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到山中去

上元节,长安。

白日喧腾还未拉下帷幕,各色的灯升上夜空,属于今夜上元节的气氛正在空气不断灼烧,平素冷清的兰中观被染上欢庆的色彩。

大衍圣殿的马车平稳前行,盛桑落掀开轿帘,人们身上带着烟火不断地向盛桑落,好像要将她烧尽似的,化做早春一缕青烟。

宁为玉听到动静,遂睁开眼睛,“今晚觐见圣人你很紧张吗?”

“原来掌门会问这个问题。”

盛桑落难免有些惊讶,她与宁为玉鲜少交谈,这一年来两人之间以书信交流,大多是些传教上的事。

她思及此处,不禁笑了起来,少女面中浮现两个可爱的笑窝,沈时安在兰中观叮嘱她的样子在眼前浮现,她煞有其事说:“我来前,时安与我说过佛家有‘闭口禅’,他让我在宴会上做好这门修行。”

宁为玉心道:还有心思说玩笑话,想来是没把觐见之事放在心上。他随手拂开马车中存放的经书,边阅读边道:“走个过场罢了,大衍成为国教需要圣人,他若有惑自然会问你,宴会上不必拘束,自在些。”

盛桑落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是。”

宁为玉懒得搭理盛桑落心里的小九九,更何况他印象中的盛桑落不是会多想多嘴的人,重新翻了页书继续阅读。

宁为玉领着盛桑落从圣人面前退下,她安静过头了,颔首低眉,一派娴静模样。显然方才他与圣人的对话她完全没听进去,两个人转过身时,少女温婉的远山眉紧锁成川字。

全程盛桑落只有紫衣宦官说话时方微微擡起眼。

宁为玉高深莫测看了她一眼,“有什幺要说的话,过会儿再说,现在我们还在圣人眼皮子底下。”

盛桑落感觉到身后群臣灼灼目光,背部如青松挺立,满脸真诚,“我不忍窥尊颜,圣人怜惜长安庙宇破败,要重塑天尊金身。身为天尊信徒,喜不自胜,当然无话可说。”

宁为玉低声驳道:“神官常说自己愚笨,本座不见得,反而觉得你口齿伶俐得很。”

这回盛桑落没有回话。

经过宁为玉提醒,盛桑落重新挂上笑容,两人在百官与各国使臣的注视下缓缓退场。

史书上记载,一代帝王老去总爱追求长生不老,以求统治达到千秋万代,而圣人也不能免俗,担心年富力强的儿子夺取皇权,转头将信任交给宦官。

不同的朝代与国度,相同的事不断上演。

不可思,更不可说。

悠扬不失欢快的曲调荡漾在花萼相辉楼内,异国来使举起木箸敲击着酒杯,在属于唐国的音乐中,掺杂着他乡苍茫月色。舞女们踩着鼓点翩然起舞,纤细的腰肢摇摆,薄如蝉翼的水袖滑过盛桑落的指尖。

女人们画着精致的妆容,媚眼如丝,却各有风情。盛桑落与其中一位舞女对视,霎时间眼波流转,她邀请似地向盛桑落眨眨眼。

盛桑落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瓷白的脸变得通红,后知后觉在美人玩味的笑容中别过头。

一旁端坐的宁为玉察觉到她的异样,不论遇到什幺事都波澜不惊的盛桑落,在女人的注视下羞红了脸,真是件奇事,遂而宁为玉开口询问:“真叫人意外——你会对女人动情?”

坐上神官之位后,盛桑落不再蜗居祭灵殿一隅,她随宁为玉出现在许多信徒面前,其中不乏有盛桑落的爱慕者,她都无动于衷。

大唐民风开放,大衍弟子可以选择成婚生子,身处世俗漩涡之中的宁为玉见多识广,而人见多了,再遇到闻所未闻之事也不觉得奇怪。

她试图挽留擦过手心的水袖,最后落得两手空空,布料柔软的触感尚残存于掌心,她不知是花萼相辉楼内的香燃得太足,点燃了她冷漠的神情,还是远处把酒言欢的人们,侵袭了她心中荒芜。

“不,”盛桑落收回手,有意无意拂过心脏,她垂首,“她们如此美好,我若不有所回应,岂不是辜负她们今夜的歌舞。”

盛桑落拎起空空如也的酒杯,她托着下巴继续欣赏眼前的歌舞,杏眼清澈得看不见任何情欲,微垂的眼角被熏红,少女怀抱天真说:“我听说世间美人与酒不可辜负,我已经辜负酒了,再辜负美人,岂不是不懂欣赏的天下头一号大傻瓜?”

宁为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微辣,他不动声色掩面低咳,“年岁不大,尽学歪理。”

盛桑落哈哈一笑,“换作是我会说:话粗理不粗。”

“酒不醉人人自醉,下次不带你出门了。”

宁为玉余光扫过身侧的盛桑落,小姑娘可以说是盛装出席,过于艳丽的颜色并不适合她,浅紫色更符合她轻狂的年纪,灵动不失稳重。

鹅黄色单边流苏耳坠垂坠在她肩头,反添一抹俏皮。

少女在喧闹中渐渐放下心防,和他说起笑来,他无奈与她说笑着,想起凌柯在信中对他指桑骂槐,声声质问,为何要让盛桑落卷入朝堂与江湖的纷争中去。

为什幺不呢?他不禁想,生活在保护伞下的孩子总会长大,凌柯没达到的地方,让盛桑落去不就好了吗?

说到底,盛桑落不过一名过于伶俐的弟子而已。

不知何时宴会上的舞曲已然转变成欢快的他乡歌曲,鼓点不断加快,上元节宴会迎来新一轮狂欢,异族人们纷纷站起来邀请身边的姑娘跳舞。

邀请盛桑落的,是一位异族少女。

水蓝色的面纱遮挡住少女姣好的面庞,薄唇微弯,一双猫眼忽闪忽闪望着盛桑落。

面对这样多情双眸盛桑落没有拒绝的理由。

盛桑落毫不犹豫将手递给少女,如风般,少女步履轻盈带领盛桑落走进人群,她们与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中途有人想与盛桑落共舞,少女始终坚定牵着她的手。

紫蓝两色的衣饰本就显眼,一起共舞的两位少女更显眼,她们瞬间吸引走宴会上不少人的目光。

一位大衍神官,一位异国公主。

两位少女分别代表江湖与朝廷,大唐与异国。

少女问:“你会跳舞吗?”

盛桑落如实回答:“不太会,我只跳过祝祷舞。”

“太好了,看来我请对人了,坐在位子上多无趣,不如和我一起跳舞。”少女笑得开怀,“其实我也不太会,哪怕跳错不会有人指责我。”

“你想说这场宴会很无趣吗?”

“是啊,你看那群人,估计又在商量什幺坏事。我才不管,我就要跳舞,我们国家跳舞才不是用来取乐的!”

盛桑落立马接上,“但是男人们爱看。”

少女摇头摆脑,“是的,男人们爱看。”

少女突然凑近了些,闪着光的猫眼朝盛桑落眨了眨,闻到她身上大漠的味道,她不属于这场奢靡的宴会,她的自由属于广袤无垠的星空,享受时下每一刻。

在宽阔的宴会厅中,她们抛开固有身份,少女哼唱家乡小曲,奔放豪迈,与唐国歌女唱的清扬婉转完全不同。所有人注视她们,而他们能做的只有注视,在这首舞曲中,她们属于自己。

她们跟随鼓点自由起舞,鼓点一轻一重,她们的舞步不断发生变化,或急或缓,挽臂为圈,张扬到裙摆飞舞。

盛桑落眼前仿佛复上一层水蓝色的纱,她仰起头看不清高台上的圣人,垂下眼看不清近处的宁为玉,从内心深处传来的声音叫嚣。

跳吧,跳吧!

踏错舞步也不要紧,哪怕跳得天旋地转,为这一夜的疯狂。

少女们额抵住额,笑成一团,是啊,纵然犯错,再次开启新的一段舞步不就好了吗?

一曲舞毕,异族少女松开盛桑落滚烫的手指,提起裙摆,右手贴近心脏,款款向盛桑落施礼,“我叫娜宁,你呢?”

盛桑落双手交叠与胸前,“大衍盛桑落。”

“桑落,真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很高兴遇见你。”

“希望下次在其他地方遇到你。”

尹直今晚很忙,不久前一桩杜府起火案牵扯到废太子旧事,事出一时,轰动朝野,他便迎回久在江湖的王爷,此次宴会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王爷,要明白,废太子永远无法回来。

圣人精力不如从前,比从前更难伺候,消除圣人的疑心是他要做的事。

尹直留心到在宴会上与美人起舞的盛桑落,目光自然被她吸引走,他知道今晚大衍掌门宁为玉觐见圣人,没想到随同来到长安的神官是盛桑落。

圣人顺着尹直的视线望去,在人群中两抹几乎融合在一起的亮色吸引去他的目光,问:“尹卿在看什幺?”

“奴婢在看小姑娘跳舞,”尹直半跪在圣人脚边,擡起脸仰望他,“那紫衣姑娘正是陛下见过的大衍神官,方才低着头不说话,跳舞倒是得心应手。”

尹直时常能从盛桑落身上感受到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譬如她可以在圣人面前一言不发,但是圣人无法撼动大衍在大唐子民心中的位置,所以就算她在言行上有所失礼,圣人看在天尊的份上放过她一马。

再比如,此时此刻她所拥有的自由。

从尹直沦为阉党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风光无两的天才少年,可敬的父亲,爱戴的老师,亲如兄弟的好友,一一舍他而去。

利用所有的一切,尹直一步一步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在他眼前,这场宴会化为巨大的棋盘,在座的每一个人皆是黑白棋,在他们背上附有一根线便于执棋人应变局势。

他们走出的每一步,早有定数。

圣人推开尹直的手,遥遥点着盛桑落,“那位神官不是尹卿疼爱的义妹吗?如今你倒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还是以为我老了便可以随意哄骗我幺?”

尹直不动声色遮住盛桑落,“奴婢日日夜夜向天尊祈祷陛下龙体康健,大唐江山还需陛下坐千万年。”

圣人冷笑一声,将青瓷茶盏直直扔向尹直,老人壮年曾弯弓猎虎,哪怕不如从往,气力仍旧不可小觑。

尹直一声不吭接下,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为他艳丽的相貌添上一笔凄厉,类似的事尹直经受太多,哪怕成为首尊,如此屈辱日日都在上演。

凛冽的眼风扫过玉阶下百官,他们是一样的官服。

听老人厉声质问他:“既然如此,你又何故迎回王爷?尹卿,这是朕的江山!”

丝竹声停,百官跪拜望向高台上的两人。

尹直面上依旧山水不显,醇香的酒液濡湿地板,他自然而然跪倒在圣人脚边,擡袖擦拭圣人干净的鞋面,“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谁也带不走。”

阴柔的嗓音循循安慰圣人,言辞恳切,“前些天,陛下常觉白日无力烧心,实则是陛下夜夜呼唤王爷之名,太医说陛下这是心病,奴婢大胆猜测过于思念王爷。奴婢见陛下受苦心如刀绞,只好早早迎回王爷。”

“王爷此番回来后,且不论陛下其他如何,至少夜里睡得更安稳,奴婢才宽了心。”

圣人冷哼一声,“权当你这回说的是真的,滚吧。”

“是。”

一场风雨暂熄。

等到盛桑落回到席位上,宁为玉已不在原地,唯有一名小内侍站在她桌前,她正疑惑圣人又有新惑要解,他先一步开口:“神官,首尊大人命我转告您,今夜宴会酒醉人,少饮些为好。”

盛桑落满面酡红,像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那场出格的舞蹈确实像喝多了。她擡起头,看清了圣人身侧的尹直,方才觐见圣人时,他亦是如此。

紫衣宦官八方不乱,长身玉立,面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笑意,万万人以笔为刀刺向他,句句剜其肉,声声啖其血,恨不得将其拆吞入腹,他置之不理,依旧做他的大奸臣——尹直。

是她的二哥。

言罢,小内侍变戏法似地端出一碟点心递给盛桑落,“首尊大人还说,神官定会欢喜这款点心。”

粉色酥皮如莲花绽放,包裹着内里鹅黄色的软芯,发出诱人可口的香气,盛桑落当即切下一小块品尝,馨香满口,确实是她喜欢的口味。

盛桑落颔首致谢,“劳驾大人转告首尊大人,宴会上醉人的何止是酒呢?”

小内侍被“大人”二字压得不敢擡头,他连忙道:“神官实在客气,有吩咐可以尽情使唤我…”

“桑儿。”

小内侍顺着盛桑落目光看过去,尹直正朝她走来,在他找盛桑落前便处理过伤口,虽不疼,但在她面前,他想保持尹直独有的体面。

真不知道首尊大人从哪里拐来神官做他义妹,他以为别的内侍说的都是假的,平日里看上去焉坏的首尊大人,在神官面前好似温和得不像他。

这世上之人只会骂他坏,原来,真的有人会真心以待首尊大人。

小内侍自觉退下,尹直刚伸出手就被盛桑落拉住,“二哥,怎幺了?”

尹直紧紧攥住盛桑落的手抵在眉心,被圣人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在尹直向她伸出手的任何一刻,她都没有让他落空。

尹直宽慰似地拍拍她的手背,“不必担心,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兰中观。”

“好。”

尹直停下脚步看着她,“桑儿,我不求青史留名,可我…”

“二哥把想做的事做了,”盛桑落绕着尹直走了几步,学琼玉楼里的戏子唱道:“待我寻到写书狂徒,拔出流云剑,只为杀尽天下不敬首尊之人。”

少女声音温柔,不似戏子唱的错落,南方人独有的声调弯弯绕绕扬起,恰如花萼相辉楼外的烟火落在尹直心间。

尹直笑道:“任凭后世史书工笔,你且做好桑儿。”

“二哥不知,我最会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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