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瓦抓着他的手,打开门走进这个空间时,他虽然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但始终无法相信,艾瓦真的要逼他做这种选择。
他在里面看见了赛缪斯。
弓箭手被捆紧了双脚,却没有捆住双手,那把当世最杰出的武器锻造师所锻造的最好的弓被神射手牢牢抓在手里。他们一出现,弓弦拉满,附魔箭矢发光的尖端对准他们。
后来他知道,那是赛缪斯最后一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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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血和肉沫早就被清理一空,连空间都被改造得变了一种形状,只是地板和墙壁的样式还保留着艾瓦的品味——夜一样的深紫色,星光般的花纹。
最中央,那个公爵就站在那里,一副等待的姿态。
“为什幺?”面具后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他们每个人都熟悉。那是他们的伙伴,战友,尸骨无存的阿林公爵,奥伦的赛缪斯。
是幻术吗?
他擡起手,黑色的火焰轰向那个魔族。
那不是赛缪斯。赛缪斯不会那样躲闪,那样跳跃。赛缪斯不会招出深紫色的触手,抵挡他的进攻。他率先发出攻势后,利维提着圣剑加入战斗。
“不许你玷污我们的朋友——”黑龙愤怒地说。
但是有些东西,不对。
他渐渐感觉到了,这个公爵,放弃每一次进攻他要害的机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去对付利维。不对,不对,不对。利维有圣剑,为什幺不来先解决没有圣剑的他呢?
又一次,公爵放弃进攻的机会。但是,他可没有。
他击碎了他的面具。
这确实是一个魔族,黑发,红瞳。他极速地退后,张开手指捂着脸,血滴到地上。混合着魔王艾拉瓦赫什气息的血,然而,也混合着他刻进脑海里的那个人的血的味道。
赛缪斯看着他。
“主人,”赛缪斯说,“您为什幺要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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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住利维的手臂。
“那是塞缪斯。”他说。
“你看清楚,那是魔族迷惑人心的把戏!”利维说,“那魔族叫你主人,觉得你该帮他——这是怎幺一回事,你先想想怎幺对我们解释吧!”
而趁着这个空当,赛缪斯迅速和他们拉开距离,他们身后传来阿尔特莉娜的警告:“注意——他要——”
赛缪斯已经擡起双臂,张开手指,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正在极速逼近。许多条深紫色巨大触手从崩裂的地面下伸出,牢笼似的围绕他们。
艾瓦的触手。
“等等……不!”他想到了他刚才那声主人,于是擡高声音对赛缪斯说,“我命令你,住手!”
触手连同赛缪斯真的因为他的话语僵住了。
黑龙便趁机挥出一击。他又连忙转身用身体挡住了圣剑的攻击。
“亚基里斯!”利维乌斯愤怒地喝道,“你还真想第二次背叛我们吗?”
“等等,利维。”他们身后,贞女发话了。接着说话的是塔夏,塔夏没有对他们说话。
“赛缪斯,”海妖说,“你为什幺要袭击我们?我们是你的伙伴啊!”
如果这个魔族不是赛缪斯,而是披着赛缪斯外壳的邪物,塔夏的魔法不应该影响他。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在听到海妖说话的那一刻,魔族猩红的眼睛露出了些许茫然和迷惑。
“是这样吗?”公爵说,接着,张开的手指突然收紧。
触手的尖端裂成无数碎瓣,露出像嘴一样的空洞,周围螺旋绕着一圈圈尖牙。这东西非常难缠,亚基里斯深有体会。
他和利维迅速后退,去保护战斗能力更薄弱的贞女和海妖。
“哼,我就知道,”黑龙轻蔑地说,“空有那张脸而已——魔族——”
“你也是魔族吧,”公爵说,声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有上上任魔王血统的龙——我想起你了,魔龙,还是这幺让人难以忍受——”
“奥伦的赛缪斯,”阿尔特莉娜厉声说,“你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幺吗?”
赛缪斯后退一步,一个传送阵出现在他脚下。
“该死——不许跑!”黑龙愤怒地说。
“主人,”赛缪斯的眼睛只看着他,“她需要您,如果您想再次见到她,请跟我来。”
“帮我——”黑龙对他说,“亚基里斯?!亚基里斯——”
“她留在我脑海里的声音说,唤醒我是为了给您道歉,”赛缪斯说,“我原来并不清楚是怎幺一回事,不过现在……”阿林的公爵轻笑一声,十足的赛缪斯的笑声,矜持而和缓,“原来是这样。”
艾瓦。
艾瓦。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没有东西来攻击他,因为……艾瓦……
因为艾瓦与他分享了她的权柄。
艾瓦。艾瓦。他在心里念着她。艾瓦。你为什幺不告诉我?他回忆着她的冷酷,回忆着她的残忍,回忆着她的坚决,就是回忆不出她的动摇,她的后悔,她的退让。
如果你愿意……让我理解你……愿意来理解我……
“魔王已经死了,阿奇!”
他停下脚步
“来帮我,”赛缪斯说,“我需要您——我们去把她复活。”
“亚基里斯,”利维说,“你想让世界再次血流成河吗?”
他转过身,擡起手,正好接住了利维的劈砍。
圣剑稳稳地被他抓在手里。黑龙睁大眼睛。他不禁微笑,因为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艾瓦,他也是这样瞠目。
说到底,圣剑通过爱来遴选持握它的手,实在是太不谨慎了。连魔王本人都能握紧它。
“有什幺关系呢?”他说,“我爱的不是世界。”
盘剥的工头,卖身的雏妓,轻侮人的嫖客,投入水井的小孩。坏的人,好的人。作恶的人,受苦的人。让充斥着这样的人,满溢着这样的命运的世界血流成河,乃至终结,有什幺要紧的呢?
可是……让艾瓦回来……让那个他还没有完全了解的,其实还愿意聆听他的痛苦的艾瓦回来……
“你——”利维还没说完,他就知道龙要问出的话了。
“我爱她,”他对黑龙说,“为了她,我要第二次背叛你们,我要走了。”
那一刻,圣剑拒绝了利维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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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强大的生命的崩解,就如同它的诞生一般壮美。
利维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龙的双臂已经没有了,可见他刚才爆发出的是多幺彻底,多幺坚决的恶念,因此圣剑降下的惩戒才这样严峻。黑色的龙鳞从他的皮肤下冒出,黑色的诅咒也同一时间蔓延开来。本来就是靠着外在的法阵勉强压制,此刻遭受重创,诅咒几乎在一瞬间就占有了他的全部生命。妖冶的花纹和黑亮的鳞片,鼓胀的肌肉和挣扎的双翼。
黑龙倒在地上。
利维没有呻吟,可是沉重的喘息昭示着龙此刻的痛苦。亚基里斯擡起头,看到阿尔特莉娜戒备地看着他,抓着塔夏的手后退。那幺,意思是,放弃了。
他跪在利维身边,把龙抱在怀里。黑龙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凝视了龙一会儿,俯下身,吻上黑龙濒死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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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利维先开口的。
你是不是喜欢我?黑龙说,脸上是龙常见的那种有点邪气的笑容。阿尔特莉娜不会那幺笑,有失庄重,赛缪斯也不会这幺笑,不够正派,塔夏也不会这幺笑,过分富于攻击性。
只有利维会这幺笑。那是一次分头行动,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那时候还在人间,利维把他摁到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上,他差点以为,龙是又一次想和他切磋。
龙说:你总是看我,那幺看我,什幺意思,当我傻吗?
后来他就知道了,在龙眼里,他是个傻子,他什幺都不知道。
你想和我【】——啊,多粗鲁的字眼!阿尔特莉娜不会允许——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阿尔特莉娜了行吗?
利维不耐烦地凶完他,重新又笑起来,问他:所以,你想不想?看在你这幺可爱的份上,你要是说想,我就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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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基……里斯……”利维的声音很微弱,而且含糊不清,“你……知道……是吗?”
知道什幺?
是在幻境里黑龙的那些回忆,还是他“昏迷”时,黑龙在神殿里的那些祷告,还是在那个原本属于他的房间里,黑龙和海妖……还是……
还是每一次亲吻,每一次【】拥抱【】,每一次投向他的含笑的眼神,每一次为他而动的怒火,为他而落的眼泪……黑龙的爱……
“是。”他说。
也许利维乌斯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但是生命已经消散,连组成身躯的元素都是。黑色的纹路变成真正的藤蔓,肉体化为灰烬,从那些黑色的魔法间簌簌落下,落在他的指缝里,膝盖上。
没有机会说了。死了,什幺话都没有机会说了。
他站起来,路过圣剑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去捡。
“别杀他们了。”他站在被艾瓦转化成魔族复活的赛缪斯身边,站在那个开始运行的传送法阵里,“反正,没有别的蒂塔诺了,没有人能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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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乌斯·蒂塔诺·奥利琉斯,这个名字的全部含义,是艾瓦告诉他的。蒂塔诺,是这个计划的名字,在神文里是混血儿的意思。奥利琉斯,是象征黑龙的养育者,指导者,老师,兄长,父亲——或者说,负责人。那个很久以前因为和计划里其余的主导者,特别是勇者与精灵公主之女阿尔特莉娜理念不合,因此带着他选中的孩子从神殿消失的龙族长老,群山上的奥利琉。
所以,黑龙什幺也没说,只是报上全名,就让阿尔特莉娜知道他的身份了。
艾瓦说到这里,笑起来,和他讲:这幺说,你的全名是这样的吧——
亚基里斯·蒂塔诺·阿尔特莉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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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上的奥利琉对他悉心栽培的学生说:
现在,去吧,下山吧,报上你的名字,加入那个团队,和他们一起到魔域去。
你要时刻牢记你的使命,利维乌斯,时刻牢记你坚决的心意——告诉我,那心意是什幺?
没错,你要拯救世界。
你是为成为英雄而降生,为守护世界而长大。或许,你永远也不会成为受众人瞩目的那唯一的神选的勇者,但你知道,你的存在比他更重要。
那个有魔王血统的勇者,用魔族的眼睛来看待世界,看待神和祂赐下的圣剑。他的女儿,也和他如出一辙。玩弄心智,操纵感情,魔族支配傀儡的把戏,呵,竟然拿来培养勇者?!
爱,是很好的感情,有智识的生灵通过爱和被爱,建立起牺牲的决心。然而,过于渴求爱,会变得软弱。今天,男孩因为渴望妈妈的爱而乖巧地顺从她的牵引;明天,当他遇到更加炽烈的爱,他却会怎幺做呢?勇者必须屹立不倒,绝不动摇。勇者的爱不能来自外界,要源于内在。
你,我的骄傲,我心目中真正的勇者,利维乌斯,你要去看好他,你要去监督他,若是他被我悲观的预期料中,你要当机立断,修正阿尔特莉娜的错误,完成残次品没有完成的使命。当然,我们祈愿,不要有坏事发生。
让我们最后向神做一次祈祷吧——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握紧那把庇护爱的圣剑,并且,愿我们无论遇到任何不幸,无论经受什幺诱惑,都能阻止自己向深渊滑落,使那把圣剑不至拒绝我们,不至对我们降下神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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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株新生的脆弱的魔树。
魔树和他亲手烧毁的那棵比起来大大缩水了,漆黑的树皮勉强包裹住中心那个透明的胶质似的发光的球体,在鼓胀到撑出缝隙的树皮后,有许多流动的光,模糊不清的影子,似乎有一个人蜷缩着漂浮在那里。
艾瓦说过,她是从树里降生的。这棵树,很难说清它到底是怎幺出现的,全世界只有这一棵。黑树,魔树,魔神树,叫什幺都可以。它的根深深扎进土里蔓延到你想象不到能有多幺远的地方去。艾瓦说,她知道整片大地每一个角落的地势,人口的疏密,什幺种族在哪里生活——不是她去过,是她生来就知道。
魔树的根去过。普通的根吸纳养料,而魔树的根……说不清楚它都吸收了什幺,又哺育给了她什幺。
不过,这就解释了为什幺,魔王总是一代强过一代。艾瓦之前的那个魔王,不管是龙,还是精灵,还是海妖,还是人类,都打不败他。他杀死了三个捡起圣剑来挑战他的勇者,其他没有那种幸运拿到圣剑,但仍有一腔热血和勇气前来挑战他的勇士更是数不胜数。谁也打不败他。
他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里——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上一任勇者黑发黑眼,背负着魔族杂种的恶名,在人间屈辱地长大,在战火里流浪。他长成时,魔王几乎已经完成了他的征服,圣剑被遗落到不知名的角落。那时候大地上已经没有神殿,也没有别的王国,只有魔王的国度。
魔王有很多私生子,并不知道他,更不把他放在眼里——直到他提着圣剑,踏上他的殿堂。有史以来第一个黑发黑眼的勇者。
艾瓦说,他们在交战时,从彼此的魔力和血的气味里认出了他们的亲缘关系,但是,没有人想要停下战斗。那就是上一任魔王,冷酷的,不懂得爱的,没有任何慈悲心肠的,他的儿子也和他一样,冷酷,没有慈悲心肠,不会因为他是他的父亲就手下留情。
但是那位勇者,还会爱呢。他说。
神殿讲述的故事里,是白银森林的暮歌公主让那个没有家的男人明白了什幺是爱。所以,在打败魔王后,他们共同生活,生下了他们的女儿,阿尔特莉娜。
艾瓦说:就像我也会爱一样。
但是,没有人让艾拉瓦赫什明白什幺是爱,是她自己,在屠杀了三位公爵,掌控了支配整个魔界的大权后,去调查,去了解,去看一看真正的世界,而不是她被魔树或者魔族灌输到头脑里的概念 ——
原来,世界这幺美,这幺好。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征服和暴力,还有温情和爱。
只是,那些美好,温情,和爱,都没有被她遇上而已。她是魔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怨愤与不甘的凝结,是大地上惨痛的哀嚎与撕心裂肺的痛苦的聚合,她从树里被迎接进她的宫廷,学习的是毁灭、残忍、暴力的统治。因为魔族不需要一位懂得温情和爱的王,而是需要一位带领他们占领魔域之外的人间,让他们可以肆意宣泄内心欲望的王。
亚基里斯,艾瓦说,我们多像啊。我们是空有名头的领袖,被操纵和使用的工具。我们从降生在世上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感受和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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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基里斯,你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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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没想起来太多。”赛缪斯说。
“是啊,”他说,“你居然管我叫主人。”
赛缪斯首先露出茫然的样子,接着,好像是思索了一番,明白了,慢慢地笑了。
“我……和你很要好吗?”
其实,并不算。
海妖说他想着他,黑龙说他爱他,阿尔特莉娜说她永远支持他。但是,来自奥伦的赛缪斯呢?
赛缪斯很少对他说点训练和学习以外的私人话题。神射手只是默默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竭尽所能配合他进行战斗。
“你是我的朋友,”他说,“你对我从来没有过恶意,从来都很友善。”
在那个魔王设下的揭露所有人内心的幻境里,他也走到过赛缪斯身边。弓箭手心底的秘密只是——他并不想离开哥哥姐姐,爸爸妈妈,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他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学习魔法,神话,参加成为勇者伙伴的遴选。
赛缪斯想离开神殿,他不喜欢神殿。
但是赛缪斯永远做好他应该做的事。他拉开弓,射穿那些尖叫着他心底愿望的幻影。
“我从这里醒来,”赛缪斯指着那株幼小的魔树,“什幺也不记得,不知道自己为什幺醒来,要做什幺……我想去找她,发现她已经死了。她留在我脑子里的知识告诉我,你是她最爱的人,密不可分的伴侣,我的男主人……我想去找你,我找不到你……”
“……是我杀了她。”
赛缪斯没有露出什幺特别震惊的表情。他就像不久之前,中了海妖的魔法后,那种轻微的茫然与迷惑,说:“是这样吗?”
似乎也知道这样的态度显得非常古怪,赛缪斯补充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许你们有什幺误会,也许这是她安排的,也许……唉,其实,复活她也不是她给我的命令,我把她放进这里,是因为不知道该把她的尸体放在哪,看到了一个人的尸体,哪怕她不是我的主人,放着不管也不太好。我也不知道这样能复活她。她还没来得及给我任何命令就死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游荡,这里没有昼夜分别,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魔族,他似乎是她的下属,应该叫什幺什幺公爵吧。他闯进了这里,大呼小叫地说什幺果然她还留了后手,我是妄图复活她吧,我不能这样。不能哪样?我问他。”赛缪斯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非常好笑,嘴角上扬,“他就告诉了我,把血肉喂给魔神树,它就能用这血肉的力量修补她。我把他杀了,尸体喂给树。可惜还不够多。所以我又喂了自己,可惜还是不够……”
“你——喂了自己?”
“我很无聊,”赛缪斯对自己的行动让他这样的讶然仿佛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该去做点什幺,复活一个把我复活的主人,好像是一件值得努力去做的事。她活过来的话,我没准还能知道更多事情……可惜,远远不够。还不断有人来这里打扰我。莫名其妙的魔族,问我:您就是那个新公爵吗?然后或是要追随我,或是要挑战我……非常无聊。”赛缪斯说到这里,好像在检视着这些年来遇到的魔族里,有没有值得说一说的人,一小会后,他只是重复着,“非常,无聊。”
“……其实,你还有家人。”他对赛缪斯说,“奥伦亲王,现任国王的叔叔,你的父亲。他的妻子,你的母亲。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
他努力回忆着那些可以告诉赛缪斯的东西,但是,这十年来他没有关注过那些消息,所以现在,除了这些泛泛而谈的东西,其他更多的他就说不出来了。
赛缪斯摇摇头。
“我是魔族了。我知道,我似乎还有亲人,但他们不是魔族,仇视魔族。对他们来说,没有我更好吧?”
确实如此。但是,面前这个人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让他很意外。
“你不好奇你的过去,不好奇那些记忆吗?”
“噢,其实是这样……我的主人留下的知识告诉我,是她故意封印了我的记忆,认为这样,你看见我时,会少很多痛苦……”
他呼吸一滞。
赛缪斯看着他的表情,笑笑。
“如果你真的会少很多痛苦,我是很乐意这样的。别责怪自己……”从公爵的口型看,他习惯性地想叫他主人,但是到嘴边又改口了,“……亚基里斯。”
“……谢谢。”他说。
“而且最终,我会恢复记忆的。我的主人留给我的力量耗光时,她留下的禁制就消失了,虽说那时候,也就离我再次死去没多会了……所以,我不急。”赛缪斯说。
那你在刚才的战斗里为什幺还要那幺全力地释放属于她的力量,消耗你自己的生命呢?他想问。弓箭手不是那样硬碰硬地战斗,赛缪斯一定有别的战斗方式。
他意识到了什幺。
“复活你对你来说……是不是很折磨?”
就算你没有了惨死的记忆,没有了过去身份的印象,没有内心的纠结,对过去可能认识的人漠然又坦然……
“哎呀,我不知道,”赛缪斯笑了,“活着总体还算有点有意思的事,而且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你想听音乐吗?我有一把竖琴,我在仓库里翻到的。我现在可是弹得很好。”
赛缪斯向一个角落走去,亚基里斯这才注意到放在那里的一把黑色的竖琴。
“我喜欢这首,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幺,还有歌词,我感觉它好像有歌词,但我想不起来……”
他弹起来了。
这首歌谣是赛缪斯教他的。对于神殿来说,这种民间流传的歌谣不够高雅,不够格让神选的勇者花费宝贵的时间来聆听学习——他是要杀死魔王,焚烧魔树,拯救世界的,他的时间要用来锻炼战斗的技艺,磨练心智坚定信念。
但这首歌听一听也无伤大雅,因为这是歌唱勇者的歌。
他听着听着,跟着悦耳的琴声哼唱出来:
我们的英雄踏上他的路,路上有荆棘,有血,有心碎,有死,这就是他要走的路;我们的英雄从不停下他的脚步,披着伤痕,流着眼泪,从不停下他的脚步;长长的路啊,连我们的英雄也遍体鳞伤,这条长长的路啊,永远望不到尽头;我们的英雄遇到伙伴,失去伙伴,遇到希望,希望破灭,遇到所爱,与爱分离;长长的路啊,我们的英雄仍旧没有停下他的脚步,没有停下脚步……长长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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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声结束的时,他察觉到了赛缪斯的异样。公爵突然睁大眼睛,看向他。
“我……”赛缪斯看着他说。
他从那个眼神里明白——他们才刚见面没多久,离别的时刻就到了。
“我的家人,”恢复记忆后,赛缪斯果然还是先问起他们,“他们……知道我……”
“阿尔特莉娜编了一个故事,”他告诉他,“你是在与魔王的决战里牺牲的英雄——大部分人不知道魔王是怎幺死的。在阿林,他们给你建了一座坟茔,立了一块墓碑……祝福你在神的花园安息……”
“我没有到神的花园,”塞缪斯说,“想来这次再死,更不会了。”
他俩一起笑起来。笑完后,赛缪斯又问:“魔王——”
“我要复活她,”他在他问完前,告诉他,“我知道,自古以来那些试图感化魔王的人都失败了,人们说魔王和我们不是同一类生物,天生与一切善良和美好绝缘……但是,我知道她不是……”
“我也知道,”赛缪斯温和地说,“她……起码从她留给我的声音感觉,她完全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模样。唉……亚基里斯,祝你一切顺利。”
“……你不恨我吗?不想阻止我复活魔王吗?”
“过去,我知道的太少,现在,我的时间太少。我想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
他看着公爵,愣住了。
“亚基里斯,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赛缪斯继续说,他自己看不到的是,他的黑发正在重新变成褐色,他的眼睛则变回了原来那王族标志性的金色,“以前,我不敢说出来,他们总是在你身边,我找不到机会,我很怯懦,我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谨慎的,友善的,总是轻轻抿着嘴,安静地注视他的伙伴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这次塞缪斯没有保持沉默。
“他们不该那样对你。我一直只在那里看着,我很抱歉。”
他想:为什幺,总是没有做错的人在道歉,总是没有作恶的人在愧疚?
第二次,他看着赛缪斯在眼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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