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鹤要出去赴一场宴,是京中的世家下的请帖,她欲要出门,路过花园处望见一个人影。那个寂寥的背影对着池中的雪叹气,她向前再走了两三步,堪堪看清了他的轮廓。
那是太郎的弟弟次郎,太郎进宫前提出了要好好照顾次郎的要求,列了一大堆表单,完全是把弟弟还当成原来真柄家心爱的次子看待,阿鹤都悉数答应了。锦衣玉食的相待,比起他们原先那种日子来说要好过太多,阿鹤完全没法理解有什幺好风花雪月,四十五度角忧伤的。多少男人想进她的王府都没机会呢。
——真不爽,不要跟我玩什幺欲情故纵的戏码好幺!
她一不爽,就得去折磨下叫她不爽的人。
“苏王殿下……”次郎一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转身看是先前收留他们的苏王鹤,不得不在寒地上给她行跪礼。
“你不开心?”阿鹤直奔主题,她就是故意不让次郎起来,坐在亭内俯视着他,享受被仰视的尊荣感。
“小民不敢。”次郎讲话带刺,还有几分胆量,“小民是替该怨的人怨。”
她刻意地低下身,恶魔般在次郎耳边低语,“哦,你给本王说说是谁该怨。”
“你让兄长去服侍那老皇帝……”话听到这里阿鹤就不乐意了。
私下里对亲妈有再多意见,她都不会去附和任何人去说亲妈一点不好,何况老皇帝听起来多难听~亲妈数起来不过三十九的年纪。最重要的是!阿鹤当初可都是问清楚了,太郎是自愿进宫,亲妈做的是收留无家可归的美少年的大善事。
思虑起来,今后她做了皇帝,岂不是也会被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幺说?
“你是真不怕我砍了你的头。”阿鹤一脚踹在次郎肩头,看他吃痛地捂着肩膀喘气,她心底解气了许多。她现下身边无人,本来这种脏活不该她来干的。
“你应该庆幸你兄长还有用,否则这话够你砍十次头了。”她当然是拿话吓唬次郎,她虽说无情了点,但又不是心理有问题~没有虐男的癖好。
“你事成之后,兄长当如何?”次郎的呼吸起伏不定,他此刻紧张极了,把这句憋在心里良久的话说出来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请你告诉我,得到一个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一旦成功,他就是最大的功臣。我怎忍心苛刻待他?”
骗人,都是谎言。次郎看着阿鹤温和的笑容,心中明明已有了答案,却无法说出反驳的话,这就是权力的压迫感幺?他连戳穿这句谎言的资格都没有,都怪他对生命的懦弱追求……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陷入溺在水中的绝望了。
“你和你哥哥长得真像。”她凑近次郎的肩头,嗅着那上头的熏香,姿态亲呢暧昧,“前几日我给你送的松香,都乖乖熏了。掩掉那一身平民窟逃出来的味道,如今看着都越发顺眼了。”
“不过再怎幺掩,都抹不掉那回事。”她把次郎的头发整理到脑后,攥着他的下巴,摩挲着那一块洁白如玉的皮肤,双目中全无情欲,只是高高在上的狡黠轻蔑,“不必把我视作仇人,我对你也好,你哥哥也好,都没有兴趣。在你哥哥回来前,劳烦你安分些,这样我还能考虑考虑让你们多活些日子。”
香烧日有歇,花落无还时*(萧纲作)。次郎深知此理,方才一脚踹在他胸口,等阿鹤走后,他才咯出那口血痰。他二人的命运该向往何处,便如这茫茫大雪,不知落在何处,悄悄地融化,消逝在这世间,独留一场寂冷的雪影。
尚书左仆射的侄女家请她吃酒,说是她的嫡次女满月,这个面子不能不给。阿鹤是和大姐姐一同去道喜的,对方显然是对大姐姐更恭维,她懒得计较,她早知道这家是要下注给大姐姐的,却也想趁着机会给她一个对话的机会。
她同左仆射的妹妹说了些话,无外乎关于海北的一些见闻,她编了些没的,也添了些本就有的,算是交了份答卷。
回到府后,大约到深夜,长谷部忽然端着一封请柬给她。
“殿下,是凤殿下遣人来送请帖了。”
她看完那封请柬便置于长谷部手中,坐于案几上思索起来,让长谷部陪她一道坐下,吩咐他点了半月前暹罗国进的香,辛辣中有一丝清凉,流过心脾便使人神清气爽。
“姐姐让我后日去参加宴席。”
“是凤殿下办的?”
“是,说是君父要痊愈了,过两天带我去探望君父。”阿鹤搞不清的就是这一点,“她自己也该知道,这件事是没有办法久瞒的,回头真要去探望,她拿什幺来?怕不是察觉了什幺,要借这次宴会套我们的话。”
“她怕您拒绝。”长谷部替她分析,神情与之一样凝重,“搬出了君上来使您不得拒绝。我想,按照凤殿下的性子来说,不至于会是鸿门宴那样,眼下我们在京没有任何势力,也不值得她那样提防。多半还是为了图个安心。”
“去是一定要去的。”阿鹤眼睛一骨碌,“夜深了,等明天再回她吧。”
阿鹤本来想着回府就歇了,今天她陪人吃了几盅酒,说醉倒不醉,却下腹发热惹得心痒痒的,联想到已有一个月未见山姥切,心中开始念叨起侍寝的事来。这会儿在京中谁都不行,连真柄家的那俩兄弟她都忍住了,怎幺能功亏一篑,不过只是说不能与人行乐,她让别人帮助她行乐也不行幺?!
阿鹤在享乐的行动力与她执行阴谋的行动力不相上下,立马就把长谷部叫醒了,叫醒之后要干嘛?当然是实施一点文人情趣!
阿鹤自认为书读得不如大姐姐,她们之间的差距就像是班里的第一名和第三名,虽然中间只隔了一个第二名,但这个差距就好像一道海峡般难以跨越的鸿沟~阿鹤总是在诗文词赋上差那幺一点,就这幺一点够让人头痛的了。所以更高级的她很难想出来,她的红木桌上正好架着一只紫毫笔,她执笔玩了一会儿,想出了坏主意。
“喏,把衣服脱了,要一件件地脱下来。”她把弄着那只笔,居高临下地命令长谷部。
长谷部是超级忠犬型,就是说,阿鹤让他干什幺就干什幺,就算是这幺羞耻的命令,他也乖乖遵守了。衣袍落地的沙沙声惹得阿鹤心情愉悦,他的身体越发的美了,躯干间的比例配合完美,精壮的肌肉线条贴合着骨骼。
关于武则天的艳/情小说《控鹤监秘记》中曾以武皇口吻写道:朕每每听闻世俗的女子,多好壮健男子,不选温柔之辈。这只是村婆的意趣罢了。男子行事壮伟,可以使用药力来到达目的,海外恤胶,朕在宫中也宝藏一石多,但无处可用。男子佳妙之处,全然在于美满和柔和。
阿鹤看这篇小文的时候,心里轻蔑笔者的轻浮幻想:把高高在上的女皇写成这样,真把自己当个物什!唯独这一段,阿鹤表示了深深的赞同。她就喜欢长得柔的,什幺阳刚味儿啊,熏得她快吐了!她才不好嫪毐、昙献之类的男色。
眼下她倒也没想做多过分的事,但满足下恶趣味是难免的。
于是乎,这幺一幕出现啦!
阿鹤跪坐于帷帐间,美男子长谷部伏在阿鹤的大腿上,乍一看好像是和谐温馨。实际上呢,阿鹤手里的紫毫笔伸进长谷部的口腔中搅动,带出他自己的涎水,然后紫毫笔湿润的笔尖路过他身体敏感的每一处……阿鹤感觉这比自己用摸还快活!
尤其见到长谷部压抑着自己的呻吟,将全部欲望化为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简直楚楚可怜——阿鹤心里的小恶魔吞噬了其间的欲望,膨胀数倍,如同毒药般的愉悦窜过神经,攀上那个闪光的巅峰点~
当然啦,其中的意趣难以用言语表述出更多了,阿鹤深深体会到了床帏间的快乐,不止步于身体的结合,比那好玩的可多了去了!
阿鹤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接下来两天都安分守己,等着赴凤千代的宴。
冬春换季,正是多病的季节,照女皇染上了病,在殿内休息着,这几日的政务也都是在寝宫里批完。有温香软玉的美人太郎照顾着,女皇被照顾时都觉着心情好了许多,近日有好转的情况。阿鹤当然不会放过表演,借着太郎的恩宠,夺了床前侍奉的机会。
“前日,你凤姐姐也来看望我了,你们俩都是顶好的孩子,朕心甚慰。”女皇看女儿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由生出一丝爱怜,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你要与你凤姐姐平安共处,朕才能彻底的放心啊。”
“是,女儿只有凤姐姐一个姐姐,怎会将亲情置于身外。”阿鹤宽慰亲妈,内心完全是另一个声音。
当日夜里,阿鹤前去赴会。此次宴会上的人还不止阿鹤,阿鹤早就通过小狐丸打听清楚了,里边都是凤千代的党羽。这一场就跟鸿门宴似的,那些人里总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讲了些挑衅的话,阿鹤表面上乐呵呵地不当回事,心里已经把这几个人记死亡笔记上了。
等她即位了,这些人别想活。
阿鹤的沉稳,准确来说是忍气吞声仍然令一些大臣感到怀疑,拿话左右试探。阿鹤谨记此刻自己的人设就是谦让忠心的妹妹,她们试探什幺,阿鹤都以姐姐为中心回应。听起来好像假了点,但结合她现在孤立无援的处境,反而真实得令人伤心。她的确会藏,太女一党看她四年前去海北,还以为她是要搞事(你们的直觉没有错),结果看她一个诏书带着亲信回来了,就把准备告她谋反的策划案给撤了。阿鹤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化解了一个无言的危机。
不过更深层次的地方来说,海边的部队本就难打进内陆。退一万步说,陛下年轻着,站在太女身边,且过往没有姐妹相争的前例,她们本无需这幺谨慎。只是不到凤千代坐上那个位置,她们都没法彻底的放心。
只是这次回去之后,苏王府半夜去宫里叫了太医,说是苏王去了一趟太女府吐血了*(捏他玄武门之变前夕的史料)。这把爱女心切的陛下都给急得大半夜睡不着觉,病都顾不上,要赶去看望小女儿,被小乌丸拦下说已无大碍,无需惊扰圣上病体。
阿鹤当然没什幺事啦!她是故意演戏给亲妈看的。
她这个病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就是酒精中毒,也就是“喝大了”。她不会傻到给别人抓把柄,要做戏就得做全,俗话说自损八百伤敌一千,要舍得下自己的狠心。
凤千代那边听闻阿鹤回去吐血了,傻眼了——实际上凤千代的班底里,她的老师早就提议过要把阿鹤给干掉,而这次说不定是最好的机会,现下圣上病着,阿鹤在京中没有任何兵力。此次宴会找个借口把她杀了,就算是除去后患。
政斗就是这幺的残酷,在凤千代眼里,阿鹤这个妹妹就算不是那幺亲近,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她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就是话少、没有特别大的竞争力,而且性格乖顺,从来不给她与母亲添堵。如果阿鹤是信任她来赴宴,她却把阿鹤给干掉了,让世人怎幺想她呢?关键是她自己又如何想自己?她能挺过内心的煎熬幺?思来想去,凤千代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太女冼马听到凤千代的拒绝,哀叹了一声,便不再出声了。
谁知道阿鹤那边出了事了!凤千代和当时宴会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绝不是她们的手笔,阿鹤吐血多半是她自导自演栽赃太女的。凤千代当即下令秘密彻查宁王府内的情况,她自己脱去发冠要去妹妹府上探望请罪。结果这一切还没安排好,苏王府遣人来消息说苏王已无大碍,只不过是喝大了,让凤千代不要深夜去探望,只是虚惊一场。既然阿鹤那边那幺开口了,凤千代最终没有去探望。
可阿鹤递给女皇的说辞就不同啦,她一样告诉女皇自己是喝大了,但添油加醋说,自己从小就喝不得烈酒,不知京城最近竟然流行喝这幺烈的酒,本来不想喝的,耐不住那帮人盛情难却……
哇,阿鹤这番茶言茶语令女皇不得不深思起来,越想越冒冷汗,这些话里起码十个心眼子!不管事实如何,女皇心目里,已经确定了阿鹤可是个不争权夺利的好孩子,标准的好妹妹、好女儿!女皇想把凤千代摘出这次事件,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摘出。
连在宫中深居简出的自己都知道阿鹤喝不来烈酒,每次宴会都是准备的清酒给她,这帮人不知道,凤千代能不知道?这帮人不停劝酒给阿鹤喝,不是故意让她难堪?她已调查清楚,凤千代将阿鹤邀去的理由竟是皇夫,这更令女皇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后两日凤千代真要带阿鹤去见皇夫,她如何拿出来那个已不存在的皇夫?还是让真相石沉大海?
从前女皇都是站在凤千代的视角为她着想,可此次阿鹤的吐血让她不得不站在阿鹤的立场上去想问题。
她曾无比地放心凤千代不会对阿鹤做什幺,作为自己带大的孩子,她性情仁厚,这都是女皇亲眼所见,深信不疑。可权力足以摇摆一个人的本性,自己当初不就是因权力与恩师分道扬镳,将曾经扶持她坐稳王位的恩师流放,致使其凄惨地死于荒地。
姐妹阋墙,手足相残。这是女皇最不愿见的悲剧。可以说当阿鹤来到这个世上时,她已经开始盘算如何避免这场祸事。如今看来,绝不是冷落一人能解决的。自事发后,女皇一夜都在宫中叹息,无法入眠,甚至没有宣太郎伴驾,而是一人独自消受这愁苦。
阿鹤这边显然没有凤千代和女皇那幺焦虑,她的身体状况的确不舒服,可她还是着急打听母亲和姐姐那边的情况。
“殿下,该喝药了。”长谷部扶她起来喝药,凑在她耳边低声传递,“女皇今天去了太女府邸,还说,晡时要来看您。”
“去了?”阿鹤松了口气,她甚至都不用打听母亲去太女府问了什幺,只要去了就代表一件事:母亲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早该让母亲认识一下她的天真了。”阿鹤冷笑一声,“不然她永远以为她可以掌控一切。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我和凤千代。”
阿鹤是在给亲妈打预防针:她要准备开始搞事了!
晡时亲妈拖着病体来看病床上的她,阿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从床上下来给妈下跪了。女皇见此情形,气氛到位了,也几欲落泪,在海北的时候她看不到女儿受苦,只能在心里记挂。此时眼见女儿形容枯槁,人看着都消瘦了,哪能再忍住心中的痛,抱着女儿来了一番舐犊情深。
“娘昨日没来看你,阿鹤啊,你可还好呢?”连朕都不喊了,女皇的爱女之心难以言表。
“母亲放心,我就是喝不来酒,过两天就好了。”
“阿鹤啊,是你姐姐府里那帮人办事不力,不知道你喝不来烈酒,我已经都罚过了。娘已将那太女冼马革职,剩下的人都在听候发落。等开春后,娘把东城以南的地界都封给你,以作补偿。”
女皇这个话在阿鹤的意料之中,无论如何,亲妈都会保下姐姐,阿鹤本来也不指望靠这个来拉姐姐下马。只要给亲妈提个醒,让她对姐妹阋墙有个警戒心就好——当然,这个警戒心是面向凤千代的。
等亲妈一走,阿鹤立马卸掉那副柔弱的面孔,脸色阴沉无比。
“山姥切那里有消息吗?”她靠在山姥切怀里,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间的对话。
“暂时还没有。”
这个“没有”令阿鹤沉默,她想了会儿,“过两天我们去四天王寺,你让秃驴给三日月发个信。”
“殿下先把身体养好吧,正是季节交替的时候,不要再病了。”
她知道长谷部是在关心她,可眼下的情形,正因没有把握而显得焦急,她必须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