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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鹤被安排进了国子监的前夜,长谷川拿着本册子,同她介绍整个书院的系统。

一般来说,教书匠都是先皇时期的内阁臣子退下来的,先前大部分是在文史阁工作,当然也会教算术、天文一类。书院内食宿全包,女皇不爱奢靡,纵然书院内全是皇家和贵族的子女,也不会比民间的书院显得华丽。而书院内的学生,多半是朝臣的子女。阿鹤盘算着打入贵族子弟的圈子中,可她没个出身尊贵的父亲,又有大姐姐珠玉在前,难度极高。

阿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长谷川见状,跪到她跟前,给她细数起一些贵族间的事:目前在女皇跟前最得青眼的家族,不是皇夫的母家长船家,忌外戚是皇权集中的必然结果。当初扶了女皇上位的三条家,如今收到了女皇的礼待,三条家有两位公子,说不定……

讲到这里长谷川不继续了,往下的事是宫闱的忌讳。阿鹤摸摸长谷川的头发,说道:“你这样慎言,倒不是坏事。人心都是会变得,哪怕是我。只有一直不出错,才能被原谅。”

长谷川轻轻移开她放在他发的手,用两手合起来,给她那只手捂暖:“您知道,臣下忌惮的不是您……三条家还有个表亲家族,叫作五条。三条原本也是世族,后来人丁稀少,于是慢慢衰落了。如今那家唯一的公子也是依附着三条家的。”

“此外还有兼定家,他们是书香世家。”长谷川声音很轻,就落在阿鹤耳畔近处,“您可以多和兼定家的孩子多接触些,想必陛下也是乐于见您与读书人玩在一起的。”

“总之,您一旦进了书院,哪怕是不爱读书的样子,也要硬装出来。陛下只有您和大皇女两个女儿,给您和大皇女的期待都是一样多的。‘明德’也罢、‘省身’也罢,这都是分内的事。”

长谷川话毕,似有一口气舒不出,阿鹤与他视线相交——他的眼中满是担忧,应是放心不下。

阿鹤心中窃喜:长谷川简直是她的良宵花!

“我一定不辜负你。”阿鹤郑重承诺。

得到阿鹤的承诺,长谷川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阿鹤去了国子监。

她是中途进入这个学堂的一员,和谁都熟不来。书匠给她安排了正中间一个位置。两侧的同桌,左边那个撑着下巴,银白长发,头发两侧竖着两个尖尖,活像耳朵。右边那个蓝色短发,坐姿端正,庄重娴静。

长谷部被安排在她后边。她翻开课本,幸好先前的课程她跟着长谷部补过,没有到书匠一开口什幺也不懂的地步。

她的目光往蓝发同桌那里一瞥——同桌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先生的手一挥,他就要记点什幺下来,可谓进入了一个境界。相比之下,她就要游手好闲许多,听到了什幺记什幺,剩下的全靠自己读。

先生转头过去,她要趁这会儿翻书,刚刚走神没注意。刚刚翻完,从后方扔来一张纸条,她以为是长谷部扔给她的,拿到纸条后迅速拆开,浏览完毕后藏在衣袖里边。

纸条上的内容:放了学一起去河边玩吗?

她寻思这不像是长谷部会说的话,正准备趁着书匠再次转头时看一眼纸条,结果一擡头,发现书匠就站在自己身边,伸出手掌向她要东西。

坦白从宽。阿鹤交出了纸条。

“谁递的纸条?”

“是我。”

一个银白中长发的男孩站起来,一双金色的眼睛无辜地眨巴着。他坐在阿鹤右后方。

“鹤丸国永,你给我站到后边去。”

原来他叫鹤丸国永。阿鹤若有所思,随后站起来向书匠告罪:“老师,我也站到后边去。没有认真听课,我有过。”

书匠眯着眼看她走到后边,继续讲起了课。

等下了课后,阿鹤没跑去和鹤丸出去鬼混。她知道母皇在学堂还有眼睛,正在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此时此刻,照女皇确实替鹤操心,等下了朝,都没忙着去皇夫那里用晚膳,就叫来书匠询问鹤在课上表现如何。

作为女皇,她一向是更爱听结果的。要知道大女儿阿凤第一天上学,没有父母陪伴监督,书院里的书匠无一不夸赞其“恭敬有礼,尊贵不亢”。她心里盼着阿鹤也能像阿凤一样,然而听到书匠的报告后,却蹙着眉一言不发。

书匠察觉到女皇的不悦,发挥起自己全部的职场情商,急忙刹车,补上鹤自己请罪站到后排的事。女皇这才眉头舒展,心情好了些。

“是。阿鹤毕竟没有父亲在身边教导,一些事情肯定做得不如阿凤周到。”女皇思考对策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说,要不要让皇夫将其抚养长大?这样也能与阿凤一起。”

书匠一听,心惊不已:“这恐怕……陛下的心意是好的,请恕臣无礼,多嘴两句。凤皇女毕竟比鹤皇女大三岁,她们所学不同。再加上皇夫一向孱弱,怕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照顾皇女……”

女皇当然是冲动下随口说的,她知道书匠会来劝谏,便顺着台阶下了:“既然如此,就让有资历的宫人做她的亚父,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既然陛下开口问臣了,那幺此人应该也是陛下心里的答案。”

二人相视一笑。

次日,书匠亲自领着阿鹤去了一处别所,这在宫里是冷清地。皇夫那里是门庭若市,这里则零丁几个人在门口扫着落叶,尽显萧条。

阿鹤揪着书匠的衣袖问道:“这是什幺地方?”

书匠低着头,把她的头也摁下去,“来这得低着头,女皇陛下要替殿下找一个好依靠。您过会儿见了那尊大佛,可要恭敬些。”

“大佛?”阿鹤知道要见厉害人物了,乖乖低头。

“那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书匠躬下身,附在她耳边说道,“连先皇都是由这位抚养长大的,就算是陛下,也要让其三分体面。”

“您说的是那位。”长谷部显然知道什幺。

“没把老祖宗的名讳说出来,算你识相。”书匠满意长谷部的识大体,松开了牵着鹤的手,“鹤殿下,您听好了,这位祖宗叫小乌丸。您见他是要喊声爷爷的,记住礼数,千万不要给老祖宗不好的印象。”

见鹤谨小慎微的模样,书匠笑笑。她请示过门口的宫人,宫人一层一层传达命令。最里边生起檀香,一缕缕飘出来,门帘随香飘起的方向卷起,露出端坐在其中的乌衣男子。书匠不敢擡眼,躬着身子向其请安。

“像这样的人物,本该是陛下领着您前来拜见的。”趁着书匠向前候见,身后的长谷部向阿鹤小声解释,“陛下可能是不想叫皇夫知道。”

香炉中的烟修饰着男子的身形,看得出他骨架纤细,堪为清瘦。阿鹤嗅了嗅他房中的香,仔细辨识,是松香。那些香气缭绕在男子的华服上,他擡起手,俏细的手指拨开珠帘,露出张古画人物似的玉面,书匠见了,急忙躬下身,不敢多看。

“陛下有事情?”乌衣男子开口了。

阿鹤不敢擡头,只觉得这声音听着极其悦耳。

“原本想和您仔细谈谈这事,但陛下交代了要快些做完。请恕臣无礼。”

“无妨,你说。旁边这孩子是?孩子,走近些让我看看。”

阿鹤听到他在喊自己,迈着步子往前走了一大步,仰起脸让他打量——她一样也在打量他。

这一眼,却叫阿鹤大惊失色。哪里是爷爷?分明长着一张少年的脸,身量也并不很高,总之是个和爷爷完全不配套的皮囊。然而这少年面孔的人,其眼神颇为慈爱,透出一股年长之人才有的无欲无求。

“请爷爷安。”她想起书匠的嘱咐。

小乌丸盯着她若有所思,招招手让她走到他面前,摩挲起阿鹤眉间的红痣,“这儿有颗红痣,是二皇女吧。”

“是。”书匠替她抢答,“陛下想托您来抚养鹤皇女。”

“陛下是怎幺说的?”

“陛下说,鹤皇女身边没有父亲教导,本应皇夫来承担此责。但您知道,皇夫的身体一向不好,所以陛下想到了您。唯有您来出这个力,才能叫陛下放心。”

这话真是以退为进,小乌丸根本拒绝不了。他被这样逼着,反坦然自若:

“那就这样吧,陛下怜女之情,可媲美高祖草堂寺为女祈福之典,如此情深,何堪以拒?”

他把鹤抱在怀里。

“以后要叫我父上,谨记。”

“见过父上。”

阿鹤从他老人家怀里下来,拜了三拜,以结父女之礼。她对这个亚父相当满意,她缺的正是一个强大的父家——或许于寻常人家来说,阶级跨越靠的是婚姻,比方说前朝有那幺一位出身贫寒的美男子,被皇帝瞧上后直接飞黄腾达。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尽管她的母皇已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真龙天女,可她处处低凤千代一头,哪里是骄傲的她能忍受的事?所以阿鹤需要焦虑的事变成了寻找一个强大的父家。阿鹤心里门清,当初那个来看自己、给自己出主意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当然不愿意再和他联系在一起。当空雪是个无法抓住的人时,才能让母皇对她有怜惜,一旦他具体成为了母皇的夫君,那幺阿鹤就成冤大头啦,她拿什幺去和大姐对抗啊。

在当初他离开时,阿鹤朝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话:再也不见。

好在空雪的确再没有出现,阿鹤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却也心满意足,她已经够难的了!老天,开开眼,让她接下来的人生顺利些吧!

有了小乌丸这样有资历的人在身后撑腰,阿鹤可谓是吐了口气,书院里对她的流言蜚语少了许多,女皇的手不一定能伸到这里,可德高望重者一定是让人顾忌的。

平心而论,小乌丸对她是相当不错的。她没被亲爹照顾过,野惯了,全凭内心自由去决定做事。小乌丸在照顾她上事无巨细,连功课都要过问。过久了,阿鹤不习惯这样不自由,只是她惯会忍耐——忍到最后的才是英雄,这世上要忍过去的事太多了。

阿鹤叼着狗尾巴草,在皇家造的人工河畔思忖着明日的安排。

“阿鹤!”

喊她的是后桌的鹤丸国永,在对面朝她招手。

那日结束后,鹤丸国永主动来找她,互相介绍认识。久而久之,二人性情相投,下了课常一起玩闹,惹得长谷部不快。

在长谷部的安排里,阿鹤是要通晓古今之事、学贯帝王之术的,让陛下视若珍宝的小皇女跟你一起玩五子棋?打水漂?这种头脑简单的娱乐你自己玩玩就差不多了,拉着阿鹤跟你一起,岂不是在荒废阿鹤的学业?故二人腻在一起玩耍之时,长谷部常以各种借口拉阿鹤回去。

阿鹤心里门清,长谷部欣赏的是三条家的三日月宗近,他常自发地去向三日月探讨教茶道、棋道等风雅之识,三日月不因他的奴隶身份而看低他,反而倾心教习。白驹过隙,三日月渐渐名满天下,以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为尤,生有倾国之貌,却持重识体,在如今男子尚政的大势下,闭口不谈时事,只问风雅。

对三日月的做派,阿鹤实在欣赏不来。空有美貌,却心无所往的角色,终究会埋没在历史中,成为一个名震当时的美人,何况三日月颇具智慧,胸襟中内涵大局之观,却这样无所欲求,此乃遁入空门的前兆。

实际上,阿鹤何止是欣赏不来啊,简直就差把防备写脸上了。二人座位相近,无法相避,每每阿鹤落座,与三日月那双从容的双眼相视时,总有自己一种被看透了的不自在。她自认为把野心藏在腹中,常人难以察觉其锋芒,不愿轻易崭露头角,只怕三日月会妨碍到她。为了防止自己与三日月多言,她就转头去烦另一边的同桌小狐丸,好在小狐丸性子温和,寡言少语,总默默听她啰里啰唆。

说起小狐丸,阿鹤望向水中的倒影,眼底映的是自己,心中浮现的却是小狐丸的面容。

她对小狐丸是什幺看法呢?一个耐心倾听的同桌?一个为了躲避三日月而出现的屏障?她扒拉起手指,才发现自己与他,从来都是自己在输出,而他没有与自己说过,这令她颇有些烦恼。

“砰!”

石头落进水中,砸出一朵水花。

这一激,把阿鹤心里那张小狐丸的脸给赶走了。阿鹤侧过头,鹤丸就站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蹲下来。

“阿鹤,我喊你那幺多声,你怎幺不睬我?”

“因为我在想事情呀。”

“你在想什幺,你也说给我听听。”

“我在想,将来是娶你做我的王夫好呢,还是小狐丸做我的王夫好。”

她随便编了个瞎搞的问题,正常人都不会顺着思考,可鹤丸的思维奇怪的很。

“你就在想这个?”

鹤丸哈哈笑起来,拿起脚边的树枝,搅动着岸边的水。

“这不是很简单吗,你都娶了不就没烦恼了?”

“要是这样,三日月会埋怨我的吧?小狐丸是嫡长子,你又是三条家的表亲,我这样做会让三日月的家族蒙羞,我怎幺能让天下第一的美人恨我呀。”

“那就让三日月也加入进来,成为我们共同的罪犯。”

他笑得更开心了,拍起手来。

“阿鹤,这事可太妙了,你得努力成为可以实现这个事的人!”

阿鹤故意逗他,心里却欢喜得紧:

“唉,那你应该去找我大姐姐,跟着我没有好日子过的。”

“非要这幺说,你跟大皇女比起来,确实差得远了。不过不要厚她人薄自身嘛,阿鹤你想想,就算你什幺都输给大皇女,你还有一点胜过她——你比她轻松多了!大皇女在你这个年纪,任何时候都不放下书,唉,一个没有自由的年纪,该多难过啊。”

“谢谢你的安慰,我好像更难过了。”

鹤丸忽然凑近她的脸,把她吓了一跳,差点往后一栽。

“吓你的啦。阿鹤,你可以的,你难道不想同时娶我、小狐丸、三日月吗?我看长谷部也很喜欢你,还有歌仙那样的美人,你把他放在宫里,听他咏歌奏乐,不一样是一大乐事……大皇女要效仿陛下,固守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这个家世攀附不上,自然就做不了祸水妖君了。”

“你别难过啊,我将来一定让你做皇夫。”

“做皇夫太费劲了,天天要忙公事,你还不如让我做小的。”

阿鹤说叫鹤丸做皇夫,当然是敷衍他的啦——凭心论鹤丸没有哪里不好,但她要娶正夫,可不看脸(有脸更好),看中的是对方能否给她助力。鹤丸这个名义上的贵女,娶来后只能陪她胡闹,什幺忙也帮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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