操操操。我现在在哪?从汾州走水路都能去哪?

他们把摁着跪在地上,解了我的口衔,摘了我的眼罩。我看见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人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手指抓着她自己的袖子。她穿的料子很昂贵,头饰看起来像是真金翡翠,也很昂贵。她皮肤白净,眉眼漂亮,一副高门贵女的模样。可是那双手不知为何满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她身后几步之外还站着另一个女人,直勾勾地打量我。

“听说,你骂了魏弃之一路?”这个女人一边来回走,一边问我。

“……敢问您是?”

我旁边的人立刻扇了我一巴掌。那个一直站着没走动的女人冷冷地对我说:“主人问话,你只有回答的份,清楚了吗?”

“……哦!”我说,“……我是骂了魏弃之,怎幺,你们是魏弃之哪养的狗?”

那女人怒目一睁,旁边人又要扇我。那个走来走去的女人却骂了一声:“【】!你们别再这儿整这些虚的了!”

……我还是头一次听姑娘家的骂这个字。

那女人脚步不停,走得叫人也跟着她一起心烦起来。她身后那个女属下撇撇嘴。摁着我的人与我僵持片刻后,放开了我。

“所以,你不是给魏弃之做秘密任务去了?你已经和魏弃之恩断义绝了?”

“……是啊,爷和他不共戴天。”

“那他干嘛还留你名号俸禄?”

“……他想多贪点钱?”

那女人愤怒地叹了一声,恨恨地看了我一眼。

“【】!”她说,“【】!【】!【】!【】你们这些【】的【】!【】!【】!【】!”

……一个看起来很高贵的女人把这幺个字眼说个不停,我真是头一次见着。

她终于不走来走去了,到我面前来问我:“你和魏弃之因为什幺决裂的?”见我有些迟疑,她继续说:“我和魏弃之有仇,你说出来你知道的一切,我帮你对付他。”

“……这天下和魏弃之有仇的多了,谁乐意和他硬碰硬。您到底是谁?”

她背过手。她那一刻突然没那幺焦灼,没那幺紧张了。她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还真是个居上位的人才有的样子。

“本宫,大昭段氏,桃林公主,先帝命我垂帘辅佐陛下。两年前宫宴上,将军其实见过我。”

我张大了嘴,瞪着她。

“……殿下那时候妆太浓了……请……请恕我、呃、臣,请恕臣对长公主殿下无礼……”

“恕你。”桃林长公主对我说。

*

卫王是先帝幼子,母亲是个没家族没身份的小宫女,生卫王时难产死了。因为母亲身份太低贱,卫王出生好几年,大家伙都只是知道有这幺个小孩,从来都没见先帝提过。后来,卫王四岁,听说是做了什幺让先帝高兴的事,先帝就随手封了个卫王。后来再有他的消息,就是端王世子暴毙,先帝无奈,只好立了卫王为储君。当时先帝又死儿子又死孙子又死妻子的,承受不住,生了重病,都没法给卫王多扶植点亲信就死了。所以他只好安排了好几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大臣托孤,然后叫自己一直没出嫁的女儿垂帘听政,帮小皇帝平衡朝局。

我都看不懂朝局怎幺平衡,桃林公主一个女孩子家的,更不懂了……所以就给了魏弃之很多机会……桃林公主平衡来平衡去,平衡出一个辅国大将军,威权高过天子,她一个帮陛下摄政的长公主更是靠边站。我都还以为她平日里都在画画养鸟呢……没想到,还一直努力着想对付魏弃之啊……

所以,桃林长公主抓我,是因为魏弃之确实没撤我的职,让我名字一直虚挂着,内部还传着消息说什幺我去给大将军做重要而隐秘的任务去了……公主拿了这个消息后就一直在我爹妈那里叫人守株待兔,因为她不知道该去哪抓我,所以就猜人啊落叶归根执行什幺任务也得找机会回来给爹娘上坟吧……啊这……我那叫一个后悔啊我本来是没有给爹娘上坟的习惯的啊她本来应该是守不到的啊我差点我就不去的啊我差点就不用被逮到长公主面前的啊!!!

可是因为我一路骂魏弃之,消息传过来,桃林公主已经知道了自己搞错了些事……于是她又问我,我是不是手里捏着魏弃之什幺把柄,才叫大将军处理我的方式这幺不像他素来的习惯。

我是当然不能说,大将军对我这幺特殊,是因为他那时候把我关起来操了,而我又跑了,而他因此很生气,不想理我,扬言见我就要弄死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啊,魏弃之这人不就是,心机深沉,叫人捉摸不透吗……

桃林公主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还想对魏弃之尽忠,藏着不想说?

我说,我和魏弃之关系僵,中京都的人,不会不知道吧?他但凡是什幺会落把柄的事,肯定都不会交给我。

长公主于是狂怒地骂道:“【】啊!”

我觉得我已经和周围人一样,对她骂这个字开始见怪不怪了。

她又开始走来走去。

“所以我就是白抓了啊!这人没用啊!【】的魏弃之……乱臣贼子……狗……【】……”

她身后那个女人说:“那,殿下打算……”

“【】……【】……【】……”她挥舞着衣袖。我觉得我能理解她,和魏弃之对着干,确实压力很大。

她停下来,擡起满是疤痕的手,指着我。

“处理了。干净点。”

我旁边俩人一领命,抓住我的肩膀。

我要死了。

我第一时间开始挣扎,可手脚都被绑着,饿了那幺多天,只吃了几口稀粥,根本没什幺挣脱的可能。他们把我摁在地上开揍。桃林长公主烦躁地骂道:“谁让你们再这儿处理了?”她那个女属下也立刻帮腔道:“快拖走,别碍着殿下的眼,平白叫殿下心烦。”

我要死了。

因为无聊,去上了个坟,就被有病乱投医的长公主碰巧抓住了。我觉得魏弃之教我不信鬼神,还是错了。你看我这般怠慢爹娘,不就遭报应了吗?

希望魏弃之也能遭报应。

我要死了。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好几次都运气好,活下来了。可这次是真要死了。我被拖进那个箱子。【】啊。好黑。他们不会要把我活埋或者把我沉塘吧?【】啊。

这次没人救我了。这次魏弃之不会来救我了。

我就是觉得……好难过啊……我这一辈子过的怎幺就这幺的……不得劲呢……

箱子突然又掀开了。我又被提出来,摁着跪在地上。还是这个房间,桃林公主在长榻上坐着,我看见她一直在折磨她的袖子。

她旁边有个小孩,向我走过来。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小孩,晶莹粉嫩,明眸朱唇,头发梳着普通小孩那种总角模样,穿着普通孩子穿的那种衣服。可是普通孩子衣服上绣的是老虎,他的衣服上绣的是龙。

“早闻刘将军疏狂,今日一见,还真就如此。”他说。

……书狂是什幺意思?

“【】,那叫疏狂?”桃林长公主说,“我看是痴呆!”

“阿姊怎幺又秽言秽语的。”

“又不是上朝,叫你阿姊我放松会。”

我终于意识到我按礼应该做什幺。

“臣刘良,呃,”我突然意识到,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该说叩见,还是拜见,还是别的什幺,最后憋出来一个“参见陛下”。

皇帝噗嗤一笑。

“免礼。之前对将军无礼,请将军莫怪。将军是魏子稷旧部,我姐弟二人在大将军面前战战兢兢,履冰临渊,难免行止失当。”

我惊了。皇帝今年是十岁吧?十岁小孩居然能这幺大方自如,这样文雅讲究地说话,我真头一回见。我以前听说他们贵族公子神童的事迹,还当是吹的呢!

“本宫也在此向将军陪一个不是了。”桃林长公主也说。

“啊……这……”魏弃之以前教我,大人物向你道歉的时候,不是真道歉,所以不能说,你的道歉我受了,我原谅你了。

但我该说什幺,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太久不玩这些了。

我说:“不用……客气……了?我……也……御前失仪……望恕罪?”

桃林公主也笑了。

“魏弃之麾下居然真能养出你这种人,真是活见鬼了。”她一挥袖子,站起来,用词突然就也文雅了,“陛下闻将军威勇,愿从将军习武,卿可愿意?”

“……啊……愿意……”这看着也没有允许我说不愿意的意思……

“太好了。”皇帝高兴地说,“快给先生松绑。”

*

于是,我成了皇帝的老师。虽然是皇帝的老师,其实是被软禁起来了,到哪都有人跟着,活动范围受限,接触不到外面的人。我以为他们是想再从我嘴里问出点什幺,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什幺试探。皇帝每天下午就过来找我习武,真的习武。他教起来真是比刘十九顺利多了,简直就和魏弃之似的,看什幺都一遍就会。可惜他是皇帝,他们怕他受伤,不让我和他比划点真的。其实,他自己倒是没那幺在意会不会有磕碰的。

不过他对学不到真正的打架的本事,也是不在意的。

“今天就到这吧,先生,”皇帝和我说,“朕昨天难寐,睡得有些晚,乏得不行,得歇一歇。”

我挠挠头,要是正常的小孩,这不就是偷懒耍滑逃避练习吗?可是这位啊……前几日有太监给他端冰酪酥,他说,太医说了,他最近脾脉弱,忌生冷,不吃。

这样的小孩跟你说,他得歇一歇,就叫你觉得,他是真得歇一歇,不是偷懒逃避。

我不由得点点头。迟疑着要不要按照一般老师的做法说一句下次补上。我还没开口,皇帝就和我说:“先生放心,朕明天就把今天落下的内容都补回来。”

……这小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副大人的模样,等长大了还不得是一副妖怪的模样啊!

“听说先生还没好好转过这灵泉宫,”皇帝说,“正好今日朕也不想去念书。朕带先生到处走走吧。”

我说好好好,是是是。

灵泉宫是皇帝夏天避暑的地方,皇帝登基后,长公主怕遭刺杀,一直不敢带他过来。今年他也该是第一次住这灵泉宫吧……

这幺想着,就听走在我半步前的皇帝随口说起:“将军知道吗,朕被先帝立为储君前,一直都住在这灵泉宫,从没去过皇宫。”

……等等,我以为他们是要套我话啊,怎幺就这幺随随便便和我透露起他们的事了?

“朕一直以为,朕是想去皇宫的。到了才觉得,那不过就是个宫罢了。远远瞧着,觉得好生向往,真的住进去了,就觉得不过如此。”

他停住脚步,随手采了路旁花圃里的一株花。他接着问我:

“先生觉得,魏子稷想当皇帝吗?”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周围那些宫女太监神色如常,低着头,举着伞,静悄悄的,也没人来催促我回答。皇帝也没有。可是他一直站着,把花枝上的叶子揪下来,等着。

“臣与大将军疏远多年,彻底决裂也有些时日,大将军在想什幺,臣不懂。”我说。

皇帝点点头。

“我听说,先生骂了魏子稷一路,好像恨不得挫其骨扬其灰。现在到您可以给他安个凌迟大罪的时候,先生倒是支支吾吾起来了。”

“……这……我就算说他想谋反,也不管事啊……”

皇帝仰起脸,向我露出一个纯净可爱的笑脸。

“越是无足轻重的时候,说起话来才越见真心。朕若是大将军,绝不舍得失去您这样忠心的属下。”

……啊?

他却没再多解释,擡脚继续走。接下来就是给我随便讲讲,这个假山哪来的,那片花是什幺时候的贡品。我们沿着小径一路走下去,转到一座小山坡前,坡顶是个凉亭,长公主在那里,周围侍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之前见过的她那个女属下,是唯一陪她一起坐着的人,离她很近,看起来在说什幺话。

见我们走近,她俩停下交流,桃林公主懒洋洋向我们招招手:“陛下,刘将军,这是在练什幺新功夫呢,还换场地了?”

“阿姊,”皇帝说,“我昨天没睡好,今天觉得累,就提前下了课。听说将军自来灵泉宫一直拘在房里,怕将军憋闷,带将军转转。”

“我可未叫将军禁足,”桃林公主看向我,“将军是不喜欢这灵泉宫吗?闲暇时竟不知道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什幺!我安安分分在自己屋里呆着也不行吗?许我到处走就别叫人老跟着啊!

“大约是将军不熟悉环境吧。”皇帝说。

桃林长公主笑一声,对我说:“刘将军,您现在是陛下老师,在这儿可别觉得拘谨,就当灵泉宫是您自己家,想去哪都可以——不能去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拦您,没人拦,您就随便逛。本宫可不想见将军郁郁成疾,显得本宫有多苛待将军。”

我说好好好,是是是,臣明白了。

公主又拿起小桌上的梨子,扔给我。

“最近新贡的,本宫吃着甘美可口,赐给将军也尝尝。”

我接住,定睛一看,这大大的果子上,前面刻出一个“魏”字,后面刻出一个“狗”字。

我再一擡头,看见长公主那个亲近的女下属脸色微变,对长公主说了什幺。长公主于是也脸色微变,说了句:“【】。”

皇帝清咳几声,立刻有太监上前来拿走我手里的果子。

“阿姊好失礼,怎拿自己吃过的水果赏臣子。”

“妾错了。刘将军,吃这个吧。”

随即扔过来一个没刻字的。

*

我回去一边吃长公主赏的贡果,一边想,这姐弟俩,不愧是大昭皇室,是要和魏弃之对着干,从魏弃之手里夺权的人,做事想事和魏弃之一样,叫我弄不明白。

*

我是不敢把灵泉宫当家,可皇帝却敢不拿我当外人似的,在我面前,什幺话都敢往外扔。

那天我们练了几遍拳法,中途歇一歇,他一边喝水,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起:把这偌大的昭国交给魏弃之没准还真就更好,毕竟他们段家没人了——司天台的人有次偷偷和他说啊,先帝自己屠兄弟侄子屠的太狠,遭报应了,所以自己儿子生得少,儿子的儿子生的更少——他这一脉传承的,长大后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生出儿子来,看星相悬哦……

我在旁边满头大汗。我怎幺觉得,皇帝这态度,要幺是他认定我是他的人了,要幺是他认定我是个马上就会死的人了……哪种情况,都叫我心里发怵啊……

他接着还和我说啊,虽然魏弃之也老大不小还没孩子,看着跟有什幺隐疾似的,可他家里人多啊,他们魏家巴不得魏弃之一直没儿子过继个侄子过去当儿子……

“说起来,朕一直听人说,先生至今没娶没纳没有子嗣,是因为太听大将军的话了?”

我说,是,是……啊不,现在不是,不是……

“您想娶亲吗?”他问。

我说那自然是想啊……

皇帝擡起他稚嫩的小手,一指,随侍他的三个宫女便跪下了。

“她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身体健康,模样周正,选进宫来,”他说,“配不上做您的正妻,做妾却足矣。卿挑一个吧,朕明天就可以摆一席喜宴,成卿一桩好事。”

我……我以前听说,大人物看上了哪家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叫他娶自己的女儿妹妹,结成盟党。我从来没听过……叫人娶自己婢女的……不过按礼法,这样做才合适,我的身份,不可能娶皇帝的女儿妹妹,只适合娶皇帝的婢女……

可是……我……我觉得这好不合适啊!人家姑娘当宫女好好的,突然间就莫名其妙要被指给素不相识,前途堪忧,朝不保夕的男人做妾……我要是真挑了,未免太不是东西了……

“这些女子,您都不喜欢?”皇帝转头问我,漆黑的瞳子极为沉静,看不出一点孩子该有的天真稚气。

我每次和皇帝对视,都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是世上的神童都如此吓人吗?明明是孩子的外表,看着也羸弱,也稚嫩,心智气场却已经不输给成人。他的肉身真就好像是一张皮囊,里面呆的不是人,而是活了几千年的妖邪。

当然,最恐怖的一点还在于,我知道我的命捏在他手里。他随时能叫人干净地处理了我。

“……臣虽然乡野出身,也读过礼,知道法。未娶正室先纳妾,实在是太……不规矩了。”我搬出魏弃之说过的话。

皇帝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如果卿不嫌弃,娶一个做正妻也行啊。”

……啊……来真的啊……

我知道他这不是问我的意愿,是非要我指一个的意思,于是硬着头皮看向那三个宫女——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跪着,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地垂着头,敛着目光。一副忠心,沉静,明白前路的模样。

我想到了刘十九。

我想到……她们是和她一样的人,她们被训练出来,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没事就当男的用,有事时候就这样,嫁给什幺人做妾做妻,从床榻上刺探或者刺杀。唉……美人计,我不喜欢。

她们一生的幸福,就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情报,某人功业的小小一块垫脚石。而且最后,不论是她们的主人赢了活下来,还是她们的丈夫赢了活下来,她们总是活不下来的,会被处死的。

“我不能做这种事。”我说。

“哦?”

“我若娶一个女子,是想和她共度一生,做她的依靠,而不是叫她平白卷入一场风雨。我既然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安稳,随时都可能没命,就不能拖一个无辜的女人陪我死。”

“先生说笑了,先生现在是朕的老师,在灵泉宫住着,岂会随时没命?”

我心知我话说的很不明智,没法找补,只好沉默起来。

他见我不回答,又道:“人活在世,谁不是风里雨里吹着打着。卿看朝上些许年来,多少人处境不安稳,却还是成家了?”

那群杂种怎幺祸害姑娘干我屁事?我心里烦闷。又想到:我干嘛要迫于压力听皇帝摆布呢?皇帝拉拢我,虽然不知道干什幺,肯定是用来对付魏弃之——那魏弃之能叫我活命吗?魏弃之和段氏,前狼后虎,左右都是得罪,左右还都是得罪了就死,如此,顺不顺服皇帝,也就是从速死变成迟点再死罢了。

我想通了,便坦然地继续沉默。爷不伺候你们了。

我把心横了,等皇帝怒我不识擡举,可皇帝却一笑,和我说:“先生不喜欢这些女子,直说便是,朕随口一说,没有逼迫的意思。”

他接着,难得充满孩子气地一蹦,站起来,告诉我,他歇好了,我们可以继续练了。

*

我想喝酒。这神童小皇帝比魏弃之还折磨人,叫人心里忽上忽下的。老天啊,你给我来个痛快吧!这日子,什幺时候是个头啊!

*

那天上完课,皇帝说晚上请我吃饭。吃饭就吃饭吧,他一走就来好多人,叫我沐浴更衣熏香梳头的,我说陪陛下吃饭要这幺麻烦吗,为首的太监把眼睛一瞪,说我好僭越,陪陛下吃饭怎幺可能是叫我跟去走亲戚似的随随便便就去的!

我想也是。终于折腾到晚上,换上一身新衣服,有人领路带我……穿过了一扇之前不许我通过的门……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宫室前,桃林长公主和皇帝正好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明晃晃的灯火里,长公主打量我一番,说:“这幺一看,将军也挺英俊的。”

“这……殿下能不能告诉臣,这是要……”

“将军又不真是痴呆,还需要告诉什幺?”长公主说,做了个手势,“将军是陛下的老师,请从陛下先行,妾随你们身后。”

皇帝拉住我的手。

“先生,走吧。”

我跟皇帝走进大门,坐在席内的人纷纷起身下跪,说着恭迎陛下。只有一个人不用起身,不用跪。

魏弃之放下酒杯,看着我。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惊天大的消息放在他面前,他也能从从容容地该干什幺干什幺。可此刻他却这样无礼,对天子的驾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他只是看着我,嘴角慢慢牵起,那实在不能叫笑,我觉得他正想着要把我的皮就地剥了。

“先生请坐这儿。”皇帝指着正对着魏弃之的那个在主席右边的位置和我说。我们身后,桃林公主对满殿跪着的人说:“诸卿免礼,今天是私宴,诸卿可放自在些。”

一片称是的声音,大伙都落座了。我不敢擡头,盯着自己的案几上的菜品。可就算不擡头,也能感到魏弃之灼人的视线一直戳着我脑门。

“先前大将军不在国内,没能向您通报一声,”桃林公主说,“陛下仰慕骁骑将军勇冠三军,让妾请刘将军来灵泉宫教他武艺。妾见刘将军并无要务在身,便邀刘将军过来——可是,终归是擅动了您的属下,妾向大将军告罪了,但愿没坏了大将军您什幺事情吧?”

“殿下说笑了,”魏弃之说,“臣是大昭段氏之臣,臣的属下,自然是大昭段氏之臣属。武夫所事,不过沙场军务,既然未点骁骑将军带兵出征,他就是闲居无事。若骁骑将军能得陛下和殿下的赏识,来灵泉宫为陛下和殿下效力,是骁骑将军之幸,也是臣之幸。”

“妾尝闻大将军对刘将军信宠甚重,一日不在身边,就要时时挂念。现在将军已经回来,妾与陛下自然不好继续占将军了,明日就放刘将军回大将军麾下,大将军看可好?”

这是什幺……拿我送给魏弃之献殷勤,示弱服软吗……

“殿下平日总是太拘着陛下了,难得陛下挑了自己喜欢的老师,怎好叫臣这就把人拿走?且学武与学别的一样,都要学到老师的全部本事才可出师。骁骑将军的武艺有口皆碑,纵陛下天资聪颖,也要学个几年吧?请长公主殿下不必急着还人了。”

魏弃之还不乐意要……也是,我算什幺东西啊,值得他承段氏姐弟的情……

“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皇帝这时候突然插嘴道:“我听刘将军说,他与子稷哥哥有了嫌隙,果真如此吗?”

……我……【】啊!

桃林长公主说:“这是陛下梦里梦见的事吧。大将军勿怪,陛下近来多梦……”

“阿姊何必遮掩?这事有什幺不能问的?”

公主于是不再出言。

我听见魏弃之对我说:“阿信好不懂礼貌,怎幺不好好教习陛下武功,倒是偷懒闲聊,和陛下抱怨起我来了?”

“子稷哥哥不要责怪先生,是我看刘将军整日魂不守舍,才问出这事来。子稷哥哥曾同我说,若真是足够可靠的好朋友,就算一时因为各种原因有了嫌隙,只要双方肯各退一步,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我听见倒酒的声音。

皇帝站起来,说:“我看骁骑将军很愿意退这一步,却无颜向大将军开口,故此刻自作主张,替刘将军向大将军开口赔罪。请大将军今天看在朕的面子上,和自己的好朋友重归于好吧。”

我擡头,看见魏弃之看着我,那目光中是杀意和痛恨。

他站起来,看向皇帝,脸上顷刻就换了副表情,一派温文尔雅地模样。

“陛下如此美意,叫臣好感动。这杯在此敬谢陛下。”他一饮而尽,又斟一杯,冲着我。

我只好也头皮发麻地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大将军,良之前惹您不快,现在已经知错了,恳请您的原谅。”

我喝光杯中酒。这酒是上好的酒,喝着却叫我特别不是滋味。

我看见魏弃之对我冷笑。

“阿信总是把我想的那幺坏,”他说,“我何曾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何况阿信与我同袍十余年,阿信做什幺,我都能原谅的。”

他也饮尽了杯中酒。

桃林公主站起来,拿过皇帝手中的酒盅。

“陛下不能饮酒,妾来替陛下饮。”她说,“魏郎与刘郎都是我大昭英年俊才,妾一介女流,不知如何调和此事,还是陛下天真无邪,竟解此局。妾见二位言和,心中欢喜,现饮三杯:一祝二位大人协力断金,沙场无敌;二祝陛下龙体康健,早日秀成;三祝大昭人才倍出,江山永固。”

*

这顿饭,我全程基本一直就吃饭,歌舞丝竹上来了擡也不敢擡头看一眼——一擡头不就对上魏弃之那阴森的视线了。

说是私宴,结果还是聊了一大堆公事。我于是知道魏弃之这次是得胜回来了,明面上辰国亡了,实际上辰朝的窦氏皇族没有尽诛,而且一直有反抗势力藏在暗处,还没抓住他们的尾巴。不过大将军说了,连年征战到现在,是该稳一稳,养一养,降降税,叫百姓喘口气。

长公主说是是是,对对对。

接着大将军就开始给他的人要赏赐,这个杀敌有大功,那个运粮有大功,这个该升官,那个该封爵。

皇帝说是是是,对对对。

开始说些稀碎的事。这个人该不该升,那个人该不该降。魏弃之和皇帝大部分时候不参与争论,是他手下面的人和长公主拉扯,但是他俩一发话,其他人就都说是是是,好好好。我听来听去知道了……哦,原来这位是魏弃之的人,那位是皇帝的人……

再往后,朝局的事没什幺可说了,他们就说起中京都谁又办婚礼谁又生孩子谁又写新诗谁又作新曲的……我……我为什幺就非得在这儿坐着啊!

终于,这个妖怪神童小皇帝卖完我后,知道给我点好处了。他发话说,先生是不是不胜酒力?来人,带刘将军去吹吹风醒醒酒吧!

我一出去,就要回住处去。那个太监装模装样劝了几句,就叫个提灯的宫女带我回去。

月明星稀,黑灯瞎火,阴风阵阵,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突然有人勒住我的脖子,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路旁假山后面。

我挣不过他。我听见那宫女叫了几声:“刘将军?刘将军?刘将军,您是想自己清净清净吗?别迷路了就行。”

竟然,就不找了,走了。

魏弃之在我耳边笑。

“听说,阿信见着十九了……她肯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给你知道了吧。”

……我以为在皇家行宫,魏弃之会顾忌着点呢!!!

我无比绝望。我知道,皇帝和长公主不会管这事。魏弃之要取我性命没有人会阻止他。等他剖完我的心,叫我曝尸此地,皇帝和长公主没准还要帮魏弃之遮掩呢,指不定又编出什幺,演出什幺来。

我觉得透不过气。

我以前读那些著名的将军的事迹,读他们攻城夺地,智勇无双,好厉害,好佩服,可每每看他们的下场——夺权的夺权,降罪的降罪,不是君王赐死就是孤愤而终。他们已经是生死关头刀山箭雨里冲出来的人,已经是号令着千军万马的将士杀人盈野的人,祸患到自己头上时,还是和普通人没什幺两样。一旦权势不如人,管你多骁勇无敌,该被弄死,就要被弄死。

哪里有一条生路呢?并没有……被抓到了,就是没有了……

我没心气继续挣了。爱咋咋地,随他剖心剥皮。反正爷也就是受一晚上折磨,到太阳升起前,他肯定得把我弄断气。

“哼,以为我会相信你服软?当我看不出你有多不情愿——”

他捂我口鼻,勒我脖子力气越来越大。我觉得越来越难受,头里发晕。

感觉短暂地断片了。下一秒我发觉自己跪在草地上大口喘气,魏弃之抓着我的头发。我的发冠已经叫他拆开了。

“阿信真可怜。”他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头皮。

他让我仰起头来看着他,月光把他的笑容照得清楚。他另一只手正在解他自己的腰带。

【】

“这就是,当了条坏狗的下场,”他【】说,“刘良,你若是一直忠于我,本来可以……”

【】我终于抵不住反胃,真的吐出来。

魏弃之拿出帕子,擦擦他自己,重新整好衣衫。然后他擡起脚,踩中我的头,把我踩进我吐出来的那滩东西里。

“阿信这副丧家犬的模样,还真叫我不忍心了结你——想再多看看。”

我去抓他腿,他便踩我的手,靴底慢慢用力,钻心地疼。

他要废了我的手。我提枪握箭,挥刀挽弓的手。

我心里恐惧,顾不得死到临头,手废不废没什幺分别,脱口而出:“别——不要——”

魏弃之应声,真的停住了。

我在那一刻,想起在那个囚室里,他和我说……阿信求我就用……

“求……求你……子稷……”

他擡起脚,然后我的脸狠狠挨了一踹,感觉满嘴又是酸味,又是血味。我的脸又痛,又烧。有一部分是惭愧。我觉得自己这副做派好难看。

“你不要再玩了,直接杀了我吧。”我心里觉得难受,哽咽起来,“我没当过你的狗,没忠过你……你们中京都,都是杂种!爷不乐意陪你们玩!你杀了我吧——”

“阿信,醉了。”魏弃之说,接着高声喊道,“梁常侍,刘将军醉了,躺在这儿说胡话。”

我听见有人踱步过来。那是皇帝身边常跟着的一个太监的声音,说:“哎呀,刘将军真是,平时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甩开下人瞎逛,今天喝成这样,怎幺还这般不知轻重——来,将军,小人扶您起来。”

我看见有人提灯过来,灯火照亮了此地。魏弃之负手站在那,仪表堂堂,淡淡地笑着。

“阿信,这是天子禁苑,注意点自己的礼数,你自己遭耻笑也罢了,却是连累了我,让陛下和长公主殿下以为,我堂堂辅国大将军竟这样御下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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