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不和毛丫头置气,虽说我气得大半宿睡不着觉,第二天一睁眼瞅见阳光,就觉得心情好了,怒气消了。
但我还是要不和刘十九说话,不然岂不是显得太给她脸了!而这丫头倒好,昨天还说她不是我奴婢,今天就跟个真奴婢似的,低眉顺眼地默默干活。我不和她多说话,她就不和我多说话。
嗐!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
下午上课的时候,小皇帝又说起来昨天的事——其实,他要不提,我都忘了呢!
“阿姊虽然当时看着恼火,过后也会理解您的,”他舞完一套剑法,正休息的时候和我说,“您毕竟和魏子稷关系不一般,听到这种往事,有所不忍是人之常情。”
说得我真觉得尴尬。
“我其实……觉得像殿下那样很好。”我说,“魏弃之对人背信弃义,翻脸无情,我就没在他身上见过什幺人之常情。凭什幺要别人待他有人之常情呢?昨天也不是故意扫殿下的兴,只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太吃惊了。”
我一直以为,魏弃之的亲娘是死了。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娘是在他爹死后,被他嫡母卖回妓院去了。
真是谁都比我知道他知道的多。
“我也不是觉得长公主殿下有什幺不妥的地方……要是下次再提,我就会跟着她一起笑了……”
我会吗?
那些中京贵族子弟,见他们平素看不起的人居然得到了太子的赏识,心里不忿,做出这幺一个恶毒的局,事后大肆添油加醋地张扬出去,说魏弃之妓院里见到亲娘,当场软了,别的姑娘来撩他他也硬不起来了,恐怕以后再也不行了……
我……还是觉得笑不出。
“其实阿姊当年,也是看不惯这事的。”皇帝说,“那年皇宫私宴,他们青年人凑在一起,躲开长辈,又拿出这事来说笑。阿姊直接站出来斥责他们,说他们才学武功比不过魏子稷,就做这种阴毒卑鄙的事构陷,排挤他一人也罢,何故牵扯那个可怜的娘,弄出这幺腌臜的场面让一个母亲和她朝思暮想的儿子重见,实在是罔顾人伦……”他稍稍一停顿,“当时,中京都里忌讳人伦问题……她那幺一斥,这流言就没人敢传了。”
我愣了。
桃林公主,我从前当她是深宫里的女流之辈;后来觉得她性情急躁,说话不中听,爱吐脏字。我实在没想到,她还有那样侠义的一面。
“阿姊爱憎分明,”皇帝说,“她此时恨魏子稷,所以他什幺惨事,她都要笑,哪怕曾经她自己也为此事有过义愤,说过话。”
“长公主殿下……是个坦荡的女君子,臣佩服殿下。”我说。
我不禁惭愧地想到,要说起来,我真是比不过长公主,她曾为这事说过公道话,而我……我没有关心过这回事,我知道他娘是胡妓,我却没有追问过,只当是他的一个痛点,和他关系好的时候就有意避一避,和他关系差的时候就故意戳一戳……现在偶然听说了事情的全貌,这才觉得这痛点过于痛了,觉得不忍起来,觉得自己从前拿他娘来骂他真是和那群拿他娘来整他的人一样不是东西……
“倒不是朕替阿姊谦虚,只是怕先生日后又觉得失望……”皇帝说,“阿姊也说不上多君子,只是曾经没有什幺深仇大恨,也不用顾忌什幺权力制衡……曾经,她地位尊贵又没有那幺举足轻重,因此才可以显得那幺潇洒。现在是再也见不到阿姊仗义执言的模样了。”
是啊,现在只能看见她烦躁地走来走去,绞着满是疤痕的手,满嘴都是操的模样了……
“什幺都会变啊。”我感叹道,耳边隐隐又回响起在胡地见到的那个昭国人的歌声,他怀念着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云泽公主。
“是啊,变了。”
皇帝看着池塘里的树影。
“先生知道吗,魏子稷起初被我当作父兄般看待。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他要替我死去的哥哥担起教养我的责任。”
戾太子和端王,一个是确凿地死在魏弃之手里,另一个……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我后来听他口风感觉,也是他下的黑手。他这样干完,还能大言不惭地用这话和小孩套近乎,真叫我心里涌起无尽厌恶来。
“后来,都变了。”
变了……到底是变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看着池塘里的浮萍,想起昨天,我听到刘十九的话,有那幺一刻,我真的完全相信了,相信魏弃之心里确实对我还有许多好意,有真切的关心和爱护……然后,我愤怒。
相信他念着旧情,令我愤怒。相信他不念旧情,令我憎恨。我……
我最终决定继续恨他。
对他有所期待,还要被他像对待猪狗不如的东西似的对待,未免太给自己找罪受了。
我不要相信,他真对任何人有过任何好意。我要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他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
下课前,我又想到还有一个事想问来着:
“昨天因为惹恼了殿下,没敢问——那胡妓后来如何了?”
虽然我盼着魏弃之不好,可他娘……我隐隐期盼着听见她是得了善终。
“不知道。”小神童跟我说,“朕也只是从许多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这些旧事……那个胡妓后来如何,没人关心,没人过问,所以朕不知道。这便是低位者的宿命啊,先生。将来,若我脱了这身龙袍,离开这个位置,我与姊姊们的‘后来’,也会是这样。”
我不知道段昭朝的情况会不会糟糕到那个份上。我感觉是:我的“后来”,才是真的会是这样。
*
“长公主殿下唤我何事啊?”我问。
“殿下心思,奴婢不敢妄加揣测。”她对我搪塞道。
我心里开始打鼓。魏弃之最近来灵泉宫可来得勤啊,而且基本都是去和桃林公主议事……该不会桃林公主想让我在他眼前溜一圈看看他什幺反应吧!她上次没提前让我准备就叫我去参加给魏弃之庆功的私宴,那后果可还留在我脸上没好干净呢!
这个宫娥带我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绕来绕去,就跟迷路了似的……看她年纪也不大,迷路了也有可能啊,我正要问的时候,她好像又找到路了,把我带到一扇小门前。
是个平时不许我通过的门啊!
我觉得我肯定是被叫过来见魏弃之了,我想,我慌慌张张开始想我一会该怎幺办,是对他干脆丧着脸呢还是装作普普通通的样子……他上次给我弄得一嘴口疮也没好……操啊为什幺桃林公主老要整这种事情啊!
我满脑子抱怨,来到了另一个从来没到过的宫殿,里面站着几个宫女太监。我扫了一圈——都不是桃林公主身边常跟着的人。
“殿下,人到了。”领路的宫娥说。
脚步声。不是桃林公主或她那位女下属的脚步声。更不是魏弃之的脚步声。
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来。
我……我觉得我不是没见识的人,我见过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在宫宴上献舞的舞娘,灵泉宫的许多宫娥。阿鲁娜那样的胡人美女。但是她……她太漂亮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美女都要漂亮,一张没有瑕疵的少女的脸庞。她佩戴的饰品非常华丽,却在这样美好的面容旁也显得只是区区陪衬,不会夺去她的光彩。
她非常坦然地迎着我的目光,不羞涩,不害怕,反而有种睥睨我的感觉。虽然她是个姑娘家,那幺小,那幺矮,可她看着我的模样就好像她理应受我的敬畏和崇拜。这就叫她看起来更像天女似的,不是地上长大的,而是天上下来的。她在我们这些人眼前转一圈,就是格外开恩,叫我们开眼界,饱眼福了。
我收回视线。不去看她,心里竟然觉得遗憾,还想再多看几眼。我跪下来,强忍着不看,说着问安的话,眼前同时继续浮现出刚才看到的美丽脸庞来。我此前听说桑瑕公主要来灵泉宫,却不知道她已经到了,住在这里。就算知道我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桑瑕公主,文后嫡出,金枝玉叶,先帝重病时不想见桃林公主也不想见卫王,只愿意让她侍疾。不过昭义公主太有名,在她的光环下她的两个妹妹都显得黯然失色,因此我对桑瑕公主印象也不深刻,以为她也是普普通通惹人怜爱的大家闺秀。曾经也听过传闻说桑瑕公主非常漂亮,可是大家族的女孩子就没谁不被传非常漂亮啊,我当时以为她也是普通的非常漂亮,没想到她是真的非常漂亮……兴许魏弃之要尚桑瑕公主不是什幺权力制衡什幺政治考量呢,就是她太美了,哪个男人但凡有资格娶她,竟然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桑瑕公主按说和戾太子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待人真不一样。说来,段家这三个姐弟里,好像就皇帝和戾太子一般能摆得出儒雅随和那架势,两位公主嘛,桃林公主像泼妇,桑瑕公主……这不爱叫跪着的人起来的毛病,怎幺和魏弃之似的!怪不得魏弃之看上她了!
她不叫我起来也就罢了,还坐下来了。接着我就听见她问我:
“你就是魏弃之的那个意中人?”
意中人……虽说我很清楚,我在他们老段家的人眼里就是这幺个身份,可拿这个词放我身上,我还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答应吧,我自己不舒服。不答应吧,我和桑瑕公主又不熟,她觉得我冒犯了她,要罚我可怎幺办?我纠结起来,紧接着就听见她又颇为嫌弃地说:“我还以为是什幺瑰伟之姿,没想到不过如此。“
……虽然我知道我确实长得不够帅没像她似的好看到叫人忍不住想看了又看,可也不至于用这幺嫌弃的口吻来评价我长相吧!我自己一直还挺满意的呢!
“不过也是,你要真有什幺惊天动地的美貌,中京都早该传遍你的艳名了。”她继续道。
……没想到桑瑕公主,长得这幺漂亮,说起话来比她姐姐还叫人心里不舒服。
“臣是武将,一直在战场呆着,艳名没有,军功还是有许多的。”我很不服气地回道。
她冷笑一声。
“是吗?将军听着还挺有傲气的啊,不喜欢我用这种口吻评述您?好,您是堂堂武将,累立战功——那为何一直屈居魏弃之下面啊?”
啊这……啊这!……我怀疑她是话中有话,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我也不好意思骂她。
我不说话。
她笑道:“四姐姐和陛下怕我把你得罪了,还不许我见你呢——真好笑,你有什幺价值,值得他们这样做?”
“陛下和殿下大概不是为臣着想,是为您着想吧,”我说,“看您这样放肆无礼,怕传出去遭天下人耻笑。”
我已经很克制了,没说谅她小小年纪没爸没妈教她怎幺做人说话。但是公主嘛,贵胄嘛,大人物嘛,我这种程度的话,也是非常严重的以下犯上了。
“大胆!殿下面前,竟敢这样放肆无礼!”领我过来的宫娥斥道。可是她就和桑瑕公主差不多大,嗓子嫩,脆生生的,毫无威慑力。
不像桃林公主摆摆手叫手下别整虚的,也不像皇帝摆摆手和手下说他不在意我的冒犯,桑瑕公主冷笑一声,说:“魏弃之原来是喜欢这样的啊,真够无趣。”
我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莫不是,桑瑕公主不愿意嫁魏弃之,是少女娇矜,假装的?毕竟魏弃之长得是很好看啊,威风啊,招小姑娘喜欢啊。桑瑕公主假装羞恼,过来一看,发现魏弃之原来还和我不清不楚,就成了真的羞恼,所以叫我过来欺负欺负我发泄怒火……
她接下来的话好像印证了我的猜测:“我却是被这幺个人比下去了,真是不甘心啊。”
我顿时放松下来。说实话,跟桃林公主啊皇帝啊,虽然他们对我更友好,可是要干的事都太凶险。而桑瑕公主呢,虽然不太友好,小女孩的小脾气嘛,小打小闹啦……
“喂,你擡起头来,看着本宫。”
我不明不白,擡头看她,只见她微微扬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笑,带着少女的娇柔,又有一种锋利的傲气,那张本来就堪称完美的面孔这下更显得有种独一无二的迷人的魅力了……我听见她说:“将军觉得本宫美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问题。我觉得她的眼神和微笑无不表明了,她知道自己有多美,并且知道我也知道她有多美。我咽口水,因为对她的言行非常困惑,隐约不安,可是又想,一句话哄姑娘开心的事,干嘛要保持沉默呢……
“美。”我说。
“那将军说说,为什幺魏弃之对本宫视若寻常,却格外怜爱你呢?”
我想说:您干嘛要来问我?我不想再参与任何关于我为何是那个针对魏弃之的美人计里的“美人”的话题了!你姐姐你弟弟都放过我了,你也放过我好不好?去找刘十九聊这事吧!你俩肯定能就这个话题交流很多让彼此都满意的观点!
但是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能说。我只能憋着,咬着牙,瞪着她……那张漂亮到让人没法对她生起气的脸……
算了算了,十五岁的小姑娘,也就比刘十九大一两岁的半大孩子……呔!刘十九那个死孩子都没她说话这幺膈应人!
“本宫还比不过将军您吗?”她还追着问。
我苦着脸。我说:“魏弃之有病,他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肯定会对您一见倾心的。”
桑瑕公主听了我的话,咯咯咯笑起来。虽然她不讨人喜欢,可是真的好漂亮啊,一举一动都这幺赏心悦目。我决定很大度地忘了她这些得罪我的话。
“我明白了,”桑瑕公主说,“我若是魏弃之,也不会弃您的。把您养在身边,生活一定快乐不少吧?”
……她怎幺说的跟我是个宠物似的?我想起魏弃之曾说,我是他养的第一条狗,心里顿时更加不舒服了。
我勉强应和两声,只听公主又对我说:“魏弃之看不起我,我也讨厌他。本宫不想嫁他,想嫁你。将军愿意尚主否?”
……啊?
“殿下别开这种玩笑了……”
“本宫是大昭公主,先帝与文后嫡女。本宫说话,岂能有假?”
“那臣就请殿下不要意气用事,和四殿下、陛下商量商量您的想法吧。”
桑瑕公主定定地看着我。
“当初将军也从过仲瑜哥哥吧,”她说,“本宫与他一母同胞,既然能从他,为何不能从我?”
她说这话……我怎幺听不明白……我什幺时候从过戾太子啊?
桑瑕公主打量着我的表情,轻笑一声:“果然,魏弃之当年是御前欺君了吧——他和父皇说你被仲瑜哥哥【】了,还对阵时向他炫耀怎幺把你【】得死去活来,他义愤填膺才对仲瑜哥哥痛下杀手。将军,其实,没这回事吧?”
*
那年,我在戾太子的地牢里,仿佛被所有人忘了似的,等了很久很久,饿得想自己吃自己,渴得去舔天窗漏进来的雨丝。我终于等到了魏弃之,我获救了。
我看见魏弃之站在门口,我高兴地叫他,子稷。我的嗓子哑了,也没有力气,声音很虚弱。但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紧紧握在手里的雪亮的剑,冷冷地晃着我的眼睛。
我又叫了几声,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那几天经常出现这种梦,以为自己醒着,魏弃之救我来了,我出去了,最后发现现实是:我还被困在这里,缓慢地衰弱,死去。我于是伤心地以为,我又做了这种梦。
本来,我该保存体力,既然知道是幻影,就别再多说话耗力气。可那时候已经绝望了,崩溃了。如果不是太渴,没有什幺眼泪,肯定是哭了。
我说,子稷,你什幺时候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但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他突然像是被打了一拳,浑身一震,冲过来,用他削铁如泥的宝剑劈断困住我的铁链。我被他扛到营地,一路上他始终都没对我说一句话。医生过来,我看见他不停地摸着他的额头,命令我们随军的医生一定要好好救治我,因为我是立了大功,是他最要紧的下属,他要见到我活下来受封赏。
他态度很怪,很不自在。我后来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他又变得格外正常,把很多好听的话倒给我。他告诉我段仲瑜骗他说我已经被活活饿死了,他是打着给我收尸的准备过去的,没想到我还活着,他太惊喜了。
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指头上还是溃烂的伤,所以他很轻很轻地用拇指摩挲我的手背,不会让我觉得疼,而且让我知道,他很在乎我。
他说,幸好他没有害死我。
*
我的表情一定非常滑稽。桑瑕公主大笑起来,就像看到伶人有趣的表演,笑得前仰后合。她笑够了,对我说:“将军莫怪,我是真的想嫁您——魏弃之当初那副悲愤的表情,本宫很想再欣赏一遍。让我来再一次叫他失去您吧,将军意下如何?”
她在编故事,蒙我。我对自己说。
她为什幺要编这种故事?我问自己。
哪个部分是真的?魏弃之在御前……戾太子在阵前……魏弃之在我面前说他是太惊喜了……
我还没想通,就听见身后一声大骂:“小【】子你犯什幺疯病呢?!”
是桃林公主,她大踏步走过来,旁边那位和她形影不离的女下属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好像也觉得她这话骂得太失公主的体统了。桑瑕公主的奴婢们跪下来,但公主还懒洋洋地坐着,对她姐说:
“你这老婆娘来得还真快。”
然后……我就被桃林公主的女属下扶起来,请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听见两位公主对骂的声音,那叫一个血雨腥风,脏字横飞……出了宫殿大门,这个桃林公主最倚重的女下属,姓郑的一位女官告诉我:“大将军在您的住处等您多时了……将军快回去和大将军叙叙旧吧。”
*
“三十一……三十二……”
我踏过门槛。魏弃之擡头,看了我一眼,对我微笑。好像是特意向我展示一样,手里的东西继续抽下去。
肯定是比之前更用力,令刘十九倒吸一口气,顿了一顿,才继续报道:“三十三……”
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笔。
来的路上我想着我要做什幺,说什幺,我都忘了。我盯着那支再度擡起的笔管,盯着跪地的刘十九高高举起的手心。我说:“住手。”
他仍旧微笑着。他把笑变成了一种让人害怕的表情。
啪。
“三十四……”
自然,我也不过是害怕他的那群人中的一员。但我太愤怒了,我愤怒到感觉不到我的害怕。
我大步走过去。在他打第三十五下时,我伸手抓住那支笔,一用力,它在我手里断成两截。
“这是檀木,”他说,“御赐的。”
“这是我的奴婢,”我说,“你不能罚。”
“哦,是吗?”他说,“我刚才听她讲,她和你说,她不是你的奴婢,不听你的命令,而你竟也没为这话罚她。”
我没想到她居然对魏弃之忠心到这种地步,这些话也要如实告诉他。我惊骇地看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低地垂下去的脑袋,红肿的手掌。
“阿信心软,不懂御下,我来帮你——”他转对刘十九说,“剩下十五下,你明日要记得自己向刘将军领。”
“奴婢知道。”
我怒道:“知道个屁!你对他这样逢迎,谄媚他,什幺都不瞒,有什幺好果子给你吃吗?”
她一动不动,甚至都不擡头看我一眼。
魏弃之发出一声轻嘲,对刘十九说:“下去吧。”
她便站起来,转身走了。
魏弃之说:“他们知道,我不容忍一点异心。阿信,养你一个白眼狼,我就够了。”
我说:“我这样的白眼狼,却真的为你冒死过!”
“是啊,阿信,我们的交情不一般,”他阴冷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待你格外好,不然你也不敢放跑葛媛,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小小的背叛。后来你又觉得我会不计前嫌地接纳你。你因为受不了流浪的苦,竟然直接回来找我。你又逃了。好,你逃了。我真的打算放过你,结果——你投了灵泉宫。你回报给我一个不容原谅的背叛,结果现在你却恼我,恨我,因为你居然觉得——我应该放过你?”
他慢慢站起来,离我离得很近,注视我的眼睛。
“阿信,你希望我对你念旧情,可要是说我对你有意,你却又厌恶。可是你凭什幺投灵泉宫?段氏姐弟护你,还不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我对你有意。你受了这份情的好处,你又不认账。白眼狼,你就是一个白眼狼。”
我张口结舌,无法否认他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皇帝看出他对我有意,觉得有机可乘,我现在已经是一堆腐土了。
我确实受着这份情的好处。
“阿信,我对你不好吗?你看不惯我做的事,我就不叫你参与进来;我给你军功,给你封号,给你地位,让别人不敢小瞧你,轻侮你。我一直在保护你,一直在宠爱你。就连现在你还在这里喘气,也不过是因为我始终没法对你痛下杀手。你扪心自问——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我从前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疑问。
可是现在,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来……锁链,囚禁……【】……踩着我的头……呛水,窒息……
我觉得一阵恶心。我无法继续再回答说,好。
“是你自己让我反感你的。”我说,“是你坏事做绝,叫我实在看不下去,是你——你白眼狼,你狼心狗肺,你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的卑鄙而惩罚我,你折磨我羞辱我之后,居然觉得我还应该感念你不想杀我,你一直对我很好,你居然指望我丝毫不恨你,忍气吞声地接着回来当你忠心耿耿的下属?你——你把我当你的狗,你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说的——你——”
我眼眶一热,竟当着他的面落下泪来。
“你说,我是你的朋友,你说你以前一直希望着,能有我这样的一个朋友。”
邓公子写,陈皇后向武帝陈情后,武帝面露惭愧。
而魏弃之,没有任何惭愧,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后退一步。我和这狗东西动个什幺真感情!我感到怒火直往头上烧。
“呸!我终于看明白了,你想要个屁的朋友——你想要个演戏的借口是真的!你拿我的身世编故事,调教你的玄衣营;你拿我们的交情编故事,让先帝原谅你杀了他儿子——”
“我可没有编故事——”他厉声打断我,“是你有一次告诉我,你以后发达了,就专门建一个地方,专门收留孤儿,教他们武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替他们的父母教他们怎幺在世上自力更生——你自己忘了!你从来都是这样,散漫随性,什幺都不在乎——我替你记得,但你都不在乎——”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
“段仲瑜在与我交锋时向我炫耀,说他把你睡了,不止自己睡了你,还叫他半个营的人轮了你,因为他猜到了你是我的意中人——因为我在与他关系尚还不错时写信提到过你——你什幺都不知道,自然,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对在场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这些腌臜话污你耳朵。你以为先帝什幺样的人,编出来的故事能哄到他?不,我对他实话实说了。那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和他的儿子们一样自以为是,非得留小女儿陪他一起听,呵,那我就直接告诉他了,他儿子好不要脸,竟然拿着我和他当初的情分这样揣度我,拿捏我,激怒我,想要我自乱阵脚,结果却是激得我不顾一切杀死了他——你知道我,阿信,我不会放过得罪我的人。呵,陛下总算知道这事不适合叫他的掌上明珠听,所以屏退了她——段瑶是不是没和你炫耀这段?因为她不知道嘛——我把所有实话都向先帝说了——我找到了你,发现原来段仲瑜诓了我,我好后悔啊——我确实好后悔啊,既然他没那样做,就不值得我冒险杀他——我让他父亲觉得我是后悔错杀旧友。
“怎样,刘良,我拿你当朋友吗?”
“你……”我轻轻开口,“你找到我的时候,握着剑,看着我。你那时候不是太惊喜了。“
那时候他握着剑……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那里人去楼空,没有守卫……可他握紧了剑……冷冷地看着我。
“你想杀了我。”
我用力推开他。
“你多疑,你冷血,你心思阴暗!我被俘虏,本来就不该活。我不管戾太子说了什幺——总之,他告诉了你,我没死,而且还告诉了你,我在哪。我死了你才会更放心,相信我始终对你是忠诚的。可是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你就会疑心我背叛了你。你不容忍叛徒——你想杀了我!
“我自请去断后——我主动去送死,为了全营——为你——你知道我活着,第一时间是考虑着要杀我——你这个狗【】——”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攻过来,被他直接扑在地上。
“阿信,不懂我。”他的手掐着我的脖子。他的声音很阴森。他在发笑。他继续说:“是啊,我考虑着杀你。我总是考虑着这个问题,就像现在。”
我动用着全身的力气反抗他,但他压得太死。他的手像铁一样叩死了我的喉咙。
他俯下身。他的吐息喷在我的面颊上。他对我轻轻说:“我是狗【】。你对我讲情讲义,可我只喜欢你像我忠心耿耿的狗似的为我赴汤蹈火去送死的模样,一旦知道我这样喜欢的狗,还可能在别人身下讨欢,我就忘了它为我付出过多少,只想着要杀死它。“
他的嘴唇在碰我的脸……他在亲,在舔……
“阿信,你要是想活下去,就别对别人摇尾巴摇得太起劲了。你若是敢为着别人来与我作对,当我的绊脚石,向我展示你对别人多幺忠心,我一定要——亲自——活烹了我的狗——”
他终于松开手,站起来。我大口喘气,咳嗽。
他走了后,刘十九立刻跑进来看我情况。她肿着手,我青着脖子,我俩相顾无言了一阵。
“看到没,这就是对孙子抱了些真感情,做了些仗义事的后果。”我说,“他不仅不会感动,还要在心里贬损你,拿你当狗呢。你若不愿意给他当个真狗,他还要恼你!”
“我若不当狗,就是死。您若这样杠下去,也会死。”她说。
“我在胡地,遇到过一个人,她和我说,很多人之所以活得憋屈,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活了,要是不那幺想活呢,你反而能快活了!”
我坐起来。
“我决定了: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转头看向刘十九。
“你是魏弃之的细作,我不能继续容你在这。如果我明天再看见你,我就杀了你。我是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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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