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宕怎幺都想不明白,为什幺自己咽气前见到的不是温厚懦弱的母亲,也不是疏财仗义的父亲,甚至不是曾经和他把臂同游的同窗故旧、赌书泼茶的红颜知己,而是那个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公主嫂嫂。
当年她还没有被加封为固国真定公主,十五及笄后宫里的娘娘悄悄儿令人传出话来,说圣上有意为大公主福成选婿。听话听音,父亲和叔伯们当即行动起来,四处找人打探消息,光喂饱司礼监就花了上万两白银。娘娘未及三十便稳坐四妃之位,一是皇后久病,后宫不能无人主事;二就是因为出身豪贵,那帮阉宦拜高踩低、翻脸无情,仗着能得见天颜,隔三差五就要来打秋风。
阖族中与大公主年岁相配的唯有他们兄弟,再有就是隔房六叔家的刘采,母亲说他们同胞双生,听起来更好口彩,因此机会更大。果然娘娘借口思亲把他们几个的名字往皇后跟前提了提,皇后笑说:“这年月,双胎可不常见。”一封折子不日递到了万镜宫圣上的案头。
六月初五日,日头正当毒辣,一个小公公忽然跑到偏门传话说万岁要见他的大哥刘宁,小公公油汗满面,渴得连饮了两碗绿豆汤,不忘再四嘱咐:“家常些就好,别弄得大张旗鼓的。”
虽是同胞兄弟,大哥与他属实取错了名字,安宁谦顺的是他,放荡不羁的反而是哥哥。两个多月没有准信儿,刘宁满以为已经错失了机遇,昨夜独自个儿去寻相熟的娼姐喝花酒,这会子还没回家。家丁管事们跳着脚到处找人,二管家把大哥从花床上擡下来时刘宁依然醉得不省人事,母亲急得团团转,这样子如何面圣?
爹爹回家后先去看了大哥的情况,然后犹豫片刻,回身拽住他的手道:“一会儿进了宫,你记得紧跟在李中官后头……”
紫禁城太大,繁文缛节太多,走到后来他几乎神经麻木,头先的紧张、惶恐、不安随着汗水和时间逐渐消散,只剩膝盖的酸痛和头顶的酷热。声音尖利的太监引着他穿过道道大门,一跪再跪、一拜再拜,哪怕没有见到皇上金面——他与他之间隔着重重帘幕——他知道对一个臣子来说,这已是无上殊荣。
其实皇上具体问了什幺他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道声音从殿宇最深处传来,每一点细微的音调都透着庄重和威严,砸得他头昏眼花,不敢稍有不恭。太阳逐渐西沉,他的后背彻底被汗湿透,立在门前的两位公公终于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起身了,一个小太监上前欲收走他的跪褥,忽然珠帘微动,他擡头望去,半透的绢纱屏风后面浮现出一张少女的脸——
她仰着头,不躲不闪,那目光直白而冷漠,像在品评一件器物,而非注视一个人。很快帘幔后的圣上边咳嗽边轻声呵斥:“大娘!”她才转过头去,声音听不出喜怒:“我就看看嘛。”
后世将如何评判这桩婚事刘宕不得而知,但赐婚旨意下来的那一天他隐微有些后悔,后悔冒名顶替哥哥进宫,后悔见到传说中的福成公主。
也许母亲看出了什幺,大婚后家里有意不让他与福成见面,甚至火急火燎地立刻替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他才知道,洞房花烛夜她根本没让新郎进门。大哥的脾性他最清楚,果然,没几天两个人就闹得不可开交,公主不让他近身,他就出去眠花宿柳;公主命人砸了花楼,他就转头酗酒赌博……爹娘一直努力调和,甚至数次进宫求娘娘帮忙,奈何皆不奏效,彼时谁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得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娘娘没有,圣上没有,他亦没有,但偏偏意外就是来了。
刘宁借酒装疯,强奸了公主从小的侍婢,福成提着剑追出门来,当街割断了他的喉咙。那时天蒙蒙亮,他被两个管事死死按在人群里,望着那滩血迹,望着披头散发的跪地求饶的爹爹,他也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早知她志不在此,他们不该强求……何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