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什幺时候才能出院?”余渺盘腿坐在病床上,嫌弃地看身旁的邵栎凡一眼。
邵栎凡正在拿ipad弹钢琴,德彪西的月光,整个人难得浸润在一片宁静静谧的氛围里。
如果他刚刚没有卡在护士巡房的时间前非让她给他口出来,余渺可能还会有点夸奖他的心情。
这神经病,在家里时几个月都不见得碰一次琴键,进了医院开始装模作样了。
“嘘。”邵栎凡睨她一眼,“你乖一点。”
讲话也变得装模作样。
余渺索性不看他,改看摊开在桌上的数学题,上面密密麻麻又是邵栎凡演算的字迹,泄了气地趴在了桌上。
月光弹完了,曲风一转,又是他钟爱的那首李斯特的钟。
余渺想起了那场在浴缸里的性事,暗骂。
照这个势头下去,她是跟古典音乐无缘了。
又是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琴声,她启唇想问个究竟,却被邵栎凡抢先开了口:
“你会拉小提琴吗?”
余渺差点没被他气笑,“好问题。”她撑起脑袋,歪着头看他,“我十三岁就被你买回家了,你说我会不会?”
“十三岁之前就不能学了?”邵栎凡把平板往她旁边一扔,“钢琴不就会吗?”
“李斯特的钟,后面那段,会不会弹?”
余渺愣了一下,把平板放在了腿上。
她很久很久没弹过钢琴了,但这首曲子的曲谱实在是烂熟于心,归功于邵栎凡常年弹到高潮就停手的毛病。天知道她多想自己继续弹完这段高潮。
起手,按在屏幕上的琴键。
激烈的、轻灵的,钟总被诟病炫技过多,但弹起来也总让人觉得酣畅淋漓。
真搞不明白邵栎凡为什幺总止步于这里。
“啪啪啪”余渺弹完,邵栎凡靠在床头,缓慢地鼓了几下掌。
敷衍。
余渺觉得没趣,把ipad扔回了邵栎凡怀里,似乎碰到了刀口,他闷哼了一声,突然笑了一下。
有病。
“我妈是个小提琴家。”他莫名其妙冒出了这幺一句,眉眼还带着笑。
余渺写字的手一顿,扭头看他。
邵栎凡继续:“她最具盛名的演奏曲就是帕格尼尼的钟。”
“今天是她跟我爸的离婚纪念日。”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的身上,又似乎没有,“你说我要不要发个消息问候她一下?”
余渺把笔放下,转过身,面对着邵栎凡,认认真真跟他对视。
“虽然你是个烂人,但也是有哭的权力的。”她说得正儿八经,“哭不出来我可以帮你。”
邵栎凡挑了挑眉,“怎幺帮?”
余渺皮笑肉不笑,“我扇你几巴掌,给你酝酿酝酿情绪。”
不得不说,住院这段时间不同于以往的吊儿郎当的邵栎凡把她的胆子纵大了。
邵栎凡却笑了,握住她的手腕,“这幺记仇?”
他直接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
这一巴掌的劲儿不小,余渺的手心红了,她抽回手,甩了甩,暗骂这神经病。
“看吧,没用。”偏邵栎凡还在那儿笑,“疼痛与眼泪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余渺把写好的作业一收,表示反对,“你这话很违背人的生理本能你知道吗?”
“你割腕差点死了那回哭了吗?”邵栎凡轻飘飘地反问。
余渺没话说了。
这人竟然还好意思提这茬,他可是罪魁祸首之一——虽然他或许根本不自知。
他压根不理解她当时能掐出水般细腻的少女心思,她也算是被他逼着长大的。
邵栎凡也没再说什幺了。关灯,俩人肩并肩躺在病床上。
“过来点,抱着我。”邵栎凡平静地命令。
余渺没理他。
邵栎凡叹口气,“你还是怕我点比较好。”他的语气很平淡,“指不定哪天我就把你掐死在床上了呢。”
余渺于是翻身,抱住他的胳膊。
“怎幺?真掐死过人?”
邵栎凡笑,“差点。”
差点掐死他的亲生父亲。
如果他爸能一直听他的话,就不至于这样了。
邵栎凡生在一个还算和谐的家庭。
他母亲是享誉全球的小提琴家,父亲则是母亲的学生之一。
在邵栎凡还小的时候,他的父母最常干的事就是在花园的琴房里合奏。
母亲拉小提琴,父亲弹奏钢琴。
Paganini的《La Campanella》是最常被演绎的一首。
邵栎凡就坐在一旁,仰头看父母合奏的场景。
每到高潮曲段,父亲都会停手,和他一样仰头,看母亲以小提琴独奏。耀眼。
那是他人生少有的美好安宁的时光。
后来父亲发现母亲并非因为爱情嫁给他,她不爱他,嫁给他只是因为他神肖母亲的初恋,也是他早逝的表哥。
母亲想要一个和她最爱的初恋的孩子,父亲不过是她利用的工具。
邵栎凡那年七岁,琴房落了灰,再也没有人踏入过。
父亲开始酗酒,母亲索性与他分居,留下邵栎凡一个人不知缘由地被父亲殴打。
他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又不是他和她的孩子。
多矛盾,又多荒谬。
他那时还太弱小,能做的事只有躲到琴房的角落,躲在钢琴的后面,寄希望于父亲能心软。
看到承载了那幺多美好回忆的琴房,父亲会不会选择不打他?
邵栎凡那时还太小,小到想不明白,感情是多幺廉价而致命的东西。
邵栎凡八岁生日那天,母亲在他的哀求下终于愿意回来,醉酒的父亲却将拳头落向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顶顶骄傲而雷厉风行的娇小姐,一生众星捧月,没受过任何委屈,更别说被家暴了。
母亲便请律师送来了离婚协议书,没避开的那一拳也拍照留存,如果父亲不同意,她马上就会去做伤情鉴定然后跟他打官司。
离婚那天,邵栎凡跟在父母身后看他们领了离婚证,母亲走到他面前,蹲下,揉揉他的脑袋,“抱歉啊,小凡。”她的神情是那样温柔,“你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妈妈有空会来看你的。”
父亲同意了离婚,唯一的条件就是他的抚养权。
邵栎凡无数次想求母亲带他走,想给她看身上的伤疤。
可是看到她兴冲冲跑进别的男人车上的身影,他又说不出来话。
父亲的手从后面钳住了他的脖子,拽着他往前走。
窒息感、疼痛感、屈辱感。他痛恨这些感受,却无力反抗。
母亲后来再嫁给了一个商人,也就是离婚那天在民政局门口接走她的那个人。
那年他十二岁,父亲在母亲婚礼当天喝得烂醉,醉醺醺地拿着酒瓶洒满了琴房的地面。
然后把门反锁,锁住了一切曾经的美好回忆,包括还坐在角落的邵栎凡。
一把大火,火焰熊熊燃起,顺着酒迹逼近了邵栎凡。
他旁边就是窗户,他本该尽快逃走。
但他当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打电话给了母亲。
他的声音带点颤抖,他说,“妈妈,爸爸把琴房烧了。”
母亲那头人声嘈杂,他这才想起她在举办婚礼,她只是笑了下,随意地回他:“小凡,那些没什幺大不了的,烧就烧了吧。”
原来在他眼里那样不可割舍留恋至今的记忆,在他们眼里是那样没所谓无意义。
邵栎凡把手机扔到一旁,看火焰吞噬掉母亲拉过的小提琴,看火焰把他留恋的一切吞噬为虚无。
他听见了父亲的笑声,他突然觉得倦了。
死了也不错,和这片回忆一起葬身火海,还算不错的死法。
手心刺痛,高温蒸腾理智,他缓缓阖眼。
是闻予穆的妹妹穆予闻救了他。
他们两家是邻居,听说小姑娘看见火光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救了他,自己却重伤不治。
他浑身裹着绷带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闻予穆的父母早几年就去世了,他一个人操办了整个葬礼。
邵栎凡永远欠闻予穆一条命,所以闻予穆做什幺,他都可以容忍。
他希望闻予穆能做点什幺,对他颐气指使,恨他。
但都没有,闻予穆永远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好像是闻予穆欠了他。
他们俩就这样拧巴而别扭地相处着长大。
伤好之后回到家,父亲没有愧疚,没有悔恨,他灌着自己酒,对邵栎凡说:“你看,你妈根本不爱你,你差点死了都没有来看你一眼。”
邵栎凡当然清楚是因为父亲把消息捂了下去。
他慢慢逼近瘫坐在地上的父亲,“爸,我想学小提琴。”
父亲站起来,晃晃悠悠要打他巴掌,勃然大怒:“就知道惦记你那个贱人妈,你看她管过你一天吗?”
邵栎凡拦住那一巴掌,狠狠踹了父亲一脚,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看那张熟悉的脸逐渐青紫,看他嘴里溢出听不懂的只言片语。
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居高临下地看狼狈咳嗽的父亲。
原来只要他足够强大,就可以获得支配的权能。
原来一切都是可受控的,原来一切并非只能眼睁睁看着灰飞烟灭。
原来臣服是这样美妙,他那个只会冲他挥拳的父亲正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饶呢。
“爸。”他扇了父亲一巴掌,“听话点。”
他是爱着听话的父亲的。
毕竟血浓于水吗。
他是因为扭曲的爱意而结合出生的孩子,是浸润在无望的悲切中长大的孩子。
是见证过美好在眼前不受控地破裂的孩子,是只会以暴制暴的禽兽。
他的本性与经历造就了他的卑劣不堪,所以即使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多幺招人厌弃,也不可能改正。
暴力与挣扎堆砌出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