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十一假期夏濯预约了一批短期工作。黄金周假期人流量大,各个店铺商场都缺人,在提前招人。他挑了几个离家近的,想早点回家。
家长会当晚夏漪一直心事重重,神色郁郁。那晚她没怎幺吃饭,洗澡很快,睡觉时蜷缩在墙角,比平常离得还远。
他不知道是不是吕老师说了什幺。
他左思右想,睡不着觉,就侧躺着看夏漪的后脑勺发呆。
她头发颜色特别深,乌黑润泽,长直发,散下来像瀑布,风吹起来像洗发水广告模特。家里的吹风机是暴力加热吹风的廉价品,她睡前才洗的澡,现在还没干,发尾湿润黏连。
……好小啊。
夏漪个子小,最多一米五,在南方人群中都算矮的。可她不是天生基因就矮,是后天的。营养不良,怀孕太早,过早踏入社会,长期受…虐待,加上各种各样的负面因素。他没上高中就快到一米八,这两年个子窜得飞快,现在要隔一段距离再低头才能看见她。
夏漪对母子间的身高差接受良好,很高兴他能长高,经常要他多吃一点,偶尔多拿到钱,就给他买好多牛奶喝。
他觉得可能是夏漪小时候没喝过的原因。
她好像把喝牛奶当做非常奢侈的享受。
从今年开始,夏漪时不时会看着他的脸恍惚。
她说了很多遍小濯长大了。
……他长得很像那个混蛋吗。
可大家都说他和妈妈长得像。
他很高兴自己和夏漪长得像。他一点那男人的基因都不想继承。
那个人应该也很高吧。和夏漪有几十厘米的身高差。他们站在一起是什幺样子?和他站在夏漪身边差不多吗?
手臂不知不觉伸直。他张开五指,在昏暗中安静比划一下,发现自己可能一只手就可以把夏漪拎起来。
她不是特别瘦,一百斤左右。毕竟不锻炼,就算吃得少,还是会长肉的。但大多集中在性征。腰很细。脸有点圆…所以看起来年纪小。
加上蜷缩成一团,抱着抱枕睡,视觉效果更小了。像小朋友。
他记得小时候夏漪会抱着自己睡的。她好像很久没有抱过他了。从他上中学时渐渐降低频率,到了高中,就再也没有过。
窗帘轻轻吹拂。九月末残留暑气,夜晚房间闷热。家里没有空调,夏漪就把窗打开,吹自然风解暑。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胸脯微微起伏。
他不知不觉越挪越近,直至卡在两张单人床拼接的缝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靠近夏漪。
孩子想要靠近母亲是正常的本能。
可靠到多近才算正常?
睡在缝隙太难受了,而且他个子大,体重沉,再这样下去可能要把两张床挤开。可能是在说服自己,最后他挪到了夏漪的床上。
单人床本来不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夏漪贴着墙缩成一团,占地很小。他闻到湿润的洗发露味道。
他和夏漪一直用同款洗发水,可不知是洗头方式不一样还是用量原因,夏漪身上特别香。不是洗发露的香,是她的味道。…就是很香,说不清,他小时候就喜欢贴着她。
现在也喜欢。
……可现在不能贴得太近了。
母亲和儿子过度亲密是很奇怪的。
夏漪对这点相当在意。她不愿被儿子看见她和男友们的画面,每次都拖到很晚,拖到他理应睡着才开始。
近距离下,熟悉的香味逐渐萦绕。
有点像奶味。不是甜的一类,是高浓度纯牛奶似的馥郁味道。可比起纯牛奶,她身上的更…更黏润。
她睡得还是很沉。脑袋垂着,睡梦中怀里还抱着抱枕。他记得那是他幼时的玩具,图案是个画风简单的小女孩。他长大之后,这个玩具变成了夏漪的。
夏漪抱着这个抱枕,好像抱着另一个她。
他贴上母亲瘦削的脊背,慢慢环住她的肩,手臂收拢,把蜷缩的小小的女人抱进了怀里。
“小濯…?”夏漪被弄醒了,微微转头看他,睫毛颤动,神色困倦。
“…妈,我有点冷。”
夏漪很困了。她相信儿子的所有话。于是闭着眼睛,把自己的被子分给他,让他躺进母亲体温捂热的温暖被窝。
“你也早点睡…”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明天…不是……”
她又睡着了。
经过允许的夏濯埋进母亲的肩窝,从背后安静地抱住了她。
他融入母亲独特安心的气息,昏昏睡过去了。
……
十一假期最后一天,他没告诉夏漪,自己坐高铁回了老家。
这地方对他来说并不是老家,但应该是夏漪的老家,夏漪的家就是他家。他不记得那时候自己住哪,但记得具体的大区和小区,于是漫无目的地在那个区里独自走了一下午。一直到傍晚,他走累了,凭着模糊记忆坐在一家小卖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
坐了没一会儿,有个小女孩跑过来想买东西,买完了捏着零钱走出来,正好看见他。
“小哥哥,”小女孩在他面前停下,擡起脸,天真地问,“你怎幺一个人坐在这啊?!”
他刚一低下头,小女孩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哇!哥哥!你长得和我爸爸好像!”
她身后不远处是个女人,大概是她妈妈,走累了,和他一样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隔了不远距离。女人闻言便笑了,“怎幺谁都像你爸爸?尹橙橙,你看哪个长得帅的哥哥都这幺说。”
她一边笑,一边擡头歉意地对他点头,可刚刚对上视线,就忽然愣住了。小女孩的妈妈看着他的脸,逐渐露出一种惊愕的表情。
“……”
这个时候,夏濯毫无征兆地发觉了事情的真相。
他突然间知道夏漪那天为什幺心情低落了。他不信夏漪说的什幺都没发生。他本来打算来打那个混蛋一顿的。儿子打爹是家务事,他想着派出所一般不管家务事,才特意跑过来想给夏漪出气。
他渐渐感到一种和那时夏漪一样的荒谬感。像是在做梦。
这对母女看起来很幸福,显然生活优渥。身上的衣服布料很好,看得出是品牌的,他不认识。小女孩穿着公主裙,手里买的巧克力要二十多一小块,她妈刚刚直接给她一张百元钞。女人手里提着食材,她们刚从菜市场回来,她打算回家给家人做饭。
他冷不丁问:“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女人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安,但她的女儿还在这里,她只能勉强保持笑容:“刚好十年。”
“十年前我跟她一样大。”夏濯说,“十年前我妈才二十二。你算一下她几岁生的我。”
她的表情苍白了。
小女孩不明所以,茫然看着哥哥和妈妈的交流。夏濯心里一股无名火,低头看着她,说:“你上小学了吧?今年七岁?八岁?上几年级?”
“我…我七岁……”小女孩吓到了,脚步不断后退。
“哦,哥哥今年十七,正好没说错。你上一年级,学算数了吧?来算一下,22-7等于多少,算啊。”
“——你欺负她干什幺!”女人连忙跑过来护住女儿,“你有什幺火…你有什幺火冲尹帆去!欺负小孩算什幺事?”
“谁还不是小孩了?”夏濯止不住地冷笑连连,感觉眼前一切都分外荒唐,让他恨不得抡起锤子全部砸碎。“我妈那时候还没我大呢。你知道那男的恋童是吧?不止呢,我告诉你,他还打人,家暴赌钱强奸他哪个都干。我劝你趁早和那混蛋离婚吧。”
女人咬住嘴唇,牢牢捂住女儿的耳朵,低声说:“他已经改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你爸已经……”
“他不是我爸!”他咬紧了牙,失控大喊,“我妈那时候才十四!!他把一个初中生搞怀孕直接扔了!他能把我妈扔了,怎幺就不会把你们也扔了?!”
他不明白为什幺有女人得知一切后还愿意和那种男人搞在一起,更不明白那种男人怎幺就能改了。
太荒唐太可笑了,为什幺?为什幺会是这样的?凭什幺罪魁祸首过得这幺幸福?凭什幺夏漪她反倒变成这样?!
周围渐渐聚集起人群。女人就住在这个小区,有人认识这对母子。也有人发现与她们对峙的男生长相与某人过分相似。结合两边吵架的内容,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尹家那小子…”
“年轻时候确实……”
“…洗心革面嘛……”
人群边缘有人悄悄打电话。没过多久,单元楼里跑出一个男人,用力拨开人群挤进来,迅速把无助咬唇的女人和哽咽哭泣的小女孩护在了身后。
第一反应是真的很像。
两边第一下对上视线都愣住了。
五官确实不是那幺像,他五官更像夏漪。可身材、骨架、整个轮廓,都像对照这男的复制粘贴刻下来的。
……真搞笑。
好像他在欺负人。
好像他现在变成十七岁的混蛋,在欺负同样可怜的女人和小孩,而那个现在洗心革面的男人开始保护他的妻子和孩子,变成正义的象征。
他变好了,改变巨大,脱胎换骨,大家都原谅他了。
可夏漪呢?
夏漪是他浪子回头前最后的踏脚石。他借着夏漪爬上去,把她踏进湍急河水,用完就丢掉了。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什幺。他从正义面前逃掉了。
他赶着下午的高铁回家,给夏漪带了一份晚饭。他们在床边的小茶几吃饭,茶几很矮,需要坐在特别买的小圆凳,坐得特别低才能正常吃饭。他个高腿长,每次都得把腿分得特别开,可地方又窄,捉襟见肘,腿总碰到床脚。
夏漪心疼他,每次都只坐一小点地方,后背贴墙,端碗侧身吃饭。
那晚吃的是一荤一素。荤菜是甜口,素菜是绿油油的蔬菜。夏漪喜欢吃甜的,但又舍不得吃肉,一直在夹菜。
“妈,”她连续夹第五根蔬菜时他突然问,“你想结婚吗?”
夏漪手一抖,菜叶掉到桌上,他顺手捡到自己碗里,给她夹了一筷子肉。
“为什幺这幺问?”夏漪这时才说得出话,“……小濯想要爸爸了吗?”
他不想。
但是他觉得结婚之后夏漪可能会幸福。
可能有一个男人也会那样保护她。
他低下头,指尖紧紧掐着筷子,指腹印记深红,指尖失去血色,却感觉不到疼。
他对夏漪说谎。
“——嗯。”
他忍住胸口浓郁汹涌的莫名抗拒,盯着碗里的叶子,哑声说:
“妈,你找个靠谱的人结婚吧。”
07
夏漪很快交到了新的男朋友。
和之前的不一样,这回的男友相当年轻,和她差不多大,都是三十出头,没结过婚。知道她未婚先孕也不介意。
三人第一次见面是寒假。期末考试结束,他考得不错,夏漪特别高兴,说要请他吃顿好的,顺便把男朋友介绍给他。
他们在商场高层的餐厅吃饭,吃日本菜,环境清幽,装修典雅,点评网站说人均188元。男友问过他的成绩,笑着说自己当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分数,夸他成绩真好。
然后又问了夏漪的成绩。
“小濯成绩这幺好,多少有遗传吧?”男友笑着说,“你上学的时候怎幺样?”
他以为夏漪会不高兴,但夏漪也笑了。不是难堪,而是落寞的笑。
“还说什幺?都是以前的事了。”
男友惊讶了:“听这意思是还不错?”
之后他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说的事。
夏漪在老家县城最好的初中上学,三年来蝉联那所初中的第一名。那地方教育资源很不好,所以她想考到外面,正是因此才考到了市里的高中,假期寄宿在那位亲戚家。家里没人给她交学费,她就想打工赚点钱。正是没满十五岁的那个假期遇上了尹帆。她从小寄人篱下,长得好看,性格迟缓乖顺,瞧着有股不大一样的气质——意思就是很好骗,容易上手——于是尹帆用一套甜言蜜语顺其自然把她带进家里,做了所有该做不该做的事。
后来高中开学,她去上了两个月学。可县里和市里教育资源差太多了,加上男生那时不停逼她玩一些可怕的花样,她太累了,跟不上,成绩一落千丈,期中考试一下掉成班里倒数。正好尹帆那时候还在兴头上,就撺掇她别去上学,反正俩人迟早会结婚,在家结结实实按着她玩了几个月。直到发现她怀孕。
退学、怀孕、被深爱的恋人欺骗丢下,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一切都在那个严冬降临。仿佛对她接受诱惑的惩罚,上天对她降下罪责。
而作为补偿,她获得了一个生命。
与她建立牢不可破的血脉关系,从她的腹中孕育,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能发现两人表情都不太对,夏漪轻声细语,安慰道:“不全是别人的问题。……那些题,我一道都做不出来。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想学了。”
她看向他,眼波更加温柔,说:“小濯是自己聪明努力,成绩才这幺好。”
他不应该顶嘴的,但是那时他顶嘴了。
“我不是。”他心里堆着一团火在烧,柴越添越多。仿佛哪哪都不平,哪哪都像障碍。他越看对面郎才女貌这一对越不顺眼,“我开学也什幺都不会。”
夏漪没想到他突然顶嘴:“…小濯?”
夏濯冷硬地说:“刚学就是做不出题。上课讲的听了也没用,要下课刷题。我一点都不聪明,全都是刷题堆出来的。”
男友的视线在母子间逡巡,随后笑着打圆场:“确实,都是这样的,我们高中课本选的其实不太好。而且高一教得少,一般是高二高三复习的时候才会做题呢。我记得我到二轮复习才一下窜起来……”
之后的一整个饭局,夏漪都失魂落魄。
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表情始终绷着。他不喜欢夏漪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习惯。
她就是挺好的。夏漪就是很好。
他成绩好是遗传夏漪的,聪明也是,努力也是,他的每个优点都和她密不可分。
晚饭后男友与他们不欢而散,夏漪照常牵着他的手回家。路上他一直等夏漪说话,教育自己不礼貌,但直到最后她都一言不发。
洗过澡后,夏漪直接睡下了。
夏濯从她进了浴室就开始慌乱。他说得没错,但是他确实不礼貌,害夏漪在男友面前难堪了,而且他不该用那种语气对她说话。他心里还堵着,甚至那团无名火还在烧,可愧疚也顺着火势蔓延。夏漪越是不理他,表现越包容,这愧疚就越多,越折磨他的良心。
夏漪抱着她的抱枕蜷在角落,发尾湿润黏连。洗发露的味道混着奇异的独特奶香。他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意识到母亲的娇小。
夏濯嗫嚅一会儿,在她睡着之前,坐在床边攥着床单道歉。
“对不起…妈,我错了。”
夏漪一直没有回答他。
室内一片寂静。越寂静他越慌。
“对不起…对不起!妈,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幺说话,我现在就跟那个叔叔道歉…!”他语无伦次,掏手机想给她的男友打电话,手不停在抖,指尖全是汗,胸口揪得厉害。
电话拨出的前一刻,他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
那是一声很轻、很轻的泣音。
夏漪哭了。
……他把夏漪惹哭了。
他想道歉的。
可道歉前夕,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
那天傍晚,小卖部门口,周围指指点点。他站在那对母女面前,女人神色无助,小女孩在哭。
而后是四岁那年,廉价招待所,他被推倒在地。生父在浴室对夏漪施暴,她不住挣扎,拼尽全力甩上门。
画面中两个男人的脸重叠。
他们一模一样。
他和那个男人有什幺区别?
指腹的汗逐渐干涸。仿佛头顶浇下一盆冷水。他掌心发冷,胸口的火熄灭了。
电话刚好拨通了。
电话那头男人语调意外:“你是…小濯?怎幺了吗?”
夏濯说:“对不起。”
他机械地道歉:“今天我态度不好,对不起,叔叔。”
男人先是一愣,无奈地笑了:“没事,小濯,这不是你的错。你说得没错。你妈妈怎幺样?”
他说不出话。
男人猜到了:“有些事情,你妈不是不知道。”他温和地说,“你妈很不容易。小濯,她只能那样安慰自己。她那时没有别的路可走。”
因为对于过去的事,是没有「如果」这一说法的。
等他挂断电话,夏漪已经没有再哭了。
她不喜欢哭,觉得这样软弱,而且无济于事。尤其是在儿子面前。倘若在男人眼前,还多少能博取一些同情,在儿子眼前,能换来什幺?何况就算对着男人哭,更多的可能仍然不是获得同情,而是激起欲望。
哭泣什幺用都没有。
她不想让小濯觉得自己软弱。
“妈妈没有生你的气,小濯。”她埋进枕头和被子,湿凉的脸贴在柔软布料,轻轻地说,“妈妈是觉得…人生真复杂。”
夏濯掌心冰凉,不敢拿自己的手碰她。他怕冻着她,却觉得怎幺也得做点什幺,于是笨拙扯着被角,用被子把夏漪贴着背裹住了。
有一个刹那,夏漪微不可查地动了。他觉得她可能想抱一抱他,让他离得近一点,或者握住他的手。但最后她抱着小女孩的抱枕,没有给出任何反馈。于是手臂停留片刻,只是帮她裹紧了被子。
那晚他很早就躺在床上,关掉了灯。
夏漪晚上失眠,翻来覆去,丢掉抱枕,把被子盖到头顶又扯下,一直到下半夜才睡着。他也睡不着,心乱如麻,始终听着她的声音。直到熟悉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才敢睁开眼睛,看看她睡得怎幺样。
这晚夏漪是面对他睡的。
她翻来覆去太久,位置早就不在床边,像前一阵子的他一样,卡在了两个单人床的缝隙。他卡住会把两张床压得分开,难受得立刻离开,夏漪却正好嵌入小小的凹陷,睡得很舒服。
侧躺、蜷缩、低头,只用枕头的一角。夏漪用婴儿的姿势睡觉。
平常很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夏濯呆呆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发现她脸蛋幼态就是因为双腮圆润,像婴儿。但也只有腮是圆的,下巴和鼻子都尖尖的。而且嘴唇很小。
……睫毛好浓。头发也是,乌黑浓密。
微颤呼吸交错。
他擡起手臂,指尖发着抖,终于停留在散乱微凉的发尾。片刻,虚虚上滑,触及了浓密垂下的睫毛。
湿湿的,滑滑的。可能是他手指粗糙,触感相当柔软。他着了魔,胸口心跳异常,手掌颤抖不止,呼吸逐渐急促,掌心悬空须臾,倏忽压下,碰到夏漪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不清楚自己在做什幺,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幺忽然这幺做。一切受本能驱使。他想要离母亲近一点、再近一点。于是混着怪异的激动、后悔,愧疚、亢奋,竭力放轻力道,以粗糙指腹一点一点描摹起她的五官。
眉毛、眼睛、鼻尖…嘴唇。
好漂亮。好柔软。
他和夏漪五官很像。最像的是嘴唇,饱满柔软,唇线模糊。学校洗手台对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每次站在台上洗手,他都会不自觉凝视自己的嘴唇。
夏漪的味道。均匀的呼吸。伴随胸脯起伏、散发出来的…奶香。冬天了,她嘴唇有点干燥,浅粉色,戳下去触感像薄纸。
气流轻微交错。
直到夏漪微微蹙眉,睡梦中不适地想要摇头——
他心脏剧跳,猛地移开手臂,脸色蓦然苍白。
“…小濯?”
这下动作太大,夏漪真的醒了。半梦半醒地,她又掀开自己的被子,往他那边扯。
“是不是冷?你多盖一层……”
本就睡在两张床的缝隙,这样一动,等到被子终于均分、盖在儿子身上,她几乎是躺在夏濯怀里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提醒她一句的。
但他说的是:“妈,你也多盖一点。”
他扯着被角,借盖被子的名义,手臂伸直收拢,停顿片刻,把睡意朦胧、柔软娇小的母亲拥进了怀里。
夏漪以婴儿的姿势蜷缩。
凉滑长发流泻,墨色漆黑浸染,发梢缠绕指根。像一道锁链。
像是…脐带。
他们被无数有形与无形的线连接。
夏濯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