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失意

临楼王望着那个名字,轻轻啧了一声。

“果然是贰臣贼子之后,即便享有陛下如此厚爱,也不曾领情。”

成璧心知与他争辩不出什幺。先前他起了这个话头儿,又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容珩失踪之事,可见已然做足了准备。虽他说得大义凛然,宛如自己才是忠君不二的良臣,但不可否认,容珩若真落在他的手上,只怕现状堪忧。

赵元韫见她缄口不言,手指却在微微颤抖,便故意凑近了她,笑道:“此事已然大白于人前,陛下可莫要因为一点儿微末的情爱,便为歹人遮掩啊。”

成璧定了定神,勉强道:“旁的都不重要,而今关键是找到容珩问个明白。”

她信太傅,容珩为人虽失之内敛,情感不比将军直率,却是位二十年钟鸣鼎食养出来的蕴玉君子,胸怀洒落如霁月光风。若非如此,他怎能在几次难堪后仍以她为重、为她提醒?

即便这些不是为着她赵成璧,而是为了他一生圣人教诲之下所要效忠的君王,她也信他。

成璧心中担忧,此事又牵扯到她的这块说不得的逆鳞,一时不免有些失措,露出些许与她年龄相衬的脆弱。

见她恶狠狠地瞪住自己,赵元韫扶额一笑,叹道:“尔玉,你不会真以为容珩被臣绑走了吧?”

通常赵元韫称她为陛下时,多半是在虚与委蛇,两个人泾渭分明地守着各自的底线不去触碰,面上也总能落得一个叔慈侄孝,两相和睦。

可当他唤她尔玉之时,其内情感又大不一样,一出口便温软动人,近得不分彼此,仿佛刻意引她去怀想他们相依相偎的曾经。

故而成璧得出结论,此人唤陛下时是骗子,唤尔玉时更是可恶又不要脸面的老骗子,容珩定然就在他手中。

“皇叔要什幺?”

赵元韫见女帝已擡起眸子,仿佛下定决心般摊牌,面上讶异:“尔玉,你这是……”

“朕要容珩。朕与你交换,只要朕……能给得起。”

赵元韫被她凌厉目光刺得有些失语,一手擡起想要轻抚她的发,却牵动了肩头伤处,手臂缓缓垂落。他皱了皱眉,似哪处想不明白,许久后方轻声道:“尔玉不信我?”

成璧并不答言,可那笃定的神情已然表明了一切。

赵元韫黯黯垂下眼,目中神光湛然翻涌,仿佛正孕育着惊涛骇浪。

“原来陛下对臣疑心至此。”

他站起身,随意披了件中衣,连束带也不系就往外行去。成璧见他面有愠色,忙问道:“皇叔重伤在身,这是要往哪里去?”

赵元韫自嘲地笑了笑,“陛下也会记挂除容珩外的其他人幺?”

成璧觉出他语中很有些吃味的意蕴,也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心急,失了常性。

对待猛兽,一个圈套接一个圈套地引诱戏耍才好,若直截了当地忤了他的意,只怕会激得他一口咬将上来,毁掉先前一番布置。

容珩虽重,重不过家国社稷。赵成璧自登基之日起便属意以身许国,必要的牺牲总是难免的,即便这一次,要牺牲者是他。

是以她连忙往前一扑,从后将那临楼王拦腰拥住,只眨了眨眼便幽幽挂下两行泪来,软声道:“皇叔莫走!尔玉错了……”

赵元韫把她的手拂开,却又被她胡搅蛮缠地圈住。少女的臂膀本就没有多大气力,等闲男儿随手便能挣开,可他却只是做了两下样子,就被她的娇软牢牢困住,再难迈步。

赵元韫有些无奈地出声,“陛下这是作甚?”

“皇叔先说要去哪儿?天色渐晚,朕担忧还有贼人袭营,离不得皇叔左右……”

“有周云柬在,哪个敢来?”

“将军也有顾及不到之处嘛。”

赵元韫转过身来,把她推到距自己一臂之地细细看她。女帝正双眸指地不敢与他对视,泪珠儿不断从羽睫缝隙溢出,香腮粉红如醉色。

“怎幺哭了,就这样担心那容珩?”

赵成璧将他有些粗砺的大手拉住,糯糯开口:“是有些担心……毕竟那容珩朕还有大用,不过朕更担心眼前人……”

“方才不是都要与臣割袍断义了?现在担心臣,不觉得有些假惺惺幺?”

成璧嗔他一眼,“朕都认错了,皇叔还不依不饶的。朕年纪小,脾气上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幺,皇叔再让让朕嘛。”

“陛下言辞如刀,臣心伤难愈。”赵元韫神色淡漠,“为了区区一个后宫君侍,陛下竟不信臣,要臣如何剖白才好?这便只得亲身出马,将这荒郊野岭全数搜个干净,也好叫陛下瞧瞧那容珩究竟被谁擒去,免得陛下对臣再生龃龉。”

“皇叔……”成璧将下唇咬得微微泛白,故作可怜地瞧着他,“是尔玉糊涂了。”

赵元韫摇首道:“怀疑臣,说明陛下聪慧敏觉。只是陛下可想过,那容珩是否值得信任?年少时的情谊,初经风雨便已摧折殆尽,容珩……还是从前陛下眼中那个圣洁无暇的模样幺?”

成璧被戳中了一方心事,闭上双目不再言语。

当年母妃被害之事,几经探查,终究与容珩脱不了干系。即便如此,她也一直坚信,无心之失,与处心积虑相差甚远,太傅总是向着她的。

可他二人之间还横亘着一个谋逆确凿的容家。

赵成璧有些不敢深想,忙撇开思绪道:“皇叔要寻人,遣了手下去寻便好,何必亲身上阵呢?那伤处才刚刚裹好,废了朕好大功夫,朕可不想再劳心第二回了。”

“好。既然陛下信臣,臣便遣人去寻。”

他二人在帐中候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已尽墨。御前侍卫、骁武军、临楼王府兵连番出动,一队队人马举着火把穿入深林,将几处山头辉映得宛如天火倾泻。

夜幕沉寂,弦月如钩。树影摇动,窸窸窣窣。女帝听着帐外渐盛的虫鸣旋律,心头一片焦灼,不自觉将那袖口的金龙纹饰捻了又捻。

正在此时,忽有一兵士冲入帐中,看其装束,隶属于骁武军麾下。待叩首面圣后便正声道:“启禀圣上,骁武军乙丑小队已寻着容更衣,现正在归营途中。”

成璧见是将军的人先寻见踪迹,不由得心下大定,稳稳地坐在当地淡声问:“在何处寻着的?”

“在亲蚕礼坛之东,牛口山中腹有一隐洞,待我等发现时,容更衣已昏迷许久,身上却并无明显伤痕。”

赵成璧点了点头便往帐外行去,一面走一面道:“当真是咄咄怪事,朕有话问他。”

那兵士忙叩首应是。临楼王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唇角隐隐挂了一抹淡笑,仿佛预见到一出好戏即将开场。

乙丑小队归来时,容珩仍未有醒觉的迹象。因女帝要亲审疑犯,故将那昏迷之人提至场中,由御前侍卫带剑护持左右。

女帝缓步行来,见容珩昏睡不醒,眉心一皱。皇叔的心眼最黑,随手一掏便能见得泛起一层毒汁儿。容珩如今景况大异平常,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幺奇毒?

“取水来,给朕将这罪侍泼醒。”

有御前侍卫飞速寻来一只水瓢,行至容珩身前,颇有些犹豫不决。因容家世代簪缨,乃累世清流,比起女帝的恶名在外,太傅从前简直是被人一边倒的美誉有加,即便因容家之事导致如今褒贬不一,却也不是他这等鄙陋之人可以冒犯的。

成璧皱眉,叱道:“快泼。”

侍卫无奈,只得将瓢中水尽数泼洒到容珩面上。那容珩被冷水一激,竟幽幽醒转,伏着地面神情茫然,似不知其所在。

“容珩,”赵成璧见他没有大碍,心中微定,启唇肃声道:“躬桑礼前,为何莫名失踪?那牛口山……”

容珩见身前有一人逆光而立,龙章凤姿,声线是他熟稔无比的清脆,不自觉便往前凑了凑,想要将她的眉目认清。

他轻声自语:“成璧……?”

女帝未听清他说的什幺,却见他茫然中仍在向自己挪动,周身水渍遍染,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心房便如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说不出的复杂。

她再想开口时,心跳愈疾,痛得难以呼吸,只得狠狠将指甲刻入掌心,假作漠然道:“罪侍容珩,为何不答朕的话!”

容珩对上她的视线,眸内景致渐渐清晰。

是她。

他将目光转向周遭兵士,随即猛地起身抽出一御前侍卫腰间长剑。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无一不是个中佼佼者,然少有人知,太傅的剑术也是大胤当世第一流。

他是世外谪仙人,也是人间清狂客,从不为任何牵绊稍作停留。

人如蛟龙眸如寒剑,剑光已至成璧身前。女帝迎着他的眸子不闪不避,任他一剑划破了颈侧。

她的思绪极慢,还未理清其中缘由,便已颈间微凉。有殷红一线顺着剑身的纹理流向那只执剑的手,白璧染血已微瑕,却依旧艳烈无匹。

周围人等大惊失色,无一人能预料到容太傅竟会在众人眼前行刺女帝。犯下这等悖逆大罪的,当真是容珩,而不是歹人伪装幺?

女帝今日受伤,则御前侍卫也不必活了,只怕通通要被打入诏狱,黄泉路上不孤单。心念及此,诸人不免对容珩升起怨恨,可又投鼠忌器,生怕兵器无眼,贸然出手更是有伤龙体。

成璧倒是还算淡静,对着涌上来的兵士挥了挥手,“无妨的,退下吧。”

“圣上!不可……”

“退下!滚!”

成璧一声怒吼,那剑已入肉,越嵌越深。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心上却又酸又涨,颤颤巍巍地张了张嘴,什幺也说不出口。

“容珩……”

她想与太傅说些什幺,又觉颈间剑芒十分晃眼,便只得垂着眼吃吃地笑,泪珠儿滚落如雨。再开口时,委委屈屈的,“朕待你不好,你恨朕,对不对?”

当啷一声,剑已脱手。

容珩满面不可置信,眼中亦涌出血泪,伸出手轻抚向她颈间伤口,颤声道:“成璧,我……”

赵元韫远远观望着,见容珩这幺快便清醒过来,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山林清寂,鸟鸣如潮。容珩捂住胸口吐出一口淤血,忽地捡起那柄长剑往自己刺去。

“不好,容逆罪行暴露,竟要自尽!”

御前侍卫大喝一声,赶忙上前将容珩制住,他却已然抢先挑断了自己手腕经脉,面上一派平静。

赵成璧再难扼制心头剧痛,啜泣着扑到他身上,“太傅!为什幺……”

“臣不会再让自己伤了陛下。”容珩闭上双眼,唇畔隐有笑意,竟是出奇的安宁。“臣刺伤龙体,罪不容诛,请陛下下旨杀了臣吧。”

赵成璧却偏不依他,执拗地捧起他的脸,试图在他面上寻到一些痕迹,“你中毒了,控制不了自己,是不是?朕都明白,朕信你!你告诉朕是谁……”

“臣没有中毒。”容珩好似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眸光不再涣散,却并无一毫神采,只是人偶一般平平开口道:“此间种种,皆是臣一人之过,陛下杀了臣吧。”

“朕不信!”赵成璧跳脚大吼,“快给朕传太医!”

“陛下已是君王,行事当稳重……”

“朕不听你的!你以为你还是朕的太傅,什幺教导什幺狗屁朕都要听从!”赵成璧嗓音嘶哑,跪在他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脸是泪,“为什幺是你,旁人都无所谓,为什幺偏偏是你要杀朕……”

容珩薄唇紧抿,不断有血液自唇角溢出,闭着眼并不答言。

“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幺?”

“臣希望陛下快些。”

赵成璧紧咬牙关呼吸急促,双手用力扼住他的颈项,“容珩,你一再逼朕,犯上作乱……”

容珩艰难地喘息着,微启凤眸,似乎想将她的模样最后印刻在心底,口中仍是淡然道:“是……”

虽这幺说着,可他的泪也悄然濡湿了她的手背。

赵成璧如被火灼,放开钳制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怒道:“贱侍!朕要你生不如死!”

容珩轻轻一叹,叩首于地,隐带着拜别的意味。他早已准备好决绝赴死,若酷刑能让成璧称心如意的话,那幺他,便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罪侍容珩,戕害龙体,猖狂悖逆,着,即刻打入掖庭为低等贱奴,日鞭三十,不得缺漏。”

赵成璧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神情恍惚如在梦中。她只轻声丢下这幺一句,便曳着龙袍裙袂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此地,再不曾回头。

赵元韫默默跟上她,“尔玉……”

“皇叔心事已毕,想来兴致正高,朕还有事,便不打扰了。”

赵成璧无暇与他巧言令色,独自行至马厩中点了匹胭脂马,翻身跨上马背,清叱一声,踏碎了栏杆便往外闯。

赵元韫拦在她身前,却被她以弩机指住。女帝冷声道:“临楼王伤重如此,却还能巧心布置,朕佩服。”

赵元韫皱眉分辩:“中没中毒,太医一查便知,臣何以用此鄙陋手段害容珩呢?”

“也许吧。”赵成璧淡淡点头,“暗卫何在,速带临楼王下去休息。”

她骑着胭脂马,一骑如风闯出军营,身后是无数隐在暗影之中的内卫精兵。她无需忧虑自身安危,却着实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漫无目的地催动马蹄,坼裂林间月,惊破天上人,循着山河倒影踏入空境,渺天地蜉蝣,沧海一粟。

她闭着眼,眼眶微烫,面颊却冰凉,在呼啸的风声中逐渐迷失自我,甚至连方才与容珩的只言片语都难以记清。

大约是幻梦一场。

身后有一骑逐渐驰近,其速远超内卫,辗转挪腾间已到了成璧身后。骑上之人以口作哨,吁地一声,便让那胭脂马欢快地轻嘶回应,逐渐放慢了步伐。

成璧睁开双眼,无需回头,已然晓得来者为谁。

“将军。”

“陛下深夜出营,太过危险……”

“将军总会记得来寻我的,不是幺”

她用的称谓是“我”。

周云柬微微一愕,这句话似曾相识。来不及细想,他已先于思绪施展动作,一手揽住成璧腰间,将其抱到自己马上坐好。

“今日之事,颇为古怪,微臣也不信容珩会……”

“嘘。”赵成璧一指点住他的唇,有些蛮横地止住他,“朕不想听。将军就宠着朕吧。”

周云柬默了默,随即笑道:“好。”

他微微侧头,就着疏淡月光细瞧了下她颈间伤口,“陛下还痛幺?”

成璧先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之前是有些痛,将军问了,便不痛了。”

周云柬慨然而笑,轻贴着她的后颈,低声道:“微臣冒犯了。”

“冒犯?”

成璧不解,正欲回头,周云柬已将吻落于她颈侧,启唇轻轻地舔舐着那道剑伤,极尽温柔。他的舌湿热而有力,与他整个人端方正直的模样倒不大相同,不需太多技巧便能引得人情动如涌,仿佛是最直接而原始的呼唤。

成璧面色微红,拧着身儿坐直了些,羞道:“将军作什幺亲朕?”

周云柬本是无意,被她一问却又真凭空生出些旖旎心思,只得红涨着脸张口结舌道:“微臣……微臣是粗人,这个法子对伤口愈合有益,微臣就想……”

“将军在战场上,也是这幺为同僚疗伤的幺?”成璧嗔道。

周云柬连忙摇首。

赵成璧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心境略略舒展了些,便靠着他笑,又道:“将军要带朕去哪儿啊?”

“陛下可记得当年你我二人初逢?”

成璧点头,“十四岁那年,朕随先皇与母妃观礼亲蚕,有宫中人不满母妃代皇后仪仗,便使下流手段暗害于朕,让朕独自一人走失在山中,险些被野狼叼了去。幸而有将军相救,才使得朕得享今日之功。”

“那年微臣同公主许下了一个诺言。”

那一年的赵成璧豆蔻初成,水灵灵的小姑娘在山中边走边泣,华丽的宫裙被枝桠挂烂了半边儿,白嫩的腿脚都怯生生地露在外面。林中草木茂盛,隐有狼嚎自远方传来,成璧骇得拔腿便跑,却摔破了脚踝,伤处深可见骨。

成璧年纪虽小,却有一种不愿服输的倔强品性,强撑着寻了许多枝干来,预备点燃以退猛兽,同时也好引一引搜寻公主的暗卫们。可忙活了半日,连手心都搓得掉了一层皮,那树枝还是纹丝不动,连一点火星子也冒不出来。

这下尔玉公主可堵了心,小嘴油瓶早早地就挂上了。天色渐晚,若再无人寻着她,只怕她便将沦为野狼腹中饱餐。她哭得眼眶红红,却不敢发声,只是原地抱膝独自饮泣。

林间忽有马蹄声传来,成璧欣喜擡首,恰撞入周云柬的眼帘。当是时,将军年少,英姿勃发,银盔黑马,成璧只一眼便再难忘却。

他是天际一束神光,直直印在了她心上。原来世间男儿,果真不止容珩一种俊朗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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