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睁开眼。
她看到棕红的墙壁和绿丝绒的沙发,壁炉边彩绣的壁毯正在微风里轻轻摆动,木质地板上交错的格纹一直延伸到自己的足尖——那是一双小小的、属于十岁女孩的脚。就在她低头而感到讶异的瞬间,头顶便扑棱落下了一部沉甸甸的书册,被她敏捷地伸手接住了。
再一擡头,就见眼前的雕花扶手椅上倚着一个模样典雅的贵妇人,正用手中蕾丝珠绣的折扇掩着脸,阖目休憩。正是她曾经的礼仪教师梅洛夫人。
辛西娅意识到,这是十岁时的她在上礼仪课时的场景。
她早已经被从前的噩梦折磨得驾轻就熟,这一次也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
从前梅洛夫人压根就没把这位不受宠爱的公爵小姐当一回事,授课态度十分倦怠。但也正因此,辛西娅才得以偶尔偷个懒,喘口气。就像童年时曾许多次做过的那样,回到了年幼身体中的辛西娅抱着书本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台边,托着下巴往窗外看去。
这间不起眼的偏厅是辛西娅上礼仪和舞蹈课所用的教室,因为位于宅邸的高层,站在窗前就能轻松地眺望见大半个庭园。对年幼的辛西娅而言,这间屋子阴暗得令她喘不过气来,惟有窗外的世界是广袤灿烂的。
她的眼睛忽闪着,目光穿过偌大的庭园,循着记忆中的轨迹,果然就在一处树影下发现了阿尔伯特持剑的身影。
她十四岁的兄长正朝着空气挥舞手中沉重的剑刃,跳跃劈刺。摇动的树影正在那具少年身体上漏下斑驳的光点,从结实匀称的双腿到宽阔的肩膀,剑术服的掩盖下的每一处都饱经锤炼,蕴藏着勃发昂扬的力量。
辛西娅看得入神,一双红眼都被日光映照得熠熠闪亮。只是眺望了片刻,她忽然垂下眼,目光滑落到自己纤细脆弱的手腕上,落寞的睫羽也藏不住女孩眼里长久凝结的阴翳。
明明就是全然相同的血脉,明明就有着几乎等同的天赋,但是惟有她的兄长能够踏上一条铺满力量和权力的道路,一生都骄傲恣意;她却只能被困囿在阴暗的房间里,被勒令循规蹈矩,不被允许接触哪怕一点权力。这要她怎幺能够甘心?
每当她看着这样的阿尔伯特,又怎幺能不嫉妒?怎幺能不向往?
这时从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梅洛夫人厉声的呵斥。这位衣装典雅的贵妇人正向她疾步走来,手中的折扇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两指宽三尺长的戒尺——“辛西娅小姐,您在做什幺?!”
伴随膝盖的剧痛,眼前的场景再度变换。
亘古冷彻的月光下,温格纳古老的宅邸寂然无声,更显得魅影憧憧,耳边遥遥地传来了午夜的第一下钟声。此时的辛西娅置身在庭园隐秘的一角,双手握着木剑坚硬的柄部。
一双温热的大手握着她的手腕。少年阿尔伯特倾着身,正专注地纠正她握剑的姿势。他靠得实在太近了,下巴上的胡茬都蹭到了辛西娅的眉骨上,扎扎的痒痒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啊,是那时候。辛西娅想起来了。
十二岁时她曾向老公爵请求让她学习剑术,得到的结果却是被明令禁止。最终她只能去央求正跟着剑术大师学习的阿尔伯特。此后她任性的兄长便开始想法设法地带着她瞒过下人们的监视,在庭院的角落偷偷地教学。
辛西娅怔怔地望着少年英俊的面孔,他骄傲的前额就好像建筑的大理石穹顶一样宽阔饱满,下巴上淡淡的胡茬痕迹青涩又鲜活。在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一个少年对剑术的痴迷,还有毫不作伪的、对他唯一的妹妹真诚的关爱。
眼前的确凿是十六岁的阿尔伯特,她信赖的亲爱的长兄,而和后来才侵入到她记忆中的那个形象判若两人……或者说,这时候的阿尔伯特,还没有犯下过错。
她想她本不该把阿尔伯特的形象分割开看待,这种方式简直就像是她正逃避着什幺一样。但是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允许自己承认此刻在她胸膛之中鼓噪不已的这一份感情?
这份感情曾确乎存在于她的胸膛中,它最早萌发于她在窗前眺望的无数个日夜里,又在许许多多个如此刻一般的瞬间中生长繁茂,兀自蔓延,直到某一日迎来毁灭性的崩塌。彻骨的疼痛之后,在她胸中的废墟之上又迅速生长出了遮天蔽日的新的情感,名为恨意。
在被毁灭以前,她对她的长兄怀有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嫉妒?憧憬?隐秘的爱意?或许兼而有之。尽管她一直、一直都在竭力否认这份感情的存在,但现在她的梦境告诉她:至少在此刻,在阿尔伯特攥着她的手腕教授她剑术的这一瞬间,这份感情曾是真实存在过的。
或许此后它也从未真正地完全消逝过,而是一直隐秘地埋藏在恨意的枝枝蔓蔓下,像灰烬里的火星一样沉默,颠扑不灭。
对如今的辛西娅而言,这更加成为了一个令她憎恶又恐惧的事实。
“你在走神吗,辛迪?”像是也察觉到了辛西娅的动摇,阿尔伯特忽然擡起脸,注视着她问道。
也是在这一瞬间,辛西娅忽然感到她所知道的那个名为阿尔伯特的存在猝然地从她的梦境里消失了。尽管少年的手还真切地握着她的手腕,但就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那双熟悉的红瞳居然转变为了诡秘的金色。
辛西娅立刻甩开了他的手,带着戒备的表情向后退去,而“阿尔伯特”在原地抱起双臂,不急不恼地看着她,眼神促狭。从这双金色的眼睛和那副怪异的神情里,她隐隐感到了一种遥远的似曾相识之感。
她咬咬唇,试探性地唤出一个名字——“力比多。”
眼前的“阿尔伯特”立即狡黠地微笑起来,一双金瞳愉悦地眯起,辛西娅很确信这种令人火大的神情是阿尔伯特本人所绝不会有的。
“您认出我了呀。”
家族史言里所记载的魔鬼向她欠身,用属于少年兄长的身躯颇有诚意地行了个礼,“好久不见,辛西娅小姐。”
“距我们上次相见已经过去了四年,我想通过我们的交易,您应该已经得到了您想要的一切。我在此祝贺您。但是……”
“您的欲望为什幺还是丝毫没得到满足的模样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