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我好想你。”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是湿的。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梦见魏珩的第几个夜晚了。
梦里的他手捧玫瑰,跨越一生的时光来到我身边,他抱着我说:“岁岁,我爱你。”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梦见他,是因为,他在忘记我。
梦里的他多爱我,梦外的他就有多遥远。
梦里的我多肆无忌惮,梦外的我就有多小心翼翼。
1.
很多人说,爱情始于味道。
每个人都会遇见这一生独一无二的味道,与其说味道,那应该是一种信息素,那是灵魂里渗透出的荷尔蒙。
我深以为然,因为我遇见魏珩的那一天,便闻到了这种味道。
可是,我慌乱地发现,被这种味道吸引的不只我一个。
喜欢魏珩的人太多了,我要如何才能成为那个他眼里最特别的存在的呢。
或许是,他觉得我不喜欢他。
2.
我和魏珩相识于高中,那天下着大雨,我满身伤痕地从继父家里逃出来,跌跌撞撞地闯入一个人的伞下。
鼻尖钻入雨后栀子的味道,我误以为撞入花丛。擡头,却看见一双如银河星海的眼睛,几乎将我溺毙。
我一时怔神,忘记了疼痛与恐惧。
他清隽的眉头蹙起,眼睛里流露出不悦。
初次见面,他就表达了对我的不喜欢。
那时候,我没能明白,命运在一开始就给了我暗示。
疼痛袭来,我还来不及道歉,便陷入漫长的黑暗里。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校医室,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校服,上面是未摘的校牌:高二1班,魏珩。
雨后栀子的味道久久不散,包裹着无名的暖意,丝丝缕缕传递到我身上。
我扫了一圈,视线所及,没有看见衣服的主人。
半晌,白色的门把转动,有人进来,收了一把纯白的雨伞,依靠在门边,而后,少年优美的下颌线落入眼帘。
“醒了。”并不是疑问语气。
我点点头。
“行,走了。”他定定看着我,没什幺情绪。
“啊?”
他勾起唇,径直从我身上拿走那件校服,背对着我扬手作别。
温暖和味道一齐消失,可是悸动没有。
它如同肆意汪洋,在海上席卷了一场风暴,汹涌澎湃。
3.
我和魏珩再相见的时候是一个晴天。
我去还伞。
那天他走的时候留下了那把纯白色的雨伞。
我追出去,看见他站在朦胧的雨雾里,校服撑在头上,笑意飞扬:“同学,伞留给你了。”
然后一头钻入雨里,也跌进我的心里。
我从前不明白戏本子里的爱情,不懂许仙和白蛇纸伞传情的浪漫。可如今,却好像理解了几分。
而现在,我站在他班级的门口。
听着他几个兄弟嬉笑打闹,“唉,老魏,这小姑娘有意思,大晴天来给你送雨伞。”
“滚。”魏珩踹了他们一脚,向我走来。
“其实,你不用还的,我也不缺这把伞。”
“要还的。”我递给他。
其实他不知道,我已经拖了很多天了。总想着只要伞还没还,我就还有见他的理由。
只是,真的太久了,我怕他忘了我,才不得不姗姗来迟。
他伸手接过,看我还站在原地不动,“还有事?”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里还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我想请你吃饭。”
他哑然失笑,“为了谢我?”
我不置可否。
“其实不用,举手之劳,小爷我这幺正义凛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要请的。”我摇摇头,固执又倔强。
他默然,身后响起一帮兄弟的戏谑,“老魏,你这样拒绝人家小姑娘忍心吗?不行我替你好了......”
又是一阵哄笑,我的脸涨得通红。
许是看出我的窘迫,他回头瞪了瞪后面一群人:“给爷闭嘴。”
随后无奈地和我说,“行吧,你想好时间地点告诉我。”
好,我转身便走。
肩膀上落下修长的指节,他拍了拍我。
“你怎幺联系我?”
我蹙眉,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随手拿起纸笔,写上一串数字,QQ号。
那时候,微信和微博还尚未流行,那是我们最流行的网络社交方式。
我双手接过纸条,视若珍宝。
“怎幺和接圣旨似的。”他的笑意直达眼底。
我的耳朵发烫。
魏珩,你不知道,我如此小心,是因为心虚。我早就从别人那里知道了这串数字,我早就躺在你的列表里。
只是我从未打扰过,沉静如海。
可是你知道吗?平静温柔的大海之下,是怎样的风景。
4.
我一直以为魏珩之于我,是天气一般的存在。
虽然捉摸不定,但他的晴雨变化,我都在心里装了一座气象站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云层失重的那一天,我和他之间刮起了一阵风。
一场离岸之风。
他是来自温暖海域的气流,我是荒寂濒死的陆地,而江晴就是那场离岸风。
她可以拥抱他,也能告别他。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的存在,而我只是他们青春里一块几近透明的背景板。
谁能凭借爱意将富士山私有呢,任凭我多贪婪,也是徒劳。
喜欢他,是我的单向箭头。
5.
为了不让魏珩发现我那无法窥见天日的心思,我注册了一个小号加他。
小号只有一个好友,显得格外惹眼。
可这不正是,他在我世界的地位吗?
我在线上和他约定,夜自修结束后一起去吃诚誉中学门口的敲敲馄饨。
是个老爷爷卖的,口碑很好。
“结束后我来找你吗?”
“不,你在3班等我。”我看见他这样回复。
如果有镜子,我一定能看见镜中的那张脸,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但心头的喜悦又何止这些。
我浸淫在书山题海里,只觉得夜自修的时间匆匆而逝,一晃而过。
只有今夜,我细数着流逝的分分秒秒,才发觉,光阴竟然是那样地漫长。
“叮铃——”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一个个地走完。
我开始满怀喜悦地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二十分钟......
整整两个小时。
我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两个小时,发的消息他一条没回。
门卫叔叔通知全校熄灯锁门,我才从茫然中抽身,他失约了,毫无预兆,没有解释。
我失魂落魄地踏出校门。
夜空苍茫,有细细的雨丝飘落,路灯昏黄,远远地拉长我前面那对情侣的身影。
魏珩和江晴。
他个子高,像那日一般撑起校服遮在头顶,只是被他护在怀里那个人,不是我。
难怪他说根本不缺那把伞,是啊,有什幺用呢。
我张了张嘴,想叫住他们。
可是,说什幺呢,质问他为什幺失约吗?我的立场呢。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只好用笑容目送他们走远,只是一种从不知名角落升腾的苦涩蔓延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惶惶不安,开口却失声。
6.
魏珩似乎终于想起了我,在第三天。
“抱歉,那天临时有点事情,手机刚好又没电了。”他略带歉意地看着我。
我的视线停在他脸上,多好看的一张脸,多拙劣的谎言。
“没关系。”我浅浅一笑,云淡又风轻。
“要不然,下次吧,我请好了。”魏珩拉住我的手腕。
他的指腹因为常年打球而略带粗糙,夏日灼热的温度就这样直达心底。
但是,我周身发寒。
“再说吧。”
我仓惶逃离,我不知道自己怎幺了,我应该笑着说好的,可我拒绝了他,那般妄为。
从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我便如履薄冰,命悬一线。
薄冰是他,悬线也是他,我怎幺敢。
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警示,及时抽离,在你没有坠入深渊之前。
我笑了笑,眼眶里漫出水汽。
谁能明白呢,我早就,在劫难逃。
7.
我和魏珩的初见不是那个雨天。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彼时的我正高一,一个寻常的夜晚。
“你们真的好残忍。”我砰的一声挂断校园一卡通的座机。
电话那头,是我要离婚的父母。
他们在争执我的去留问题,不是在抢我,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要我。
我筑了十六年的防线猛然崩塌。
早有预兆,却依旧难以面对。
我想,我的出生是个错误,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根深蒂固。
从小到大,我总是饱一顿饥一顿的,他们常常因为打牌忘记给我做饭,也忘记给我钱。
衣服是穿别人剩下的,家长会无人出席的只有我。
“我真的很糟糕吗?为什幺他们都不要我。”
我问自己,答案清晰又模糊。
孤星冷月,隐没在云层之后。我坐在后山小竹林里,泣不成声。
我以为陪着我的,是无法推开的浓厚夜幕,却不想还有一个人。
他亲手划破黑幕,有光落下。
我一直有着高度近视,在夜里更是夜盲得厉害。
所以我根本不记得那天给我递纸巾的人长什幺样,但我记得他的味道,记得他把耳机的一端塞进我的左耳。
我记得歌词:
“
走过陪你看流星的天台
熬过失去你漫长的等待
好担心没人懂你的无奈
离开我谁还把你当小孩
……
你是我 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
就算你的呼吸远在千山之外
……”
一字一句唱进我心里。
因为歌吗?不是的,是因为一起听歌的人罢了。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任凭音乐流淌进彼此的耳朵,我的眼泪就慢慢停了,心里的创口也好像在那一刻被缓缓治愈。
后来,我去查了那首歌的名字《永不失联的爱》。
天违人愿,我们到底还是失落在茫茫人海。
所以,当我在那个雨天再次遇见那个味道时。
我心里是害怕的。
从此,魏珩对于我。
得之,是烈火燎原。
不得,是最难将息。
无论前者后者,我都将用一生做局,以身入局,作茧自缚。
8.
月色朦胧,心事重重,蠢蠢欲动。
我和魏珩的友情里,有他的坦坦荡荡,有我的做贼心虚。
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去学校取毕业证书和一寸照。
我去得早,办公室没人。
他的班主任和我的班主任是邻座。
在无数张熟悉的面孔里,我一眼看到了他的照片。
我鬼鬼祟祟,心慌意乱,将他的一张照片揣入口袋。
蓝色的封底,白色的校服,俊逸分明的脸庞,我青春里满是遗憾的代名词。
这是我偷来的欢喜和疼痛。
我出了办公室,撞见了青春里最后的画卷,当然,依旧是魏珩和江晴的青春,与我毫无关系。
越过那个明媚少女的肩膀,我看见晨曦的风吻过他的发丝和眉眼,穿过高三的长廊,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某一瞬间,我心里有一丝异样的庆幸,我也曾这样短暂又曲折地拥有过。
“毕业快乐,魏珩。”
“我喜欢你,魏珩。”
可我终究,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我是感情里的胆小鬼,是别人青春里的窃贼。
9.
江晴为了前途出了国。
我在酒吧找到了醉醺醺的魏珩。
“阿晴,别走,别走好不好。”他抱着我,嘴里喊着江晴的名字,语气委屈又可怜。
我心头一涩,红了眼眶。
他在我面前,永远骄傲自信,哪里会有这副样子。
他所有的心疼、软弱、卑微,都给了江晴。
如同,我所有的悲喜,都给了他。
“你看清楚,魏珩,我是赵岁岁,不是江晴。”
可他发了疯,不管不顾地钳住我,铺天盖地地吻,霸道又温柔。
我气得胸口发疼,却没办法推开他。
拒绝、拥抱,冷漠、热烈,不屑、在乎。
无数纷乱的情绪,仿佛交织坠落的流星,在我的灵魂里爆炸。
我想我是真的该死。
后来,我不知道那温热的液体,是他的眼泪,还是我的。
他为江晴哭,我呢,那我为谁哭,是他,还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那个夜晚太过混乱。
10.
我和魏珩断了联系,大学整整四年,我们一南一北,没有再见过面。
可是我明白,他从未在我的世界里消失过,哪怕片刻。
毕业后,我因为工作原因,从临城调到榆城。
是他的城市。
我站台五月广场上,听着广场里播放的歌,看着红色塔楼下的鸽子,一时沉默。
“岁岁?”
不确定的语气,陌生又熟悉的嗓音。
我转过身去,愣在原地。
四年来,梦境和眼泪里的面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时光送到我面前。
“魏珩。”
他笑了笑,扯下嘴里的烟掐灭,走到我面前,“太巧了,真的是你。”
“嗯。”
空气陷入沉寂。
我细细打量起他,眉目如峰,鼻梁英挺,薄唇微抿,岁月赠与他更为沉稳的气质。
只是这份沉稳背后,却多了几分伤感与落拓。
“过得好吗?”我生硬地破开话题。
“老样子,你呢,岁岁?”他定定地看我,情绪难辨。
“挺好的。”
我要怎幺说,魏珩,没有你,我哪里会好呢。
晨昏更迭,四季流年。
临城西子湖畔的风,它们都到不了榆城红色的塔楼与蓝色的海岸线。
还有你说巧,可这世上哪里有那幺多的巧合,
不过是别有用心的重逢罢了。
11.
我喜欢在绣球花盛开的雨季读张爱玲。
我曾一个人走过无边孤寂的童年,不被爱,所以也不懂爱。我是从她身上才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究竟有何区别。
男人的爱是从身到心的占有,而女人的爱,是在某个瞬间诞生的,并且她们能够凭借这瞬间的爱意度过漫长的一生。
“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幺?”
《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这样问白流苏。
合上书本,我忽然觉得难以呼吸,头痛欲裂。
身体里无处安放的爱意横冲直撞,溃烂得不成样子。
我爱上魏珩是瞬间的心动,也是日复一日的执念。
可我的城池不会陷落,我将抱着回忆的沙漏,于漫长孤寂的隆冬里了此一生。
*
榆城的日子平淡且充盈。
许是他乡遇故知,魏珩频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提当年毕业那晚的事情。
大抵他忘了。
或者是我忘了,刻意的。
魏珩又约我去吃饭,同行的还有他大学的室友兼同事,沈平安。
我曾想,我这辈子是不会遇见和魏珩一样好看的男生了。
但是沈平安完全打破我的认知。
他完全可以和魏珩分庭抗礼。
魏珩的帅气是原生家庭带来的自信与骄傲,而沈平安,是骨子里透出的谦和与温柔。
如果我没有爱上魏珩,我一定会被他吸引。
沈平安是在我们认识的第三个月和表白的,魏珩也在场。
他手一顿,酒杯里的液体洒了出来。
“什幺时候的事情,你也不早说,兄弟我早点给你介绍啊。”魏珩挤出一个笑容。
我嘴里的拒绝还未出口,被他无谓的态度激到。
忽然觉得讽刺,我爱了这幺多年的人,要把我推给别人。
魏珩,你多狠的心,你可以不要我,可以对我的爱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但你不能把我推给别人。
我的爱是有多可耻呢。
心碎失守,我笑得心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杯子放下的时候,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到沈平安身上,“我答应你。”
从来如此,我的爱垒于危墙之下,悬崖之上,事到如今,坠入深渊,覆水难收。
“哐当——”酒杯落地,魏珩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手滑。”
“你也不必这幺着急替我们庆祝。”我瞥了一眼魏珩,情绪淡然。
我想,他或许着急替自己庆祝。
终于,那段被困在时间里无解的枷锁,有人替他背负了。
终于,他可以毫无负担叫我一声“好朋友”。
可是我没看见他的如释重负。
魏珩的脸色发白,没再说话。
12.
人们总是不明白,懦弱不是自由,错过的也从不会被命运偿还。
我恨魏珩的故作冷漠,却忘记自己也是那般的卑鄙无耻。
*
那天晚上,沈平安送了我回家,连嘱咐都格外温柔。
临走的时候,他问:“岁岁,我可以抱你吗?”
我笑,伸手环住他。
对不起,沈平安。谢谢你,沈平安。
我头昏脑胀地陷入沙发。
过往历历在目,我于多年后再次拨开时间的迷雾,企图去寻找他爱我的细枝末节,才发现,我爱上的,不过是我自以为独一无二的幻影。
我胃不好,他跑去校外给我买粥。
我做值日,他跨越两个班跑到我的教室替我擦黑板。
我生理期,他给我送红糖水。
而这些,他对江晴都做过,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那又怎幺样,即便我意识到这一点,我还是爱他。
他耀眼,我爱他。
他平庸,我依旧无法停止悸动。
他是我余光里唯一的风景,是我想触碰又收回的那双手的深深失落。
他是我一个人的悲剧。
“叮咚——”激越的门铃拉回我的思绪。
我开了门,还未看清来人,唇上便覆盖了柔软。
心跳在某一刻停滞,呼吸都变得艰涩。
这雨后栀子的味道,我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
除了魏珩,还有谁能让我这样失控。
可是他近乎惩罚地噬咬我的时候,我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他。
“魏珩,你他妈有病是不是?还想重蹈覆辙?”
年少无知的错就应该留在年少,人这辈子愚蠢一次就够了。可他,却逼着我越了一次又一次界。
“呵,原来你记得啊,岁岁。”他嗤笑一声,却不肯放开我。
“岁岁,毕业那天我在办公室门口捡到一封信,我本来想丢了的,可是封面上的字迹我太熟悉了。”
“岁岁,作为女生,你的字真不好看。”
我身子一僵,没有了动作。
13.
时光回溯,那天我从办公室出来后,慌乱之下确实丢了那封近似情书的信。
我回去找了很久,可是它像蒸发了似的,杳无痕迹。
后来毕业那晚,发生了醉酒那件事情,我便完全忘记了。
我想过任何可能,唯独没想过被他捡走。
真是命运弄人。
“岁岁,你还喜欢我吗?”他在我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似有不安。
我闭了眼,这幺多年,不想逃了。
我真的累了。
“我爱你。”我没有迟疑。
可他深沉的眼底却溢出一丝我难以理解的悲哀,我听见他问我:
“岁岁,你爱的是我,还是十七岁的魏珩?”
脑子空白了一瞬,我茫然地擡起头,对上他深沉如海的眼眸。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无论十七岁的你,还是二十二岁的你。
我始终不曾真正了解。
如果我的爱像卡尔维诺的城堡,大雾弥漫,看不见城门。
而魏珩的爱一定还比我多了一层锋利的荆棘。
我赤足奔往的那些年,扎得我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我的心被剖来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空空落落许多年。
但有一点我清楚,我坚定地爱着他的。
看一眼就让自己疼痛的人,怎幺能说不爱呢,太违心。
14.
“岁岁,我不能爱你。”
夜风寂寂,他下巴抵在我的肩窝里,哽咽的喉咙里吐出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只是说:“你本来就不爱我。”
何必强调。
他怔怔地落下泪来,“岁岁,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认识他这幺多年,这是第二次见他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魏珩,这一次,让你伤心的,又是谁呢。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都是范柳原。连自己都不懂得自己,却还巴巴地祈求对方:
“可是,我要你懂得我。”
我们都是爱情里没有天分的差生。
我没有问他,在他进入我的时候,一遍遍地去吻他眼角的潮湿。
其实某个方面,我们像极了彼此。
*
我睡意朦胧的时候,魏珩已经穿好衣服。
他很久没有动,但我却能感受到他看在我,专注又缱绻的目光。
随后,我听见一声比潮水还要沉重的叹息。
门被带上,他走了。
我睁开眼,走到二楼的阳台,看着他一身黑色的风衣融入摇摇欲坠的无垠夜幕里。
我怔怔地出神,视线氤氲,光影斑驳,那远去的身影,逐渐和多年前那个冲入雨雾里的少年重叠。
“魏珩。”
15.
他离开了榆城。沈平安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并不惊讶。
令我乱了心绪的是,他这些年缄口不言的辛酸和苦涩。
沈平安说,魏珩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他家里的公司出了问题,为了替父母还债,他身兼数职,常常熬通宵,熬得身体越来越差。
我的心口如被针扎,密密地发疼。
这世上最令人唏嘘的,无非是天之骄子的陨落。而最让我难过的,这个陨落的骄子,是魏珩。
他曾是那段蝉鸣青春里,多少人念念不忘的朱砂痣和白月光。
时至今日,他却丢了一身光华,从云端坠落。
这比他不爱我,更令我痛彻心扉。
“这一次,他本来就要回海城和江海金融的千金结婚的,只是你的出现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他甚至想过为了你放弃一切。可他哪里还有一切,他身负债务,两手空空,他无法说服自己毫无负担地去爱你。”
“他说过,从前他想过岁岁长相见,后来,他的愿望只剩下,岁岁平安。”沈平安的话音变得渺远,我的脑海里只剩下魏珩的脸。
我想起那个雨天,那把伞,那件校服,想起雨后栀子的味道。
“他......所以你的表白也是他要你做的?”
“不是,我有私心的,岁岁。”沈平安握着我的手,眼神炙热而真诚,“我承认我的不合时宜和乘虚而入。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你们的一切。我真正对你好奇的开始是因为那封信,很难想象,什幺样的女孩子能写出那样一封炽烈又沉重的信,直到我遇见了你。”沈平安柔柔一笑摸了摸我的头,似三月春风。
我含着眼泪,模糊一片,唯有心上痛楚,清晰可感。
16.
我和沈平安还是没能在一起,我对他表示万分抱歉。
他依旧谦和温柔,一如初见。
他说:“没关系的,岁岁,那个拥抱,足以让我回味一生。”
我忽然有些迷惘,也许张爱玲错了。
又或许,错的是我。
不得不去伤害一个如此珍贵善良的人。
*
年末的时候,榆城下了一场大雪。
我去了一趟落霞寺。
大殿之上,法相庄严,香火鼎盛。
“佛祖在上,信女赵岁岁,祈求庇佑所爱之人魏珩,挨过凛冬,抵过风雪,一生平安顺遂,健康长乐。”
我无比虔诚地磕头跪拜。
我一生不信神鬼,但这些年的遭遇,使我不得不信。
很多年前,外婆给我算过命。
批命的只留一句:雪夜秋风无舟渡,深情尽负亲友薄。
无可化解。
我如今想来,魏珩的坏运气大抵是在靠近我的那一刻起的,我多多少少是有些责任的。
难怪连血亲的父母都不要我。
我下山的时候,雪慢慢小了,天空奇迹般地出现一道霁虹。
“会好起来的,魏珩。”离开我就好了。
这辈子,没能一起看雪,没能一道白头,真是遗憾。
我悄悄红了眼。
魏珩,我不要你爱我了,只要你好,比什幺都重要。
17.
行行向而立,我一直未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我无数次回溯过往,在苍凉的海水里挣扎,等不到浮木,也上不了岸。
魏珩,我在缺氧。
*
这是我在榆城的第八年,依旧一个人。
我听沈平安说,魏珩和他的妻子搬去了临城。
或许,即将迎来一个新生命。
我很为他开心。
从前我们一南一北,如今一北一南,在对方的城市里定居,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沈平安,又下雪了。”
“是啊,岁岁,我们都在一起淋过那幺多场雪。”他笑得比月色和雪色还要温柔。
我莞尔,许了一个愿望。
魏珩,我在遗忘,只是没能在你遗忘之前遗忘。
这是一个漫长戒断的过程。
18.
我最近的嗜睡很严重,越发地倦怠,不想出门。
我常常觉得这世界的人太多,车水马龙的街道,喧闹繁华的夜场,灯火辉煌的城市。
我在王家卫的镜头里奔走,于乍泄的春光里,穿过重庆森林的大厦,买过一盒过期的凤梨罐头。
凤梨罐头?我低头想了半晌,我和它又有什幺区别。
隔着茫茫人海和迢迢岁月,我感受到有什幺东西在胸腔沸腾,燃烧,像无数扑火的蝴蝶。
“扑火的那是蛾子。”我如是告诉自己。
可我又清晰地了解,那就是蝴蝶,五彩斑斓的,呼之欲出的,蝴蝶。
来吧,
同我一起,踏入这并不温和的撕心裂肺的良夜。
19.
昨天,我工作的邮箱中了病毒,客户又要得急。
“你还有没有什幺小号,或别的邮箱。”同事满脸着急。
小号?
我豁然想起那个被我遗忘许多年的小号,而列表里唯一的联系人早已经被我删除。
我登录邮箱,鼠标停了两秒。
来自多年前的一封蒙尘邮件,发件人是那串曾经烂熟于心的数字。
我几乎是颤抖着点开。
“岁岁,你好吗?我很想你。”
我慌乱地打开音乐列表,拉到末尾,很多年前的那首歌缓缓流出:
“......
我猜你一定也会想念我
也怕我失落在茫茫人海
没关系只要你肯回头望
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你给我 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
你的每条讯息都是心跳节拍
每秒都想 拥你入怀
全世界你最可爱
……”
多年紧绷的弦在刹那间断裂,泪如雨下。
怎幺办,
魏珩,我们,早已经错过,没有回头路。
魏珩,我们逃吧,逃回彼此遗落的那一年,逃到无人居住的星球去相爱。
可命运的手翻云覆雨,真的会仁慈地放过我们吗?
我不敢赌,亦不敢想。
整颗心脏,几近死掉。
20.
后来,我写过很多故事。
无一是他,无一不是他。
魏珩,我曾爱了一整个青春的少年。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如果这辈子,注定难以圆满。
那幺我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魏珩,下辈子,我们岁岁长相见。
十年踪迹十年心(番外)
“出来吃个饭吧。”
沈平安去临城出差的时候,约了魏珩见面。
餐厅的灯光明亮,玻璃门外有个男人一身西装笔挺,虽然已近不惑,眉眼间依旧不失风采。他渐趋渐近,身旁还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
望着窗外的一派天伦,沈平安夹着烟的手一顿,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想起了远在榆城的岁岁。
“好久不见。”
“来,小念,叫沈叔叔好。”
小男孩眼睛眨呀眨的,甜甜地喊了一声叔叔好。
沈平安笑了笑,给孩子塞了一个红包,两人不免一番客套。
聊至深夜,小朋友早已经在魏珩怀里睡去。
“你还记得她吗?”沈平安面前的空酒杯又多了一只。
魏珩擡眸,眼中困惑无遗:“她?谁?”
沈平安愕然,嘴角掀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不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魏珩眼中慢慢清明,试探地问:“你说赵岁岁啊,她怎幺样了啊。”
语气轻松,像是例行关心。
呵,赵岁岁。
好一句连名带姓的称呼,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时间真的是感情的刽子手。
无名的躁意从心房弥漫开来,这感觉太过熟悉。十年前,他面对魏珩,就是这种感觉,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那不甘的源头,是岁岁。
夜色悄然地流入安静的餐厅,音乐缓缓而淌。
手机铃声打破了神色深沉的二人。
沈平安看了一眼来电,脸上泛出温柔:“喂,岁岁。”
魏珩握酒杯的手紧了紧,无人察觉。
“嗯,是的,好。”
“岁岁,我很快回来。”
沈平安挂了电话:“我得回去了,岁岁这几天有点感冒,我不放心。”
魏珩嘴唇微抿,许久才问道:“你们在一起了?”
沈平安眼尾一挑,拿起西装外套起身摆了摆手,“走了。”
推开餐厅的门,沈平安下意识地抚了抚额头。
暮春的天气,夜晚不免清寒。
他垂眸,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方才电话的那头的岁岁,问的三句,句句无关自己:你还在临城?见到他了?他还好吗?
纷纷扬扬,有白色的雪从暮色里坠落。
他怔神,擡头看见漫天飘絮,像极了榆城的雪。
“岁岁,临城都下雪了,你怎幺还没忘记他呢......”
他无声地走入夜色中,奔赴一场自欺欺人没有尽头的等待。
如同从不下雪的临城,那漫天的白色明明是一场谎言。
可他固执地不想承认。
如果他这辈子只能活到八十,那幺如今生命走过一半,陪在她身边的始终是自己。
未来亦是如此。
岁岁年年,岁岁平安。
赵岁岁和沈平安。
*
餐厅里,小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摇摇眉头深蹙的父亲,“爸爸。”
“怎幺了,睡醒了。”魏珩摸了摸孩子的头,语气温和。
“爸爸,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在说岁岁妈妈。”
魏珩笑了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叫妈妈,要叫阿姨。”
“哦,好吧。”小念委屈地撅起嘴。
他才不要听爸爸的话呢,那个岁岁的一定是自己的妈妈。
他从三岁的时候被爸爸从孤儿院领走,一直以为那个姓江的漂亮阿姨是自己的妈妈。
后来发现,爸爸是一个人住。
但很多个夜晚,自己醒来的时候,总能看见爸爸对着一封泛黄的信,念着:“岁岁,岁岁。”
所以他强烈地觉得那个叫岁岁的阿姨一定是自己妈妈。
小念想,爸爸一定很爱岁岁妈妈,不然为什幺他总是在梦里喊着这个名字哭呢。
魏珩没去安抚儿子的小委屈。
他的眼神放到窗外,胸腔里被丰沛的落寞占据,愈缀愈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自己刚离婚那年,常常去孤儿院做慈善,偶然一次看到操场一角的树荫下,有一个满脸眼泪的小男孩。
小男孩问他:“叔叔,我会很乖的,可为什幺他们都不要我呢。”
那一刻,魏珩的心脏猛然收缩。时光将他带回到过去,他看见了小时候的岁岁。
后来,他将小男孩带回家,取名魏念。
岁岁,所有人都以为我忘了。
那幺,你呢。
魏珩,想念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