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汀1

离开嫂子后,汀汀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即便路上有只刺猬跑来跑去,她都提不起兴趣看一眼。

三郎觊觎烧刀子酒很久了,趁着嫂子不在,他的心思活泛起来,想偷偷喝两口。不然等到了家,爹那幺贪杯,肯定不会让给他一滴。

“姐,把酒拿给我。”他一边赶牛,一边催促道。

汀汀严肃道:“那是给爹买的,你想都别想。”

“你不给我拿,我自己拿。”三郎跳下车,绕到车后,从汀汀手里夺走酒瓶,把她的手腕都捏红了。

“吕三郎,我要告诉爹,看他怎幺治你!”

任凭汀汀怎幺威胁,三郎都装作听不见,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烧刀子酒。

打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三郎皱起鼻子贪婪地吸起来,唯恐浪费一丝香味儿。

汀汀捂着鼻子,用脚尖踢他的背,“你只能喝一点,别喝多了,不然咱们回不了家。”

“不是还有你嘛?你那幺厉害,还不认得回家的路?”美酒当前,三郎哪里听得到姐姐的劝告?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辣得面目全非,身子忽的燥热起来,当真过瘾极了。

眼下夕阳尽褪,天边只剩几段泛着紫兰色的晚霞。黑夜降临,人烟稀少的小道上虫鸣蛙叫震耳欲聋,牛车嘎吱嘎吱地晃晃悠悠,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汀汀害怕得头皮发麻,赶紧让三郎把油灯点亮,以免牛看不清回家的路。

三郎酒量不好,几口酒下肚就醉得头重舌头麻,连汀汀是谁都不认得,更别说点灯。

“你跟爹一个样,都是烂酒鬼!喝死算啦。”汀汀嘟囔着。

前面越走越黑,伸手不见五指,必须得点灯了。汀汀硬着头皮拿出打火石,眼睛挤成一条线,两只手颤颤巍巍地相撞,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

“嫂子,你在哪里啊?”汀汀口中念着嫂子,一股勇气横生心间,簌簌火星遽然迸发,灯捻子着了起来,一点昏黄的光渐渐照出回家的路。

汀汀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她一脚踢开醉成烂泥的三郎,自己来赶车。

她只白天来过一次镇子,回去的路勉强认得,夜里这幺黑,她有好几次差点走错路。幸好老牛识道,每逢主人指挥有误,它都会停在路边一动不动,以此作为提示。反观弟弟跟个木头一样要死不活,半点用场都派不上,拖起后腿倒是得心应手。

“呜……”月出光现,一声狼嚎由远及近,汀汀依稀看到前方有点点绿光。

三郎被声音惊醒,猛然坐起,迷迷糊糊地问:“姐,到哪了?怎幺还没到家?”

汀汀已经顾不得反驳三郎,呆在车上僵成一团,牙齿直打颤。

两匹饥肠辘辘的狼渐渐靠近,四只绿眼盯着牛车上的少女,涎水从锋利的齿间流出,凶相毕露。它们围着牛车转圈,随时准备扑上去,把她撕撑碎片吞进肚里。

“三郎,快醒醒!狼来了!”

三郎的身子变得软趴趴的,怎幺叫都叫不醒。

饿狼瞅准时机,从汀汀左右两边一扑而上。

“嫂子!”汀汀失声大喊,无比期望威猛的嫂子和以前一样在危险出现时及时现身,将她解救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乌鸦振翅低鸣,从天而降,挡在汀汀面前,金色的眼睛里射出不可逼视的光芒。

饿狼们赶忙俯首示弱,喉咙里发出嘤嘤嘤的讨好声,夹着尾巴退开一丈远,为牛车让路。

“小鸦!”汀汀认出这是自己从水里捞出的乌鸦,伸出手等它降落,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里,惊喜道,“你怎幺来啦?是不是猜到我有危险,特意从家里飞出来救我的?”

乌鸦的金眼珠滴溜溜地转,温热的身体触到汀汀冰凉的手心,不由得颤了颤。看到她光洁的额头上满是虚汗,它张开尖尖的嘴巴,舌头微动,像是在询问她怎幺样。

汀汀一直就知道它神通广大,没想到它还具有人性,会关心自己。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它,喜不自胜。忽然突发奇想在它的小脑袋上印下轻轻一吻,又把它放在脖子上蹭来蹭去。

乌鸦如被雷击,整个身子抖如筛糠,不安地挣扎起来,意图逃离汀汀的钳制。汀汀平时逗小猫的时候,但凡遭到反抗,她就逗得越起劲,对待小鸦也是一样。小鸦越挣扎,她越要亲着搂着。

终于,小鸦再也忍不住了,发出“嘎”的一声,周遭金光爆发。汀汀下意识地擡手蒙眼,一种巨大的力量将她压倒。

她睁开眼,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一个披着黑蓑衣的英俊男子趴在她身上。他肤色黝黑,纤长的金睫扑闪着,金色的眸子里流光溢彩,清晰地折射出她的脸。她看得入迷,小声问:“你是妖怪还是神仙?”

漂亮的妖怪坦诚道:“我是乌鸦精。”

“哦。”汀汀强作镇定,双唇紧闭,神色肃穆。转个身从他的身体下钻出来,重新坐到车头赶牛,身子坐得笔直。

乌鸦展开双臂,轻盈落地,紧跟在汀汀身边。

“你为何不说话?是累了吗?”乌鸦记得汀汀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除了她的嫂子,其他人看见她就头疼。嫂子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对着他说个不停。有时候还会和他蒙着被子咒杨时鹄变成痴呆。

汀汀身子一颤,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这可如何是好?养了那幺多天的乌鸦居然是只男妖精。一想起她曾天天搂着他睡觉,当着他的面洗澡换衣服,她就欲哭无泪,羞愤交加。她想痛斥他一顿,又怕让他想起不该想的事。

最好的遗忘术就是不再提及,只要她不说,他就不会想起她做过什幺。

乌鸦猜不出她的烦恼,只看到她脸上划过两行泪,顿觉手足无措,“你是不是讨厌我?”

汀汀并不讨厌他,反而羡慕他有一副好皮囊。就在此刻,她曾听过的各种妖怪害人的故事浮现在脑海中,那些妖怪多以美色迷惑人心,从而达成目的。

她立马擦掉眼泪,义正言辞道:“你安的什幺心?明明这幺有能耐,还天天跟着我,是不是看中我童女的身份,想谋害我命,好提升修为?老天爷在看着呢,你可别撒谎,不然会遭雷劈。”

“没有没有。我修炼三百年,从来没害过人。平生第一次来到人间就被你嫂子打落水中。水中龙王厌我妖气,意图将我溺死,是你救了我。”乌鸦睁大眼睛,诚恳道,“我原打算帮你脱离火灾后回归山林,可你家妖物极多,全都觊觎你嫂嫂的阳气,我怕你受牵连,所以才天天跟着你。”

“你骗人,我嫂子一介凡人,怎幺能打到你?”

“是真的,你嫂子天生阳骨,体力惊人,我这等小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也正是因此,那个除妖师才费尽心机接近她。”

“你是说杨时鹄?他想害我嫂嫂?”汀汀握紧拳头,她早就猜到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对嫂嫂图谋不轨。

“不会,他反而一直在为你嫂子驱逐邪妖,保她平安。他法力盈余,体力亏空,若要于世间安然无恙,须有一个威武之躯为他挡住凡间磨难才行。”

“还是呀!他想用我嫂子挡灾,不就是要害她!”

“这,有道理。”乌鸦被说服了,认为汀汀分析得非常正确。

“我得去把她找回来!”汀汀跳下车,蓄势待发,生怕自己晚去一步,嫂子就被拐走了。

汀汀赶车前行的速度不比跑得快,她想拔腿跑进镇子里,可是三郎还在酣睡,她总不能把他扔在荒郊野外不管。

“三郎,赶快起来赶车啦!你再不起我就把你扔在这儿。”汀汀趴到他耳边大喊。

三郎鼾声如雷,毫无反应。

乌鸦知道汀汀对嫂子情谊深重,以为她真会扔下弟弟不管,当即朝天发出一声宛转的叫声。

汀汀瞥了他一眼,怀疑他不是一只乌鸦,而是一只别的什幺鸟。

一只刺猬突然出现在路中央,老牛见了它主动停下。汀汀好奇地看着它,想知道它到底要做什幺。

只见它大摇大摆地爬上牛车,伸出粉色的小手。

汀汀以为它想和她拉手,也把手伸出去,下一刻就被它果断推开。它眯起黑色的小眼睛,似乎很鄙视汀汀。

“它是你叫来的吗?它想做什幺?”汀汀看向乌鸦。

乌鸦点点头,道:“把你的竹竿给他,他会替你赶车,送你弟弟回家。”

汀汀半信半疑,紧接着看到它的小手握住竹竿,刷的一声,在天空中甩出一个颇有气势的半圆。老牛居然动了,拉着车向前走去。

汀汀揉揉眼睛,惊讶之余,不忘道谢:“谢谢你小刺猬!”

小刺猬听到她的叫声,赶车的小身板儿顿时僵住。

乌鸦转到她面前,脸上憋着笑,“他是我的朋友,已经两百多岁,再过几年就能修炼成人了。”

汀汀会意,赶忙改口:“谢谢刺猬爷爷!”

“啪!”竹竿在空中飞出一条凌厉的弧线,似乎在得意什幺。

乌鸦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对劲,但他什幺也没说。他跟着汀汀来到一个房屋密集的地方,这里空气污浊复杂,没有繁花嫩叶,连杂草都很少见。他想不明白,凡人为何能忍受如此险恶之境?就连汀汀这个喜欢爬树的少女都不觉得这里有何异常,人,真是复杂。

“那里有个老爷爷,我去问问他佳福客栈在哪。”汀汀看到街上有个打更人,急匆匆地跑去,暗自祈祷嫂子没有找到杨时鹄,而是和娘家人在一起。

她从老爷爷口中得到一个地址,即刻在月色中马不停蹄地穿梭。乌鸦望一眼渐渐远去的老人,忍不住开口:“你也会叫我爷爷吗?”

“你想得美,我不是一直叫你小鸦吗?”

“小鸦不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什幺?”

“嘎嘎嘎嘎嘎……”

“还是叫小鸦吧。”汀汀擡头打量他的神色,看他似乎不是很满意,思考一番道:“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嘎嘎嘎嘎嘎……”

“你,你怎可说出这般话?羞不羞……”小鸦大惊失色,满脸通红,头顶甚至冒起烟。他别扭地转身,拉开和她的距离,背后的黑蓑衣呼啦啦地响。

汀汀不解,自己只是叫他的名字而已,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凑到他身边,真诚道:“我在叫你的名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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