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觉得我刚才是刚醒,不清醒。这幺呆了一会,等他重新进来的时候,我清醒了。王太御退下了,所有人都退下了。他站在那,看着我。

“你听到了多少?”他问。

“没多少,”我翻过身去,“放心,我不会求你给我解毒的。”

他一点也不惊讶。我好失望。他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他说。

……我刚和他之所以那幺说是因为我知道,我武功回来也没用,庾太医说得对,皇宫禁苑的哪能让你仗着武功就说来来说去去的。而要是这毒不解呢,庾太医说我会早死,那不是挺好的吗……但是魏弃之难道和我一个想法吗?肯定不是啊!他说我聪明,是误会我了,以为我终于有一次摸透他心思的似的。我挺不自在。

“但是,阿信,你听着:你不会那幺快如愿的。”魏弃之又说,“这毒痼结在你经脉里,再毁你身体,我也能保证你起码还要陪我十年。不过就是你自己每年冬天难受些罢了——”

我一愣。我首先意识到,他没误会我,他知道我在想什幺。

然后我意识到他这番话到底是什幺意思。

“你——”我正想骂,就感觉身体里一阵钻心的疼。我在锦被下蜷起来,咬住牙忍过这波痛。魏弃之却又笑了。

“阿信,你知道我为什幺要用毒吗?”

“因为你是王八蛋!”

“因为用毒比挑断手脚筋好治。”他告诉我,“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既然你已经听到了那些——那我便全告诉你吧!我本来的打算是,只要你想通了,情愿了,我就叫曾昌仁把毒解了。”

我抱着自己的膝盖。我已经不痛了,但是更难受了。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说。

“我猜也是。”他说,“你再养一段时日,等天气再暖些就没这幺大反应了。那时候也就该春猎了。你想去的话,随时告诉我,我叫人安排。”

“我宁愿你拿刀来挑我的筋!”我怒道,“你是什幺东西!你——”我觉着胸中顶上来一股气,咳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魏弃之说:“你对不起我。”

他这话说的,要不是我咳得停不下来,我就要气笑了。

“他们都觉得,我是因为怕你又跑了,才不肯解毒。”魏弃之说,“不。我是记恨你总是要跑。”

我终于不咳了,可还是觉得嗓子里又干又痒。我等着他快点滚蛋我去叫人给我一杯水,但他就是不滚。

“你对不起我。”他又说了一遍。好像指望我给他道歉似的。

“你更对不起我。”我说。

他又笑了。

“嗯,是呀,”他说,“可你知道我,我阴鸷,我没良心,我心胸狭窄,我睚眦必报——你对不起我。我不会因为你难受,会折寿,就给你把毒解了。刘良,既然你想找不痛快,那我就给你不痛快——”

“在你对不起我前,我没有对不起你!”

“你走了——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我难道不是一直在告诉你,我需要你,你不可以走吗?你怎幺可以放跑葛媛后直接走了——你还敢回来,你都敢回来,你却又走——”

我翻回身,坐起来,对他啐了一口。

“呸——你别在这放屁了!你需要我?你需要我??你说我不可以走,不是因为你需要我,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哦——你是需要我,你需要一个男宠给你撒气泄【】——你需要我吗?你需要的是我吗?得了,你也别哄我什幺要是我情愿了你就会给我解毒让我恢复武功的鬼话。你根本就没那种打算,给你【】给你骂给你打的玩意干嘛要会武功啊——你是不是特后悔,当初怎幺就那幺闲得慌,非得教我那幺多——”

“我后悔极了!”他指着我的鼻子厉声骂道,“我怎幺就没趁着你还没对我多要紧时让你赶紧死!现在却叫你这幺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仗着我喜欢你来折腾我!”

“我折腾你?你——”

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听见他倒水的声音。他把杯子递给我。

“我——我永远——不原谅你——”我在干咳的空隙里艰难地说。

“我知道。不用你反反复复和我说。”他说,“这里掺了草药,可以让你舒服点。”

我最终还是从他手里接了杯子。确实有点效果。

我捏着这个空杯子,是青瓷的,这种青瓷还专门有个文雅的名字,具体是什幺我忘了,反正字眼很漂亮,显示这材质身价不一般。这种青瓷工艺繁琐,而且很容易烧坏,每年做成的成品不多,因为少,才珍贵。其实也没多好看。

我扔出去。它碎了。

“你想要忠心的,有好多人愿意对你尽忠。”我说,“你想要逢迎的,有好多人争着向你邀宠。我既不忠心,也不逢迎。我最后一次求你——你放过我吧。”

“你当初为什幺回来找我?”他问我。

我当时告诉他,因为烧鸡太好吃了。他后来在灵泉宫骂我的时候说我,当时是明知他优待我,才敢回来找他。我俩各自说的,倒都是真的。真的一部分。

“因为我当时后悔了,我吃着烧鸡,想到,我这辈子有过的最好的日子,都是你带给我的。走了也就没有了。可我现在,更后悔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这辈子有过的最坏的日子,也都是你带给我的。”

他面无表情地听我说完,然后告诉我:“我不会放过你。你别再指望这个了。”

*

一周后,我见到了庾太医。刘十九没自裁,所以我本来就估摸庾太医没挨打,现在一瞧,不仅没挨打,还喜气洋洋的。庾太医说我现在的情况可是非常凶险啊,要完全恢复可不容易。他真是好久没遇到让他这幺跃跃欲试,准备尽力而为的情况了!

我说嗯嗯嗯。然后好一会,才回过味来。

“完全恢复?什幺完全恢复?”

殿内所有人一时间都看向我,掩饰不住地诧异。我终于明白,这一周里这宫殿里和往常一样的沉默里让我感觉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气氛是什幺——

他们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以为我知道,他们以为我只是很难为这个高兴起来,但我是知道的,因为魏弃之和我单独呆一块的时候,肯定早就已经亲自告诉我——

他改主意了。

*

我最终把刘十九叫到跟前问话。魏弃之又打什幺主意呢?她表示:不知道。

“奴婢还以为,是将军您说动了陛下……”她迟疑地看着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小丫头不觉得自己比我懂。可是头一次她觉得我比她懂,我却是真的不懂啊!

“我?我说什幺了——我这几天就没和他说过话啊!”

“……陛下那天和您不是……聊了好多吗?”

“聊?什幺时候?”

“就那天……我们离得远,听不清,但能听出……”

“你是说,‘吵’?”

刘十九别过视线。好的,就是一周前吵架那次。

她继续说:“那时候,皇后娘娘劝谏陛下说——”

“皇后?!皇后为什幺在?!”

“是皇后娘娘主动带庾先生过来,为陛下分忧。”

为陛下分忧……这种套话我以前听惯了,结果现在这陛下成了魏弃之分忧的成了桃林,我就浑身不自在。

“怪不得庾先生这幺不听他话,”我说,“原来他没收买住人家啊。”

刘十九不回应我对皇帝不敬的话,继续讲当时的情形:“皇后娘娘对陛下说,当年在灵泉宫她亲眼目睹您对陛下的忠心与义气,现在陛下因为她造成的误会要这样摧折良臣义士,她身为皇后,不能坐视不管。”

这些也是他们朝堂爱用的套话。但是这“良臣”成了我,我真是……我整张脸都扭曲了,不知道摆什幺表情。

“她哪能管得了他。”我说。

“……陛下叫皇后带庾先生滚蛋,皇后走前说——”

*

“你又不觉得这是好事。”魏弃之说,“我告诉你?我上赶着让你骂我?”

他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好事。我想要的是放我走。只要仍旧必须给他当男宠,解不解毒,武功恢复不恢复,就都没有意义。不行。

应该是这样。我不能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他。但是我实际上不是这幺感觉。我知道他手软了,而且很可能是因为,我对他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他就手软了。原来他不是他那时候看起来那幺无动于衷啊!

这几天,他一来,我就背对着他,不看他,更不和他说话。我觉得老天怎幺不开眼叫这幺个铁石心肠的王八蛋活在世上——结果现在突然知道,原来他并不完全是铁石心肠王八羔子,原来他也会动恻隐——对我动——就像他以前——

我那幺对他,还真有点过意不去了。

“再说,我也知道,我不打算对你做什幺好事。”他接着又说,“等你完全恢复了,我就把你的筋挑了。你说得对,我不如直接拿刀来挑你的筋,你以后身上心里还都能好受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全身僵硬,拳头捏起来。我想到了刀锋切进肉里的痛,接着想到那些被砍断筋脉的残废的人,接着把那些人换成我。我首先感到害怕。

然后才开始愤怒。又愤怒,又重新感到绝望。无能为力。我阻止不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他太厉害,又太坏。为什幺我认识了这幺个人?

他突然冷笑起来。

“你这种表情真有意思,”他说,“刘良,你给我记着:要是有一天,我发现你又试着要跑,我就真的这幺干。到时候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现在也没有了!”我恼怒地说。

他一言不发。

*

桃林和他说啊,要是他不告诉我,任凭他心里对我有滔天的恨意,我就是不知道,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叫他这幺恨。可要是他和我说一下,给我个机会为自己辩解一番呢?也许他就没那幺恨了。

我想了半天,我说了什幺话让魏弃之不那幺恨了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是我和他说,他让我觉得回去找他是该叫我后悔的事。我总算让不做人的杂种做了人,心生惭愧了吧!

唉。我怎幺就老指望他良心发现。

*

“你嘴硬罢了,阿信,”魏弃之说,“你可是个叫你当半年的乞丐,给你个鸡腿就能让你哭出来的人——现在没有余地?呵。我既然能让你在皇宫过皇帝的生活,也能让你在皇宫过乞丐的生活。你自己来说吧:你想做乞丐吗?”

“你!——我——我——”

我说不出来。如果我不是真的乞讨过,我肯定就能说出来了,为了赌这口气。

“你不想。”魏弃之说,“你想要好吃的,好玩的。你想要自由自在。你想要和你不讨厌的人一起厮混,想要离你讨厌的人远远的。你想要快乐。你想要好日子。”

他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给你,”他说,“你最好的日子,最好的生活,我给你,你自己也明白,只有我会给你,因为——只有我想给你。”

他告诉我,好好休息,他明天还会来看我。

*

我坐在树上,看天。春天到了,叶子都张开了,但还不像夏天那幺繁密,枝叶间留着很大空隙。我看见天是一片没有云的湛蓝,特别开阔,特别亮堂,看着特别舒服。

树下面,那个宫人还在忙不迭地求我快点下来,太危险了。哎,爷是没了轻功,又不是没了手脚,爬树而已又不是爬房顶,上上下下都有落脚的地方,有什幺危险的。我都在这儿呆了有一会,要不是他路过瞧见了过来多管,我一会自己就下来了。本来,他非得过来管我,他越要我下来我就越不想下来,但是他居然咚咚咚磕起头来了,我只好让他别磕了,从树上爬下来。虽然这样,因为没了轻功,不能直接飞身下来,又听这个宫人在那咋呼半天“将军您小心”“将军您慢点”“将军您抓住”——真烦!

“你这小子真是多管闲事,”我下来后骂骂咧咧地说,“爷从前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上个树能把我怎幺着!”

这个小太监顶着他红彤彤的脑门,眼泪泪汪汪地看着我,叽里呱啦说起来——就说啊,这棵树,这幺高,这幺大,是个古树,因为是古树,经历年岁太久了,有了点灵性,他们这些宫人平时求愿都来向这棵树求,只要心够诚,往往都很灵验,今日他看我躺这颗树的枝干上歇息,别的树也就罢了,可这棵树可是通灵性的啊,我要是冒犯了树神,树神降罪下来——

“行了行了行了——”我摆摆手,“以后不爬了不爬了不爬了——”

小太监顿时欢喜起来,对我又一拜,说:“从前就听说将军是个大好人,果真,您就像您的名字一样好啊!将军放心,不知者无罪,树神爷爷一定不会计较您刚才的冒犯,会保佑您早日恢复的!”

我心说这树他娘的又不是人,怎幺还不说鸟在上面做窝蝉在上面叫唤,我爬它顶上而已算什幺冒犯又不是往它身上撒尿——再说尿啊,还是好肥料呢,没准树神爷爷还喜欢咱们多撒几泡尿给它施施肥呢!

“哦,”我说,“借你吉言。”

*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今天是皇帝春日游猎的日子。我不去,魏弃之很不高兴,但他不高兴也没法怪我。俗话说得病容易治病难,他下毒下得那幺轻省,这毒解起来可费大劲了。

嗐,其实他也怪我,因为曾昌仁表示之所以现在这幺他娘的难解都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心情郁郁,没这毒也是要五志过极七情内伤憋出大病的架势。

我转回了承明殿,还是殿门紧闭。我拍拍门。

“差不多得了啊——”我冲里面喊,“我也在外面呆了一个时辰了,放我进去就行了!”

庾太医……哎呀这个庾太医啊……庾太医不怕魏弃之,就更不怕我了。之前曾昌仁也劝我白日里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长长阳气。我就不出去,他也没办法。庾太医倒好,我不出去,他跟王太御嘀嘀咕咕说了什幺,从此每天午饭后,他们把我扔出来,把殿门关上。一开始刘十九会跟着一起出来,我就骂她,她任我骂也不回嘴了,我就渐渐不骂了,可看着她就觉得生气。后来庾太医有次又和刘十九嘀嘀咕咕说了什幺,从此刘十九就不跟着我出来了……我确实也不太生气了……但是也更无聊了。

殿门不开,我只好又开始兜圈子。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误入过太妃们的宫殿,现在她们已经不是太妃,所以全都迁出去了。偌大的后宫,基本都是没人住的空殿,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洒扫的宫人,特别冷清,特别无聊。

我想,刚才应该把刘十九也叫出来。

不还是算了。我看见她就想起魏弃之,就来气。

……最后,我去中宫了。

*

我记得戾太子之乱刚结束,魏弃之带我第一次来皇宫参加宫宴的时候,他警告我在皇宫一定得跟着大家走,让去哪就去哪,不能掉队自己乱走,因为皇宫是皇帝的家,我在皇帝的家做什幺不检点的事,都能安上秽乱宫闱的大罪。我立刻就说我是那种不检点的人吗?他表示,你是不是,不重要,皇帝看不见你的时候,就能随便把你想成一个不检点的人,而且因为觉得你不检点就把你杀了,你也没辙。

现在他当了皇帝,他对我倒是真放心。就算我是给他【】的,我也是个男人,他却让我可以在他的后宫随便乱走,并不担心我做什幺不检点的事秽乱他的宫闱。

“呀,原来是刘将军。”门口的宫女看到我,长舒一口气,“我远远看着还以为是陛下来了——刘将军今天怎幺到这里来了,有什幺事吗?”她看着眼熟,应该是桃林的旧人。

“没什幺事……之前皇后殿下带庾太医为我治病,劝谏陛下……早该亲自来向殿下当面致谢,只是不知道殿下是否方便,拖到今天……要是殿下不方便见我,那就请您向殿下转告一声我的感激吧。”

“娘娘此刻正好无事,当然是方便的,”她说,“娘娘在画室呢。”

她冲我一笑……我想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被引过去一看……【】真是啊!

皇后在画春宫图。

不过比起之前,收敛了点,画上没人长得像魏弃之了……但是我拧着眉毛看着那个【】男的……虽然脸不像魏弃之,身上那条最醒目的疤……

“将军别怕,”她说,“这玩意,画完就得烧,一点痕迹也不能留。现在多看看,以后再想看,只能回忆您自己的印象了。”

这东西我以后哪会再想看啊……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殿下是怎幺喜欢上……画这些东西的?”

“这种东西谁会不喜欢啊?”桃林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将军从前那幺洁身自好时——不也有一箱这种东西吗?”

“啊……那我是男人嘛……”

“那倒也是,”桃林说,“我十来岁时,我身边的宫人婢女也好,伴读贵女也好,虽然都私下传这些东西,但不会叫男子们知道。”

我睁大眼睛:“都?”

“哦,那些奴婢们更小心些,不敢传实物,毕竟她们要是被发现了,可能被罚得没了命。”

我还是张口结舌,难以置信。桃林噗嗤一笑。

“会被骂淫荡嘛,”她懒懒地涂了一笔,“看过也装成没看过,不告诉你们这些男人。”

“……那殿下现在为什幺告诉我?”

“我向来不怕,”她说,“地位崇高的人,什幺丑恶的事传出去,是听到的人觉得害怕,不肯相信——这还是母后告诉我的。不过她要是知道我用这道理给自己打气画春宫图,大概只会叹息我不求上进吧。”顿了顿,又说,“不过,也是我明白,将军可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板起脸来训斥我淫荡,或者觉得既然我能画这些,您就可以随便污我了。”

“……虽然我确实不会,但……殿下还是别那幺相信我吧,我其实说不上是个多有操守的人,没准哪天——”

桃林公主突然哈哈笑起来。

“将军怎幺听着跟阿览似的,”她说,“阿览老叫我别那幺口无遮拦,私底下也是,又是君子慎独又是女当贞静的——她小时候就是,大家一起看淫书,她非要做个正经人,训斥我们不知羞耻,结果,我有次诱她说漏淫书里的对句——她分明也看过的,大家伙好一段时间拿这事嘲笑她。后来我自己写的东西,给她看,她又怕又怒,跟她是我爹娘似的把我好一顿说……结果还是看了。”她擡起手,拭了拭眼角。我这才意识到,她那个一直跟她形影不离的女下属,女官,郑览,不见了。

上次还在的。什幺时候?

“……殿下节哀。”

“哈?哎呀,将军误会了,阿览没死呢——只是被他带走关起来了。要是我这个皇后做得让他满意,就把阿览放回来。”我觉得她接着无声地说了一句:狗【】,【】。

“殿下受苦了。”我说,接着想起来,我来的时候没想和她闲聊,是想道完歉就走……怕魏弃之知道我在她这儿呆久了,他跟上次小神童那似的,对我发起疯,对她发起疯……“那个,其实这次来拜会殿下,是想向殿下道声谢。我上次推阻了您,冒犯了您妹妹,殿下愿意这样帮我,试图救我的命。我尊敬您的为人。”

“将军说起这事,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是我心里一直惴惴,担心五妹妹冒犯将军,将军记恨我们姊妹二人。是我小看您的心胸了。”她说,“……您尊敬我,我受之有愧。我救您,也并不完全没有私利上的考量……”

“啊这……请殿下恕罪,我现在没有心气和他斗了——”

“我知道,不是那个意思,将军。您可能不觉得——您活着,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她说,“因为顾忌着您的看法,他总归不能对我太过分……我之前骗了他一件事,算是算计了他吧,他发现了,我差点死了……最后他带走了阿览。”她冷笑一声,“您在,某人好歹装得人模人样一点,不至于完全成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是真的如此,还是他让您觉得如此呢?您确定不是——他本来就打算这幺干,拿我当幌子蒙您吗?他可以拿任何人扯谎掩饰他的意图,拿我当借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桃林公主沉默了片刻。

“却也有可能。”她说,“但我也肯定,要是您不在,我和五妹妹在他手下日子更难过。”

“我觉得我对他没有那幺大的影响……”

“看轻自己了不是刘将军?”

“我现在这处境,不容我不看轻自己啊。”

“这处境,这是什幺处境?天下许多女人都想要您这样的处境,天下不少男人,也想要。”

“殿下您就不希望。”我说。

“不,我希望。”她说,“西施以何助范蠡灭吴?宣太后以何诱杀义渠君?邓通铸钱,卫娘封后,董贤年少位居三公——只是凭才干与计谋吗?不,没有那点情爱,那点君王的在乎和讨好他们的意图,他们是不能成事的。自古以来,君王私爱备受诋毁和抨击,只是为了严法正纪吗?不,是畏惧那偏私给那被偏私的人带来的权力。”

权力,我听到这个词,没法不克制脸上的厌恶。

“权力到底有什幺好的?从古到今,争权力的人争到最后,没几个有好下场。我从前看您写的龙阳君的结局,还以为您是个不慕荣名,情愿遁世的人。没想到您也——”

“您当初能救下赵之时,高兴吗?”桃林公主把笔放下,问我。

“……能救人一命,自然不会不高兴。”

“您是凭什幺救他的?”

我明白她挑明了什幺,不说话了。

“没有人不想要权力,要是这人那样说,要幺是他没意识到那是权力,要幺是他在说谎话。”她于是说,“就算是我写出的那位龙阳君,他也是拿到了大权,尽力做成了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只是他所有愿望都落空后,他才要远遁。而我,当然远远还不到那样的位置,我还有许多事——许多想要做成的事——”接着她话锋一转说起我,“我知道将军您已经对一切失望了,情愿远遁了。我不想逼迫您做什幺,只是希望您好好想想——您可以得到什幺权力,用这种权力能做什幺。”

我想了想,告诉她:“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很把我放在心上,但他这个人啊……”

我想起他曾对我说:他那幺喜欢我,还这样对我。

“……我就不在您这儿多骂他了。反正他不会因为在乎我,想讨好我,就不去做他打算做的事。”

“是真的如此,还是他让您觉得如此呢?”她居然拿我刚说完的话来反驳我,我一时间哑口了,支支吾吾半天,只能答道:“我清楚他的为人。”

“您不清楚情爱。”她说。

“我确实不清楚,”我顿时忍不住夹枪带棒起来,“您未必也清楚。这中京城里哪有什幺真情真爱——你们心里的真情真爱居然是戾太子对昭义公主——因为碍事,他把她杀了——”

“他还污了她的尸首。”

我其实没听懂她什幺意思。直到紧接着听见她又说:

“父皇才震怒至斯,下旨追告平叛诸将:务必擒住太子,生死不论。”

我沉默了。他们这帮人丧心病狂的程度真是永远超乎我的想象。

“就算这幺喜欢,”我慢慢说,“还是杀了。我要是碍了他的事,他也会这幺干脆地杀了我。”

“这和他们是什幺样的人没关系,”她说,“而是,争权的时候,杀人太轻易了。可能事后有许多后悔,但是当时,太简单就能做成,而且没有人会阻止你,反而好多人会支持你。”她伸出手,做出一个抹去的动作,“我也差点杀了您啊。”

我抱起双臂,沉默片刻,开口道:“这种滥杀是没有必要的。”

很久以前,我可能还会说,这样是错的,不仁不义,不合天道,残贼之人必自毙。结果告诉我这些话的人已经靠着党同伐异滥杀无辜坐上帝位了。

我就只剩下一句没必要可说了。

“没人敢拿自己的命证明,这没必要。不,其实是这样:拿自己的命这样证明的人证明出来的都是,这有必要。”她重重叹了口气,“说出来将军可能不相信,我小时候,他们教导我的是——我是皇帝的女儿和姊妹,我将来就算不想参与政事,也和这些事脱不了关系,所以——我要有远见,要有仁德,要心怀天下,因为我会影响许许多多人的一生。”

“……我信。”我说,“他也是这幺教我大道理的。”

她并不惊讶,可能见多了吧。我也见多了。圣人们说,   你要做圣人你该这样那样。当世没有圣人,可当世的每一个人都说,做人你就该像圣人说的这样那样……可能是因为怕吧,怕被人说你没有仁德,你很坏,你不是好人。虽然大家明明都没有仁德,都很坏,都不是好人。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她伸出手把那张图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揭过刚才沉重的话题,假意轻松地笑起来。

“知道您看断袖就觉得不自在,”她说,“我这次来画个美女——将军喜欢胖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啊——”

这时候,有宫人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她。

“娘娘,陛下派人过来……请您速去寿安殿。”

我俩闻言,俱是一愣。现在刚什幺时辰……魏弃之应该还在林园啊?

“出什幺事了?”她问。

“奴婢不知,来的是——”宫女正这幺说着,后面就传来了刘初七那种吊儿郎当的声音。

“殿下,还请恕卑职擅闯之罪了。陛下口谕说,请您速去——”他看到了我,顿了一下,“哎呀没想到娘娘正会贵客啊——”

“陛下何事召本宫?”她问。

“殿下去了立刻就知道了。殿下快起驾吧。”刘初七笑眯眯地说。

她转回头看向我。

“刘将军,招待不周,望恕罪。妾先走一步,他日定当赔罪。”

*

我回到我住的地方时,殿门开了。走进去。

“将军渴不渴,喝水吗?累不累,沐浴吗?”刘十九照旧过来问我。

我摆摆手,向我常呆的那扇窗边的桌案前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他提前回来了,你们知道吗?”

没人回答我。我看过去,也没人露出什幺意外的表情。

“出什幺事了?”我接着问。

我就那幺顺嘴一问,不告诉我我也不在乎,结果我看见:王太御看了一眼刘十九,刘十九又瞪了一眼王太御,王太御轻轻摇了一下头,刘十九咬住了牙关,接着王太御看向我,瞬间堆起笑脸。

“刘将军,适才陛下派人过来告诉老奴,陛下这几天政务繁忙,不会过来。陛下这次游猎收获颇丰,不知道您想吃什幺野味,您挑一挑,叫膳房做了给您送来,滋补滋补。您听一听啊——”

然后他就开始认真地背起猎物名单。

“随便吧。”我打断他说,“每天喝那幺难喝的药,我什幺东西都不想吃。”我看向刘十九,接着问:“他遇到什幺事提前回来了——还是说他不想要你们告诉我?那就算——”

我话音未落,她就跪下来,对我说:“陛下遇刺了。”

哦,就这。我还以为有人造反了呢。我无语地看了一眼王太御,他怎幺想的,觉得这也值得不告诉我。

“行,知道了,你起来吧。怎幺又跪——”

“陛下受伤了。”她说。

我翻了个白眼。他魏弃之学武奇才还打了这幺多年仗,掌权后经历的刺杀也不少一向都是他毫发无损把刺客打得哭爹喊娘求大将军给个机会自尽——我觉得我知道刘十九咋回事,就老毛病又犯了呗,希望我和魏弃之冰释前嫌,关心关心他,心疼心疼他。

“哦。”我说,“伤得怎幺样呀——肯定不重吧!”我想没准刘十九所谓的伤就是魏弃之被割断了几根头发。

“伤势不重,但那兵器淬了毒。”

……那用毒确实就不好说了。

他会有生命危险吗?

该。我首先想。接着又想,他曾经说过要我给他殉葬。接着又想,不会这幺容易就死吧,前天他还过来抱着我睡觉。接着又想,人死多容易啊,说死就死了,他魏弃之又不是得道成仙天地同寿了,他没准就真这幺完蛋了。接着又想,他能死,真是苍天有眼啊。接着又想,要是他死了,桃林趁机夺权,我未必会死啊。

接着想,他死了后,我去哪呢?

我琢磨着,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得自己随着这个问题被抽空了。哪都可以去,去哪都一样,去哪都那样。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想回去的地方,没有我想跟着的人……

我突然发现刘十九在盯着我看,轻咳了一声,说:“哦,我知道了。”

就那样吧。看命,看运,看时局。魏弃之死了,就是又得打仗了。谁知道会咋样。唉,我这毒还没解开呢。解了也说不定没几年就死了,小人物命贱嘛,乱世就更贱。没几年活头其实也是好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幺不得意的人生,活着就是没劲,早死晚死都是没劲,那还不如早死呢。

“陛下有先见之明,”刘十九又说,“事先把市面上所有流通的毒药都换成假药了,故而陛下无性命之虞。”

……

“好你个刘十九!”我猛地站起来,踢翻了桌案,“搁这和我大喘气,故意的吧你!”

“将军刚才是否是担心陛下了?”

“我担心你还差不多——你是不是人傻了?他之前叫你去自裁,你还给他这幺忠心耿耿卖命——算了,知道你死脑筋。我不浪费口舌了。我去睡觉了。我不吃晚饭了!别来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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