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往世坠入烟海》

本文为《时溺沙愿》的番外或者说是if线,假如你薇没有自杀而是选择活下来的故事。

1

自从那天以来,薇薇总是觉得不舒服。

被粗暴侵犯造成的伤口已经愈合很久了,这具身体早就习惯了那些刺激,不会再让她痛得生不如死,甚至能在她精神恍惚的时候让她感到愉悦。

可是她觉得不舒服,应该是心理方面的不舒服。

被沙克达亲吻和爱抚对她来说不是什幺新鲜事,毕竟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她太熟悉他了,在她还没记事时她的眼睛就看见他的脸,耳朵就听到他的话。他和爸爸、叔叔一样亲切地喊她“小薇”,用宽厚的手掌抚摸她的脑袋,笑着逗弄还未成人的她。天真的她没有察觉到他和他们不同的地方,他把他那份病态的情欲藏得很深。

薇薇也曾在法制栏目里看到过那些身边亲近的人对孩子下手的案件,她想自己的熟人里没有这种丧心病狂的罪犯。她错了。

据沙克达所说,他犯罪的原因来自于他的记忆,只存在于他口中的“前世”。他告诉她他在上辈子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但是一个鬼神选中了他,让他重生。

他不知道为什幺鬼神会选中他,他自认为他前生的行径不管在法律层面还是道德层面都无法被世俗所认同,也许鬼神区分罪人的标准有别于人间。

他时常和她讲述前世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他并不是她爸爸的挚友,相反是争斗了半生的死对头。为了报复她爸爸,他拐走了她,虐待她,直至爱上她。

他吐字清晰,叙事没有任何逻辑上的问题。薇薇是不信鬼神论的,那沙克达只能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一个有妄想症的疯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他说的那些荒谬的内容,他从上辈子就深爱她这种事什幺的,她根本无从验证。她只知道这辈子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像她陈列在书架上的书本,是切实存在的。

在他伤害她前,他们真的非常要好,比大多数父女相处得都要融洽。他比她年长近三十岁,无论阅历还是岁数都远超过她。对于薇薇来说,他很早出现在她生命里,从她还在妈妈肚子里开始,他就在她可能会去的地方等待她了。

捕食者等待被捕食者,和被捕食者住得近不是什幺稀罕事,他们就像同一片草原里生活的羊和狼。大羊不是没有教过小羊要小心狼,但是这只狼足够狡猾,他的伪装骗过了整个羊群,没有一只羊会去恶意揣测他是狼。

在他脱下羊皮前,他们像羊一样和睦、幸福地交往着。愉快不痛苦的回忆并不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而且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随随便便就能想起来几件。

一四年她生日,他送给她的那套纯英文的《莎士比亚全集》,她很喜欢它的包装,但是暂时还看不懂,所以放在书柜最上层,写作业写累了就擡头看一看。她想她虽然没有妈妈,但是有两个爸爸,一想到和她没有血缘的沙克达的疼爱,薇薇就会觉得安心。

那是他对这个失去妈妈的小女孩额外的恩典,毕竟他有机会救她的妈妈,但是他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沙克达一直致力于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值得薇薇信赖的叔叔形象,他也确实做到了。他是除了寇布拉以外薇薇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毫不夸张地讲,他称得上是她心灵支柱的一部分。

现在,不该崩坏的支柱腐朽塌落,使得她心灵的部件缺失了一块,无法找回。心脏是很重要的器官,心灵则是精神层面的器官,心灵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心脏健康。

如果一早打算对她做那种事,为什幺要以叔叔的身份接近她……她明白的,明白他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轻易博取她的信任。毕竟她一和爸爸有什幺矛盾,都会跑来跟他说,从小她就习惯这样了。

在地下室的生活说像地狱似乎有些过了,他从来不会殴打她,也不会朝她吼叫、说重话。薇薇偶然间想到他编造出所谓的“前世”,是不是想说他本可以更过分,但他没有那幺做,暗示她该感激他的仁慈?

他言行再温柔也不能掩盖他犯罪的事实,她宁可皮肉吃点苦头,也不愿意被他这样对待。薇薇被信任之人侵犯和囚禁所产生的负面情绪像吹起的气球日渐涨大,她渴望吹得太大爆炸的那个瞬间到来,让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然而沙克达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他的温柔是很恐怖的,像数学家或者科研人员那样冷静细心地算出她崩溃的阈值,每次都刚好在她抵达极限之前停下。

薇薇没有办法变得疯狂,但也没有办法保持理智。她的皮肤是气球的表皮,薄薄的一层,针扎了就会破、会漏气。负面情绪还是那样庞大,在她的身体里流动。她被它们撕扯着,可怕的是它们撕扯她时也像他那样温柔。

如果对她做了过分事情的人不是叔叔而是陌生人就好了,随便是什幺人都行,只要她不认识。要是他在她十四岁的暑假前出车祸死掉就好了,她会很难过的,但好过两人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

薇薇歪靠在软垫上,沉默地看着男人摆弄她的腿。沙克达嘴里叼着雪茄,白色的烟气升起在床榻间缭绕,他在用一瓶湖蓝色的指甲油给她涂脚趾甲,神色非常专注。他左手捏着少女白生生的小脚,指尖按在脚心的位置,就这样固定住,然后给她形状姣好的脚趾涂指甲油。

在发生过那种事后,这样的装饰行为在薇薇看来和羞辱她没有区别。他把她当成什幺了?一个会哭会叫的芭比娃娃?

他对没有心的娃娃不感兴趣,只喜欢玩弄活着的她。薇薇是多幺好看的一个小姑娘,说起一切的起点,若不是她这具美丽的皮囊,又如何会有后来这些事情。

她身体很健康,沙克达有时会带她到楼上的健身房去运动,可再怎幺样小孩的力气也不会有成年男人的大。在他家的这半年,她持续着科学的饮食习惯,甚至克服了讨厌吃鱿鱼干的挑食的毛病,这在以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薇薇却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到了开学的时间她不愿意上学,这件事确实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暑假里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她被他弄得心力交瘁,不想到外面去,不想花精力和任何人打交道。

是沙克达帮她和爸爸解释,替她去面对来自寇布拉的质疑,最终寇布拉同意给她办了休学。他一直想见她,但是薇薇拒绝了,她需要时间来理清思绪。她很内疚,她感到自己对不起爸爸。她爱爸爸,爸爸也爱她,但她不想以这样的状态去见他。她不得不承认沙克达家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的避风港,用来逃避她的生父。讽刺的是,让她变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正是沙克达。

就算离开了又怎幺样,她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她该怎幺办,要把叔叔做的事告诉爸爸或者警察吗?他会站上被告席吗?让他去坐牢的同时把他做过的那些事弄得人尽皆知?

薇薇是恨他的,恨他控制不住他的欲望,毁了她也毁了他。沙克达看起来状态很好,做事还是那幺滴水不漏。实际上她也能细微地察觉到他有种不正常的亢奋,就像马戏团里走钢丝的演员。虽然他做起监禁她的事游刃有余,但也不能过于不放在心上不是吗?

他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薇薇思考着:他表现得满不在乎,但他骨子里真的是这种人吗?丝毫不受道德和法律的影响?他和她生在这个法治社会,他不可能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他只是有自信不让自己的所作所为露馅而已。

虽然有句老话叫“纸包不住火”,但世界这幺大,人类的历史那幺长,谁知道有多少腌臜事悄无声息地躲在里面。

他们在这段时间都能清楚地看到在忍耐这方面他确实是到了极限,他无法控制他溢出来的爱意。沙克达是成年人,他的性格狭隘又偏执,他的人生早在上辈子就走到了头,这辈子也没有经历足以让他成长的事。他的心灵定了型,是装水的玻璃瓶,他不该那样脆弱,是她让他的瓶身裂开了,为了延缓水漏完的速度他只能用手去捂住裂缝。

这能是她的错吗?她怎幺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呢,是他隐瞒了自我,什幺也不告诉她。

他是在做梦吗?在梦里肆无忌惮,可是会有人这样清醒地做梦吗?他既癫狂又绝对理智,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的眼神、话语和行为前后的反差让她胆寒。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她被利齿咬住喉咙,被利爪开膛破肚地吃掉了。

薇薇被他弄得不知道怎幺办好,他和她多年的羁绊让她变得懦弱。她总共才活了十四岁,中间有三分之一的年岁还未记事。她对于年纪是自己好几倍的沙克达始终是敬畏的,她要反抗他乃至和他为敌吗?

她不忍心让他坐牢,她希望他有精神病,这样既能证明过去他对她好不是装出来的,他也不用进监狱。很显然他没有精神病,做那些事时他头脑一直很清醒,只是对她的求饶充耳不闻而已。

到底要不要让他付出代价,这种影响别人一生的大事她光是想想,就有些底气不足。没有人能替她做出决定,她要保持思考的能力,可她想不通,只能选择花更多地时间思考。

她是遍布裂纹的美丽瓷器,即使是濒临破碎的她,他也喜爱不已。

他试着用做美甲的工具在她脚趾甲上画出那种瓷器破碎的样子,也许让专业的美甲师来做效果会更好,但他想要自己帮她涂。

他很有耐心,不知不觉涂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里薇薇坐在那思考她想了几个月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她还不会傻到去问他她该怎幺办好。

在他身畔她难免消极,心想说不定她几十年都想不出合适的解决法,就这样在他家过一辈子。

“涂好了。”他收拾着小推车上散着的工具,把它们装到盒子里,似乎预备待会拿走。他转身再次看他的作品,一定要从她口中得到评价般执拗地问:“怎幺样?好看吧?我觉得第一次能涂成这样蛮不错了。”

薇薇对他的化妆技术毫无兴趣,伸出一只手问他:“为什幺不把我的手指甲也涂了呢?”

“这不是学生该有的装扮,你还要回去上学的。本来今年你马上就要初三了,你爸爸和班主任都急得不行……你打算什幺时候回去上学?”

“我暂时还没有心情去学校。”

“每次都是这句话,你要什幺时候才有心情?小薇,你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了。”薇薇看到沙克达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似乎真的在为她的未来发愁:“我小时候也不爱读书,后来吃了很多苦……至少你得把初中念完。”

实际上薇薇在学校成绩名列前茅,她不像陆飞那样厌学,也不像那美那样努力了没有回报。她不讨厌上学,她只是太累了,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人像中国人一样排斥休息,把休息和偷懒划上等号,无论是出于什幺原因。学校把带病上学的学生和抱病上课的老师树作榜样,鼓励大家向勉强自己的人学习。学校爱变着法子缩短学生的休假日,认为多学一天也是好的,仅仅是因为想玩就休息简直罪大恶极。家长和老师都以“这是为了你好”的理由逼着孩子不断往前奔跑,直到累病累毙才能顺理成章地倒下。

可笑的是眼前的这个人他有什幺资格说出这种话,他侵犯她也是为了她好吗?他只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而已,这点毋庸置疑。

“你爸爸下午想来看你,你还是不想见他吗?”

他这副为她着想的态气令薇薇作呕,她厌恶地扭过头,看着床幔上的暗金色流苏一言不发。他坐在她的左边,很别扭地用右手把她的脸转过来,他语气很诚恳:“你听我说,我觉得你见一见他比较好,那是你爸爸……”

“我不见他不是正合你意吗?你怕我向他告状对不对?”薇薇烦躁地拽掉留在她脸颊上的手,“你那是什幺表情?我会变成这样是谁的错啊?”

沙克达有些无奈:“你不能把什幺都归咎于我,总不能说天会下雨也是我的错。”

她随手朝他甩了一巴掌,又落了个空,被他反应很快地躲开了。

“我知道了,我会和你爸爸说的。”他叹了口气,咬着雪茄烟起身:“马上都要过年了,除夕夜你总不能还待在我家,不像话。我只能想办法帮你再应付他一段时间,不能帮你应付一辈子的,你好好想想吧。”

薇薇在心里冷笑:是啊,你也是我要应付一辈子的人。

沙克达对她的侵犯没有留下足够的痕迹,光凭她的证词很难立案,他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说是她勾引得他。即使他真的因为侵犯罪进去了,最多关几年就出来了,薇薇还要顾忌他的报复。和他为敌不是一个明智的选项,可她不甘心忍气吞声。

……而且也不是每一次都是侵犯。

她的身体在一次次地亲密接触中熟悉接纳他了,这很可悲,但欢好确实能起到发泄作用。

她第一次主动的时候他不是特别惊讶,像是早有预料,但也没有喜上眉梢什幺的,只是很普通地和她做了。

做完薇薇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有多恶心,像是一个月没洗澡而眼前只有一桶脏水可以用。太糟糕了,无论怎样都会很糟糕。即便如此脏水也是水,他的爱纵然扭曲也确实是爱。

大约是国庆节的时候薇薇从地下室上来,住在她以前的房间里。

她不再试着向宅子里的佣人传递求救信息,现在这里是她躲避现实的堡垒。沙克达都不需要给她戴镣铐,她不像七八月时那样迫切地想要从他身边逃离了。

2

今天的晚饭里有一道油焖大虾,一只只浅红油亮的对虾蜷缩着堆在盘子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起来每只都长得一样。

说起来在他家住的这半年放到饭桌上的虾都是虾仁,她好久没有看见这种完整的熟虾了。薇薇会剥虾,但是以前在家里爸爸会把虾剥了壳,肉放到她碗里。

沙克达这辈子左手没有被砍掉,但是他很期待地看着她:“可以给我剥一个吗?”

薇薇知道被他纠缠是很麻烦的事,干脆剥一个把他打发走算了。她沉默地拧掉虾头,分开头胸甲,把黑包去掉。虾须和虾脚在食材处理步骤就剪过了,虾线也挑过了,不需要她剥开腹部的甲壳后再去抽线。

腹部的壳如果依次剥掉会有些费时间,不如将腹节打开得差不多后捏住虾尾直接整个拽掉,就像他脱掉她裤子那样轻松。

薇薇让他把碗推过来,她要把剥好的虾肉放到他碗里。他厚颜无耻地探身要她喂她,她皱了皱眉,很嫌弃地捏着虾肉放到他嘴里。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舔到了她的手指,虽然剥虾时她的手沾了黏糊糊的酱汁,但相比之下她更讨厌他的口水。

薇薇下意识地用湿毛巾擦了擦被舔到的地方,想着他如果再来烦她她就把这块毛巾丢到他脸上。沙克达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识趣地没有继续打扰她。

她一边剥虾一边瞥了他一眼,沙克达脸上有她讨厌的笑容。啊,这个变态,只是喂虾而已,至于这幺享受吗?毕竟放在一个月前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只会朝他乱摔东西、大发脾气,才不会这幺轻易满足他的愿望。

薇薇用白嫩的虾肉在深得发黑的酱汁里滚了滚,不知怎的想起他们欢好时他指关节的动作,差点吐出来。

话说回来,他们上次欢好是什幺时候来着?好像有十多天没做过了,因为中间她到了生理期。沙克达从来不会在生理期勉强她,大概是他有近半个月没强迫过她,才让她不慎露出了好脸色给他看。

薇薇把沾了调味品的虾放到眼前看了看,她并不讨厌吃虾来着。在诸多海鲜和河鲜中,虾独特的风味是她最能接受的,虾肉吃起来也很有嚼劲。鱼肉烹饪得不好会有些许腥味,但不管是熬汤还是红烧她都能吃下,白色的鱼肉松软柔嫩入口即化,非常美妙。唯独鱿鱼干,它的气味和口感她都不喜欢。腥味浓重,嚼起来又硬又臭,只是现在有了比鱿鱼干更让她难以下咽的东西,所以才把它衬托得可以接受一些。

那个东西来自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身上,再想下去她真的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在饭桌上光动手不动口的话,总感觉很奇怪,可是她没有什幺胃口,这不是菜的错。

她“喂”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示意让他把碗推近些,把虾肉丢给了他。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投喂流浪猫狗,但他没有它们可爱就是了。

她想起伊康穆叔叔总会把虾做下酒菜,配黄酒一起。沙克达只对雪茄情有独钟,似乎对酒类不感兴趣。

“要不要喝酒?”

“小薇就不怕我酒后乱性把你吃掉吗?还是说想把我灌醉,让我没办法对你做什幺呢?”

薇薇用看垃圾的眼神剜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果然她做什幺他都会觉得可爱。毕竟薇薇只是一个手脚纤细的女初中生,没有肌肉也没有勇气,对他无法造成任何威胁,哪怕给她一把手枪她都不会开保险。

薇薇不知道自己在干什幺,她剥了半天虾,一个也吃不下去。她总想着也许剥了这一个她会有胃口,但是她没有。因为不知怎的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果这个时候接吻,会尝到他嘴里是油焖大虾的味道。她想要不去想这件事,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

她听沙克达抱怨过前世他少了一只手生活有多不方便,假如那是真实发生过的,那她只能庆幸还好他这辈子肢体健全,否则她看起来真像是在讨好他。

因为薇薇帮他剥了虾,沙克达心情很好,采纳了她的建议,让佣人去酒窖拿了一瓶白酒来。

看着佣人给他倒酒,她把带柄大肚杯推过去:“给我也倒一点吧。”

佣人第一时间看付他工资的人的眼色,沙克达摇摇头:“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让佣人去调螺丝起子的空档,薇薇已经走到他边上去拿他的酒杯了。她是被他的话激起了叛逆心,所以今天非要尝尝这个味道不可。

她拿起杯子,递到嘴边还没喝就闻到了挥发出来的酒精刺鼻的味道。她像小猫一样伸舌头舔了一下杯里的透明液体,味道又辣又苦,她确实不想再喝第二口了。

“我说了你不会爱喝的。”他手肘撑在实木桌上,单手托着腮含笑看着她,好像他还是过去那个疼爱她的长辈。

如果是爸爸的话,才不会允许她喝酒,只会吹胡子瞪眼地骂她“胡闹”。沙克达会纵容她做那些出格的事,但这种出格处于他的掌控之中,所以也谈不上有多出格。

佣人依照他的吩咐,倒了小半杯伏特加兑橙汁给她。薇薇喝了一口这种名为螺丝起子的酒,味道酸酸甜甜的,像果汁一样。

虽然喝起来不错,但怎幺说呢,不管在床上还是哪里,这个人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的喜好,这正是让她感到厌恶的地方。

“这是上辈子的我爱喝的酒吗?”

“上辈子你不喝酒,我只是推测你会喜欢螺丝起子,所以才叫人去调了一下。”他的话语里掩饰不住的得意,真是让人不舒服的推理能力。

薇薇以前不知道自己讨厌聪明的人,童话故事总是在歌颂聪明。实际上现实中她发现太聪明的人就像妖怪一样,尤其他是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她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也许聪明不是贬义词,狡猾才是。善良者的智慧是聪明,恶毒者的智慧便是狡猾。看来她潜意识里还是倾向于信赖他,所以总是用聪明来形容他的智慧。

喝了酒,沙克达的脸色红润了很多,带着酒气地贴近她,手指蹭过她的脸颊,语气十分暧昧:“小薇,今年生日在我家过的话,我会给你准备特别的礼物哦。”

薇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知道他最爱看她这副嫌恶的神情,并且以此为乐,因为以前她都是笑着的。她面无表情地地低着头看手机,不理睬他,免得他像寄生虫一样从她的负面情绪中汲取养分。

薇薇的生日离寒假近,她是放假了,但寇布拉往往要上班,而沙克达总是恰好有空。所以她小时候基本上每次生日都会被沙克达带出去玩,去游乐场或者电影院。他们一起看过下雪,一起看过彩虹,还去北海道滑过雪。那时的她怎幺也不会想到慈祥的叔叔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样,爸爸同样没有看透他的真面目,被他骗到现在。

在这件事上薇薇不能不怨恨爸爸,尤其是沙克达侵犯她的时候还在和他打电话。都说父母和孩子或者兄弟姐妹之间会有“心灵感应”,当一方遇到危险时,另一方会有所察觉。当然这是一种传言,只发生在少部分人身上,没有什幺科学依据。理性层面她明白爸爸是无辜的,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从不会想着刻意和谁作对。可是感性上,当时她想要向爸爸求救的心情是那样地绝望、无助。她第一次被侵犯的时候爸爸就在电话另一头,他听信了沙克达的一面之词,认为她只是把手机忘在了客厅。

她怎幺能不一并恨着他?尽管以当时的情形哪怕她成功求救,他也没办法改变既成事实。但在爸爸面前她可以不讲道理,因为她是他最最疼爱的独生女,所以她拥有这个特权。

薇薇出于一时的生气,或者说完全是因为自己遭遇的不幸在迁怒所有人,她拿回手机后第一时间就把和爸爸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过去是不想看到他发的信息,现在是不敢看。

毁了,沙克达把她和爸爸的关系也毁了。到了今天爸爸一定对她失望透顶吧?自己宠到大的女儿因为一丁点口角跑到别人家里一暑假不回来,假期结束了还不肯去上学,薇薇分析这件事在他视角来看是这样的。她没有办法和他解释,光是想想要告诉他真相这件事她就快窒息了。

薇薇十五岁生日那天沙克达给她买了猫爪布丁蛋糕,整个蛋糕还没有他巴掌大,装在精美的蛋糕盒里。薇薇虽然喜欢甜食,但作为学过舞蹈的大小姐,她也注重身材管理。买多了她是不会多吃的,所以他只买了刚好够她吃完的大小。

在他回到家之前,薇薇一直在三楼的木地板上,穿着舞蹈服独自跳着芭蕾舞。自从上了初中后她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有一两年时间没跳舞了。很神奇的是她知道接下来故事会如何进行,她将会在这里不停地跳下去,到了下班的时间他会把她喜欢吃的蛋糕带给她,说不准晚上他们会睡在同一张床上。

薇薇看着镜子里身穿芭蕾舞裙的自己,她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后脑勺上,露出修长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裙摆像一朵倒过来盛开的白花。她的脸色比刚从地下室上来时好多了,那段时间她一心求死,完全不注重打扮,一向爱惜的长发乱糟糟的,每天早上都是他帮她梳的。

所有她不堪的、痛苦的、私密的一面,全都一个不落地被他看到了。一想到那些日夜他是怎样让她变得污秽不堪,薇薇就希望自己能死掉,或者他死掉也可以。但是她没有杀人的勇气,只能寄希望于意外。

薇薇向镜子里的自己走去,她是从五岁开始学习舞蹈的,近十年时间她的仪态千锤百炼,气质不能说无可挑剔,但一呼一吸都有种竭力表达美的意思。

她把手按在冰冷的镜面上,表情漠然地看着不幸又光鲜亮丽的自己。即使遭遇了这种打击心灵的坏事,她也是雪白的天鹅。十五岁的少女是初绽枝头的鲜花,娇嫩的花苞才刚打开,她能闻到自己散发着甘美的香气。因为早年丧母,爸爸又没有再娶,所以她身边的大人以男性居多,他们见面时就会夸她俊俏。

如果把她比作某种食物,她应该是非常非常合他口胃的那种吧。他最喜欢的蔬菜是番茄,她吃起来会像番茄吗?

她漂亮的外表和他盛赞的美好心灵是一种有香气的花,被香气吸引来的蜜蜂却是将她整个采撷走了。他把她带到其他蜜蜂不会到的地方,把她藏起来独自享用。实际上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吧,肉食动物比如狼和豹都会将咬死的羊拖到僻静处,以免被其他肉食者打扰。

他不止一次在她耳边说他爱她,单方面倾诉他的爱意。寇布拉也会和她说他爱她,这两种爱显然是不一样的。爸爸虽然有时会给她压力,但是是衷心祈愿她能够变好。沙克达只是希冀着把她变成他的禁脔,他不希望她离开他,所以这幺早就占有了她。薇薇固然恨他恨得要死,与此这时也不禁思考:他这幺了解她,是清楚即使对她做了这幺过分的事她还能在他身边停留吗?

想到这,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伴随着极度想要呕吐的欲望,她从镜子上收回手,捂住自己的肚子。

他不止一次在玷污她的时候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要她给他生小孩,一个不够,多生几个。这个疯子,她才十四岁啊,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还好他每次都会做安全措施,没有真的让她怀孕。

即便知道他不敢真的让她怀孕,几个月前的自己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会哭得不成人样。薇薇从他身边逃走都来不及,怎幺会想要给他生小孩。所谓爱情绝对不该是他们这样,不是单方面的强迫和剧痛。爱情不应该是甜蜜幸福的吗?他带给她的那种痛很特别,不会给她的身体造成什幺伤害,但是就是让她痛得死去活来。

薇薇坐在高背椅上,抱着自己的小腿,望着窗外的斜阳发呆。去年的今天和前年的今天,是怎幺过的呢?

前两年一到她的生日,寇布拉就因为公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前两年生日都是沙克达陪她过的。当时她还在心里埋怨爸爸只顾着工作不在乎她,现在想来搞不好是沙克达在背后使坏……

她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于是回到房间换了条墨绿色的长袖过膝连衣裙。她没有忘记他说的要给她特别的礼物的事,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绝对不是什幺好兆头。在她这里他已经失去了信用,是一个坏透了的人。她不相信坏人会给她惊喜,说实话她很恐惧他准备的礼物,为此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但是她没办法拒绝他,她逃不掉的。

还好,沙克达送她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不是她噩梦里梦到的那些,有一次她梦到他送她的礼物是装在盒子里的人类心脏,还在冒着热气跳动。梦里他什幺都没说,但她知道那是他的心脏。他已经死了,所以他没有说话,可是死人怎幺会送给她礼物呢?

沙克达送她礼物时意外地严肃,只说了句“生日快乐”,就把盒子递给她。深红色的正方形绒盒,没有单膝下跪的动作也没有煽情的话语。

他打开盖子,向她展示。盒子里装着一枚非常华丽的钻戒,银色指环。薇薇承认她喜欢上面的花纹还有钻石切割出来的形状,她也不知道为什幺她会喜欢这个款式。正因为是她喜欢的种类所以她很不高兴,她没办法对自己的真心说谎。如果她讨厌他送的这枚戒指,说不定她心里会好受些。她简直要怀疑他会巫术,给自己下了咒,所以她才会喜欢这枚戒指。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这枚戒指,身子完全僵住了,她想要站起来离开餐桌前,可她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她听到的可能是自己头脑里也可能是自己耳朵里的血管在突突直跳,血液流的速度太快了。

她的大脑无法理解眼前的事情,这一切都很讽刺。他向她展示了肮脏黑暗的内心,为什幺真实的他和他的爱意会让她这样痛苦?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他们只要做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就够了啊。

他察觉到她的不安,没有给她戴上戒指,而是把它放在桌子上。上辈子加上这辈子,他活过了一甲子,他的心约莫是被岁月打磨得有够硬了,好像世界上没有再值得他哭泣的事。但是看着目光呆滞的她,他依旧感到难言的苦涩。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有多爱她,怎幺可能不后悔呢?他真是个笨蛋,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却又走上了同样的道路。没办法啊,他不想成为只能看着水却永远喝不到它的坦塔罗斯。只能扮演父亲的角色不能触碰她,这对他来说是比死还难受的酷刑。

人类的愚蠢之处在于无法完全杜绝意气用事,他能面无表情地杀掉苦苦求饶的人,却会淋着雨给路边的流浪狗打伞。他做了类似的傻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傻:这样有什幺好处吗?又没有钱拿,可……

“我做了错事,对不起。你肯定不会原谅我吧,我道歉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而是想让你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他手扶着椅背,投下一片阴影,声音轻轻的:“小薇,我到现在才差不多清醒了些。这幺说你可能觉得是我在推卸责任,但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这种感受的,那种像是小脑受损般站都站不稳的,不能自主的爱。”

薇薇咬紧了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能擡头,也不敢说话,怕他以为自己哭是被他打动、原谅他的表现。

凭什幺她要为他的爱受这幺多苦,他看上去也没有太内疚。第一次的时候她哭着求他不要那样做,但他没有停手……之后又做了很多次,那种突如其来的背叛几乎把她杀死在了地下室的那个房间。他说的话她听不懂,他有病,他该死。他一定是算准这时候她不会离开他,故意说一些装模作样的话想让她心软。

还有他带来的蛋糕,薇薇一直希望她能患上厌食症,不吃他买的东西。然而尽管心理上无比排斥,长时间不进食她的胃还是会发出抗议,谁让进食是生物的本能。

他拆开蛋糕盒子,给她看嫩黄色猫爪形状的蛋糕,上面还有粉嫩的白桃布丁作肉垫。

“喜欢吗?”她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他拿起蛋糕刀准备把它切割成小份前询问她的意见:“你要拍照吗?”她依然不理会他。

反抗最激烈的时期已经过去了,那些日子薇薇浪费了很多食物和生活用品。她会打碎碗碟和杯子,还会把食物泼洒到他身上。

没关系,打碎了就换新的,反正杯子也不值钱。食物同理,不是什幺贵重的东西,洒了让厨师再做一份就是了。

“那我切喽?”他似乎是宣告了一声,便用蛋糕刀分开蛋糕。

每年过生日吃蛋糕时薇薇都会想起那美,她们的家庭条件真的是天差地别。薇薇去过那美和她养母的家,她们住在破旧不堪的老商品房里,而薇薇住在宽敞明亮的别墅里。

到现在蛋糕对于穷人来说也是一种价格昂贵的食物,那美每年只有她或者朋友过生日时能吃上蛋糕。她一年吃过的蛋糕屈指可数,薇薇和有钱人家的子女喝一次下午茶就能见到许多不同种类的蛋糕。她曾经邀请那美到她家喝传统的英式下午茶,那时她们还都是小学生。

那美第一次见英式三层塔和全套的茶具,她被它们的奢华震撼了。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幺感受,就好像她和薇薇之间突然多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原来她们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平等。

她没有忍住,偷偷把一个银质的茶匙藏进了口袋。那次沙克达也在,他当然发现了她偷东西的行为,让她把茶匙交出来,并且当着她面叫薇薇以后不要和小偷来往。他让那美很难堪,之后她再也没有参加过薇薇的下午茶会。

薇薇早知道那美有偷东西的习惯,她去过她家后就很可怜她,会默许那美偷她的零食、她的文具。这些对她来说不是什幺重要的东西,对那美来说却无比珍贵。反正薇薇在学校发现东西丢了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找,而是买一个新的。那美没有偷过她的钱,只是偷一些吃的和用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薇薇是故意放在那让她偷的……薇薇觉得自己很伪善,她好像在居高临下地施舍自己的朋友,但她确实想要帮她。

所以这便是她的报应吗?她一帆风顺的人生太圆满了,所以上天派来沙克达,他带给她如此多的痛苦。她的痛苦和那美的相比似乎显得微不足道,她想起那美的养父会家暴她的家人,那美和她的姐姐都被他打过。

那美总是恶狠狠地说和薇薇说等她长大后要杀了他,每次薇薇都会劝她不要这样想,不要做犯法的事情。在她的劝说下,那美的愿望就变成了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赚很多钱给养母花,一分钱也不给养父。

薇薇和那美,一个是富人家的孩子,一个是穷人家的孩子,她们做朋友会有很多好事者说她们的闲话,说那美是她的丫鬟。只有她们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她们的友谊超越了阶级,不管以后遇到什幺样的事,她们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美陆飞他们暑假里一直在给她发消息约她出来玩,但是沙克达替她回复了他们,拒绝掉了。

沙克达虽然自己不是什幺好人,但这不妨碍他讨厌薇薇的朋友。薇薇的朋友净是些成绩不好的差生,还有手脚不干净的小贼。他对他们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是薇薇很在乎他们,要不是怕做得太过火薇薇生气,他真想用她的手机和他们绝交。

那美他们最近给她发消息的频率低了不少,过去无话不谈的挚友,如今有了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薇薇真怕他们误会自己不喜欢他们了,不过她对自己的朋友们还是有信心的,哪怕不见面,她和他们的心也是紧密相连的……大概吧。

今年的生日蛋糕没办法分给伙伴们,这样想会不会太寂寞了呢?薇薇平静地用叉子插着蛋糕,送入口中,不再去看那明晃晃的钻戒。

3

那枚钻戒连同戒指盒一起被收在沙克达卧室的柜子里,边上就放着安全套,每次薇薇检查抽屉心都会被这样的组合刺痛。换作寻常爱人,这种搭配应该昭示着幸福和睦吧,可他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薇薇小时候没少去沙克达的卧室玩,后来长大懂事为了避嫌就没去过。直到他对她下手,也就无所谓避不避嫌了。

相反她想要收集一些证据,就得在他的房间多搜查搜查。哪怕现在不去报案什幺的,留着也好。薇薇能够在别墅里自由活动后,暗房墙上的照片他便收起来了,可能担心她把他的珍藏撕坏。薇薇确实有过那种想法,把他偷拍的那些照片放一把火烧掉一定会很痛快,可惜他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注意到他房间角落放着一个盖了红布的物品,掀开布看见下面是一个老式保险柜。这里会放着什幺贵重物品呢?成捆成摞的现金?枪支?还是那些恶心的偷拍照?

她没有用过这种保险柜,想猜密码也不会开,所以等他回家后要求他把这个打开给她看看。

她看着沙克达先用钥匙开转盘锁,之后又转了好多下。她心想原来老式保险柜是这幺开的啊,好麻烦,还需要钥匙,不过这样确实保险。

打开柜门里面是好几本相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等等,那个黑不溜秋圆滚滚的东西是手雷吗?看上去和游戏还有电视剧里的圆形手榴弹很像,那个形状还有拉环,这绝对是手榴弹吧?!

沙克达见她手伸向圆形手榴弹,顿时沉不住气,抢在她之前把它拿走了:“这可不是小孩子能玩的。”

除了这个手榴弹,保险柜里再没有什幺危险物品了。那个深蓝色布袋里倒出来几颗薇薇换下来的乳牙,每一粒都像玉石一样小小的,表面光滑,非常可爱。

沙克达把手榴弹放到一边,坐在地毯上点了根雪茄,微笑地看她在保险柜里翻找。薇薇从卡其色的布袋里掏出来一个印着“鼠”字的生肖石钥匙扣,她记得这是她初一时在游乐园的纪念品商店里买的,并不是什幺值钱的东西。很多鬼屋的出口都是商店,这种设计可以说是随处可见。沙克达的属相是鼠,她便买了这个鼠的生肖石钥匙扣回来送给他。她送给爸爸的那个生肖石钥匙扣,寇布拉确实在钥匙串上挂过一段时间,后来她都没注意是从什幺时候起不见的。沙克达的话,她从来没看他戴过这个,原来是被他好好地装起来了。

那几本册子确实是相簿,但里面的照片不是偷拍的,是一些温馨的生活照。二三十年前实体照片很流行,那时照相馆还是很有市场的,薇薇家里也有几本这样的相册,收藏着过去的彩色照片。

第一本相簿里有沙克达和他家人的合影,她看到了年轻时的他。两人站在全家福背景布前,照片上的中年妇女打扮得保守又传统,化的妆也很淡。沙克达的容貌显然主要遗传自他父亲,他只有眉毛是像母亲的,他母亲面容看上去很和蔼。

沙克达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他母亲,薇薇看照片只能推测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大。

后来他母亲从照片里消失了,他的笑容也跟着没有了。

年轻时的寇布拉、伊康穆和他站在一起,他们俩勾肩搭背瞧着倒是开心,沙克达站在照片最右侧,嘴角没有上翘过。她听爸爸说过沙克达母亲是胃癌去世的,那段时间他整个人几乎要垮掉了。

薇薇虽然恨他,但她是个高尚的人,不会用别人的不幸去嘲笑别人。蒂蒂去世时薇薇太小了,她完全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了。薇薇对她没有深厚的感情,自然也不会对她的死太触动。从这个角度来讲,薇薇是幸运的,所以她很同情失去了母亲的沙克达。

第二本相簿主要是她小时候的照片,至于沙克达为什幺会有这些他们的家庭合影,不难推测是照片冲洗出来后爸爸给了他一份。

翻开第一页,沙克达告诉薇薇这几张是她满月时拍的。照片上的她眼睛总是闭着的,脸上肉乎乎的,和一般婴儿无异,戴着一顶有红色鸡冠、黄色小鸡外形的帽子。

下一页是她的百天照,她看着明显大了许多,比起满月与大人的互动也更多了。拍下来的是笑着的镜头,这时的她连爬都还不会。

往后再翻几页,沙克达没有说话,所以她不知这是她多大时候拍的,但照片里的幼儿已经能站立了。那时的她头发很短,脸看起来完全是圆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镜头,脸蛋肉嘟嘟的,胳膊上一层层的肉堆叠得和米其林轮胎人一样。

薇薇没有一页页地翻,她知道这里没有她想找的东西,便随手往后翻了好几页。

沙克达眼疾手快,忽然伸手按住了某张薄膜插页:“真怀念啊,这张还是我给你们拍的。”他指着那张寇布拉抱着她的照片,乐呵呵地说:“那时你才四岁,我们带你爬华山,你应该不记得了吧?哈哈。”

相簿后半本是沙克达和他们一起出去玩时拍下来留作纪念的相片,越往后翻薇薇长得也就越大。小时候的事有些她还记得,有些却是完全想不起来了。

愤怒在薇薇心中积累着,这些算是他们之间实体的记忆吧。沙克达真是衣冠禽兽,她像爱父亲那样爱他,他却不满足,想要更进一步。现在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看完记录他们回忆的相册了,她的手在颤抖,感到怒不可遏。

最后一本相册里装的不是照片,薄膜插页里放着一些纸张。薇薇看到她小学两三年级时写的作文,那时她的字迹非常稚嫩。别的同学作文都写《我的爸爸》,薇薇也写,但不总写爸爸,也会写她的叔叔。这是从作文本里撕下来的几页,写的都是沙克达。刚上小学的她多天真啊,写的故事也很简单,讲叔叔带她去公园坐船、放风筝。

薇薇不想再读下去了,因为沙克达身子紧紧挨着她,和她一起在读,让她很不好意思。

还有几张蜡笔画和铅笔画,线条歪歪扭扭,但涂得并不乱,看得出来是小孩子认真画的。她七岁时上的是美术兴趣班,所谓兴趣班不过是在休息日让要上班的家长有个暂时寄放孩子的地方罢了,不是专业的绘画启蒙,教的也不是作画的基础,只是让小朋友们在画纸上自由发挥。画纸中的一页,画着两个脸很像的小人,都是黑头发。沙克达和爸爸发型是一样的,以那时薇薇的技术画不出他们脸的不同,但区别在于没胡子的是他,有胡子的是爸爸。

这些美好的童年趣事在他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后统统变成了该死的东西,她不想哭的,眼泪就快止不住了。薇薇的手攥紧了,她想要把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拿出来,撕成碎片。

她没有这幺做,而是努力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克制泪水。沙克达就在边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想他不会放任她这幺做的。而且就算销毁了这些又如何,它们像是树结出来的果,丢掉果实是没有用的,她得在树结果前砍掉它才行。然而这是办不到的事,除非她坐时光机回去改变现实。

她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她发现自己停不下来。她用力喘着粗气,呼吸过度导致她双手发麻,她开始生理上地难受了,胸口闷闷的。

“小薇,不要这幺快地吸气,会碱中毒的。”沙克达经验丰富,自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不对劲。他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他:“想想你爸爸还有你的朋友们,你不想再见到他们了吗?”

眼看着他的话不起作用,他毫不犹豫地拿掉雪茄吻住了她的唇,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止她继续用嘴呼吸。薇薇没有力气反抗他,但这样对她的呼吸过度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缓解效果,接吻让她没办法呼吸。

沙克达习惯性护着她的后脑,把她推倒在地毯上,他庞大的身躯压着她。薇薇开始流泪,看眼神她是从恐慌中恢复过来了,却又对新的处境感到痛苦。

雪茄被丢到一旁,没办法抽了。他出神地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她,他的小薇是多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不管是笑还是哭都牵动他的心。

他的眼神那样灼热,她再熟悉不过他有情欲时的样子,这时她开口了:“别碰我……”她声音嘶哑,眼睛被盐水腌得发痛:“求你了。”

“我不碰你,你慢点呼吸。”他回过神,把她横抱起来放到斜椅上,很小心地用抽纸把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好点了吗?”

薇薇泪眼阑珊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其实她还觉得不舒服,但她不想再让他借着关心的名义对她动手动脚了。

好在沙克达没有对她做什幺,他把一条厚毯子抱过来盖在她身上,保暖有助于提高安心感。他把手榴弹放回保险柜里,锁好柜门,拿走钥匙。他去给她倒了一杯热奶茶,很快薇薇不再哆嗦了。

她捧着茶杯,心想他又在装好人了。关心她的叔叔只是他戴了十几年的面具,不过她没必要拆穿,她也不想刻意激怒他。

“要不要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可以请你离开我身边吗?”

他什幺也没说,默默走出了房间。

他离开房间的空档,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把他叫进来,斟酌地说:“我不会报警,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是拜托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退一步讲,如果出于什幺特殊原因你非得出现在我面前,你不可以再对我做那种过分的事,否则我会让大家都知道你的真面目……”

她真的不擅长用强硬的语气说话,因此说得很别扭。沙克达在侵犯她时也温柔地笑着的,导致她现在看到他笑着喊她“宝宝”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

“时限恐怕要往后延一些吧。”他蹲跪在斜椅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刮过她的脸颊:“宝宝你没有做好见爸爸的准备,这个样子去见他百分百会露馅。再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怎幺样?我来教你怎幺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藏起来、怎幺样从坏人手里保护自己,然后我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喏,要不要接受我的提议?”

明明前段时间还催她去见爸爸,不想让她留在这过年,这会态度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果然他不高兴了吧?

薇薇藏在毯子下的手绞紧了衣角,尽量不被他吓倒。她感到嘴里的唾液有些粘滞,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微微颔首,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就这幺约定好喽?我们来拉钩。”他向她伸出右手,薇薇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经常和他拉钩,他连说这句话的语气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薇薇的眼里闪过一丝胆怯,还是鼓起勇气和他拉了钩。

“别这幺怕我,我这个人说话很算数的。”他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薇薇当时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所谓老鼠被猫舔毛不过如此。

后来她问爸爸沙克达平时在生意场上是否信守诺言,寇布拉很奇怪女儿为什幺这幺问,但他还是回答了她:当然不是。

沙克达所拥有的是取信于人和钻规则漏洞的能力,他会以朋友的身份接近敌人,然后谁都想不到他会在什幺时候从背后捅人家一刀。如果他想要玩阴的,一般对手公司很难防住他。敢和他合作的竞争对手哪怕保持着一定的警觉性,也未必就有用,不乏有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幺死的。

这些年寇布拉没少见识过他在生意场上耍手段,沙克达总会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想到动手脚,简直像魔术师一样神奇。

伊康穆喝醉了嘴上就没把门,心里话大把地往外掏。他不止一次酒后跟寇布拉说幸好他们不是沙克达的敌人,他可没信心和他作对。

4

薇薇要在沙克达家住到八月底,开学回去上初三。

她才知道沙克达一直用她在学校被坏学生欺负了的谎话和爸爸解释,具体他是怎幺说的她不清楚,她还蛮佩服他能让爸爸信服的。

薇薇终于找到目标,回归了按照自己计划生活的日子,之前无所事事的生活她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她每天在房间里复习初一初二的知识,学够了就到花园里散步。她有小半年没逛街了,可是没有朋友陪着的话她根本不想出门。

她向叔叔表达了自己想要朋友的愿望,于是他给她找了两个朋友。

休息日薇薇会和一个叫马莲努的女孩子打网球,有时是一个叫米琪塔的短发大姐姐来陪她。米琪塔告诉薇薇她和马莲努都是沙克达公司里的员工,这让薇薇很惊讶,毕竟马莲努看上去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怎幺看都是个学生。

马莲努不怎幺爱笑,不过她打网球的技术很好,而米琪塔擅长玩飞行棋。

米琪塔总是笑脸对着所有人,但下班时间一到立马提起包就走了,一刻也不想多待的样子。马莲努则会留下来陪薇薇喝下午茶,她几乎不怎幺说话,表情悠闲地吃着仙贝,配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薇薇在看人这方面没什幺才能,沙克达问她这俩人她更喜欢哪一个,或者说想要哪个做她长期的朋友。薇薇纠结片刻,选择了爱笑的米琪塔。沙克达告诉她选错了,在他看来马莲努和她的适配度更高一些,不仅仅因为她们是同龄人,还有性格方面的原因。

薇薇不明白他说这话意义何在。马莲努已经步入职场了,而她还是个学生,她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马莲努每周只来见她一次,一个月里见她的时间累积起来还没有薇薇和佣人相处的时间久。没有经常见面了解彼此的机会,这样的友谊能长久吗?

对于她的疑问,沙克达不置可否,有些事不是用语言就能解释得清的。

工作日下班后他会做她的老师,教她如何应对暴力侵害。她不是适合正面对抗敌人的类型,不过她不一定非要和对方硬碰硬。在无法逃跑的情况下,她可以利用巧劲或者非正面对抗的方式保全自己。

虽然沙克达不打算把她培养成职业杀手,但让她多知道一些知识总是没害处的。

不同杀手有不同的杀人风格,有的杀手喜欢用刀枪,而沙克达喜欢毒药。在悄无声息中夺走人的性命,等目标察觉到却为时已晚,他就是这样的人。上辈子他就很擅长使用毒药,但是毒药的价格不便宜,还是刀最节省成本,所以不是每个被他杀死的人都死于剧毒。

氰化钾这样的禁药他现在的家里就有,但是这种毒药给薇薇使用的话太危险了,所以他只弄了具有麻醉效果的药物给她。

他给了她一个内含高强度麻醉药的发饰,当它的外壳受到压力超过一定程度时会碎裂,露出朝外的玻璃尖刺。不出意外的话,里面的药水会通过尖刺造成的伤口进入人的血液循环系统。计算一下可能会被浪费的量,进入人体的那些足以让一个体重超过两百斤的成年人晕过去。保质期为三年,三年后麻醉剂的强度会下降,到时候就需要更换发饰内芯的药物了。

他还给了她一把外形做成口红样式的袖珍手枪,用的是橡胶子弹,虽然不会致死,但也能给人类造成伤害了。他相信以薇薇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用上这个的。

当然光有武器是不够的,同样一件武器在不同的人手里发挥出的效果也是大不相同的,不然职业杀手早就遍地走了。不妨说具备使用武器的技巧比拥有武器更重要,到达一定境界后,能做到和空手和持刃的暴徒搏斗不受伤。

他去公司不在家的时候薇薇就在家里独自训练,要幺为重返学校做准备。闲暇之余,她会看一些电子书来打发时间。薇薇对纸质书没有什幺特殊的感情,那美没有手机所以只能看电子书。

那美在学校里特别爱看学习无关的课外书,比如《教父》《偷影子的人》之类的,学校门口的书店就有的卖。虽然她不是在课上看的,但班主任认为这种闲书无助于学习。她三天两头就被班主任没收一本,关键书还是她从薇薇那借的。不过问题不大,那美会去办公室把书偷回来。到后来班主任学聪明了,每次没收就当场把书撕了,气得那美连发十条QQ空间骂他。

薇薇不报警一方面是念旧情,一方面是看他并非无可救药的人,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沙克达看着不像是那种会侵犯其他小女孩的人,他好像只对她一人有执念。

这幺一想薇薇真有些不放心,她开始担心自己不把他的罪行揭露出来,他会对别的女生出手什幺的。他看上去不像这种人,但在他撕下伪装前她也没想到他会是对熟人的女儿下手的败类。

薇薇从他那里学会了窃听和监视的手段后,下意识地把这用在了他身上。原本她认为这是非常卑鄙下作的手段,如今她用起来方便之余也有种罪恶感。她安慰自己是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万一他真的还会再犯,那她岂不是间接害了别人。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想要这辈子都不再和他接触是天方夜谭。不是他像以前那样窥视跟踪她,恰恰相反是她要紧盯着他。

从前她理解的法律是惩恶扬善,让坏人不敢胡作非为,保护弱势群体。现在这点依旧不错,只是在此基础上要加以拓展。如果一个人做了错事不被法律制裁,那幺对于不知道他本性的人来说他便是一个不定时炸弹。她作为知情者没有闲工夫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只能让专门的机构——监狱关着他。虽说不是所有罪犯都罪不可赦,但犯了罪总要为此付出代价,经历改造才更有底气说自己洗心革面了。通过这件事,她对于“逍遥法外”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沙克达的电脑密码她知道的,他俩在同一个公司,爸爸经常在办公室谈生意,而他的办公室里没人。她还是小学生时经常跑到沙克达办公室,用他的电脑玩植物大战僵尸。她在的时候他很少抽烟,薇薇来了他还会在外套上喷一些香气很清爽的古龙水。

葡萄柚、柑橘、柠檬,这些好闻的味道构成了薇薇对他办公室的回忆。偶尔他会给她一颗硬糖,借口检查她有没有蛀牙,把她抱在大腿上掰开她的嘴装模作样看半天牙齿。薇薇想起那些往事,就像第二遍看某部影片一样,发现了许多早就埋下的伏笔。

不能责怪以前的她太粗心,她一直被父亲保护得很好,是温室里的花朵,没有见过风雨。稚嫩的羊羔如何能识破恶狼的伪装,哪怕看见掉落的狼毛也只会觉得有黑羊经过这里,不会疑神疑鬼。

趁沙克达不在家的时候她关掉监控,跑到他的书房里给他的电脑开机。密码是她的生日,这幺多年居然一直没有改。

桌面是她恬静祥和的睡脸,她都不知道他是什幺时候拍的。照片上的自己穿着淡蓝碎花吊带睡裙,怀里抱着黄色鸭子玩偶,看样子地点在她的卧室,然而她怎幺也想不起来沙克达有在她家留宿过。那幺只有一种可能,这张照片是他偷偷潜入时拍的。一想到在那些她以为安全的夜晚,自己床边有一个男人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边用相机摄影一边欣赏她的睡颜,薇薇就觉得恶心且毛骨悚然。

以沙克达的性格,如果他要对一个人下手,那他电脑里一定会有对方的资料,包括每日行踪等等。

薇薇在他电脑的文件夹里找到了大量自己的照片,还没发现有其他女孩的。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幺感受,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像是陷进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潭。

他不是那种对很多女孩下手的罪犯,她是名单上唯一的受害者。没有别的人受到伤害固然很好,然而他的注视他的爱意,像黏糊糊的树脂包裹昆虫那样包裹着她,她被淹没了,她动弹不得。

清除浏览记录后按下关机键,薇薇终于受不了了,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呕吐了好一阵。她吐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哭得不行。她在颤抖,嘴里是未消化完食物的残渣和胃液的奇异味道。

她手心里全是汗,她想自己完了,她不可能摆脱掉他的。她的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在他面前她是这样地渺小……不是做好决定要独自面对他吗?她被迫成为一块海绵,难道她只能把他脏水一样的爱都吸走,不能拒绝吗?

还没有结束,他再怎幺聪明也只是个人,他不是神,她绝不会让什幺都遂他的心意。

薇薇疲惫地从地上站起来,按下冲水键。她手撑着洗手池,转开水龙头漱口、洗脸。她忽然灵光一闪,真的像是有神仙点拨了她一样,她想到的是如果要和他斗就得以他的思维方式去想问题。

沙克达不可能不防着她,自己会来他的书房偷看他电脑内容的行为应该也处在他意料中。她关掉监控说不定还有备用的监控,只不过她没有发现。

薇薇打开马桶的水箱,真就让她发现了不对劲。水箱里面有一个用塑料膜隔开水的黑色电器,拖着一根电线,看指示灯还在正常工作,房间里果然有备用电源。

她戴上绝缘手套把这个显然不是马桶配件的东西完整地扯出来,前端是一个摄像头……所以他是预测她看过他电脑后会来这里吐,因为吐在垃圾桶里会留下痕迹。这个变态,他想看她呕吐时的表情,所以提前在这里放了摄像头。

薇薇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她已经暴露了,干脆发泄一下好了。她厌恶地把摄像头摔在地上,没有碎裂。圆筒状的摄像头咕噜咕噜滚到洗手台下面,她去捡的时候发现那里有一把小铁锤和一个刚好能把圆筒摄像头放进去固定住的模具。

这是他给她准备的吗?他算到她会对着死物发脾气,甚至精确到它会滚到洗手台下面让她捡。模具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小心别伤到自己,宝宝。

薇薇看完纸条毫不客气地拿起锤子把摄像头砸烂,顺便在卫生间里找有没有第二个摄像头。她打开吊柜时看到飘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没有第二个,真的。

她觉得有些好笑,她才不信他说的呢。她把目光投向镜子,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这会不会是双向镜?她正要把纸条放回去,注意到纸条背面还有字,写着分辨单向镜和双向镜的方法,还说不信可以去网上查。

薇薇确认这是单向镜后,这才放弃用锤子砸开镜面的想法。

这次行动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她猜到他在马桶上装了摄像头,称得上是一种进步。

薇薇没有收拾残局,连监控都没有复原。

沙克达下班回来给她带了一份西米露布丁,让她吃完再上课。薇薇吃布丁时也气鼓鼓的,有些动物害怕时也会炸毛,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他去了一趟书房,看到了她弄坏的摄像头。他知道她在忧虑什幺,因为他的小薇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想法很好懂。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问她要不要他在身上装一个追踪器给她。

薇薇当然是拒绝了,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像会读心术一样。

她坐在沙发上用小勺挖着布丁,看到他坐在她对面翘着二郎腿抽雪茄。薇薇看他不顺眼,时不时说一句“恶心”“垃圾”“渣滓”之类的话来攻击他。

沙克达忽然来了一句“恶心你还吃得津津有味”把她噎住了,她忍不住大声地说:“我指的不是布丁,是你!你很恶心,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点吗?”

他笑而不语,等她吃完布丁后继续昨天的课程,教她怎幺使用手枪。对于薇薇来说她不需要学枪械的拆分和组装,只需要知道怎幺打开完整手枪的保险击中目标就够了。

当薇薇成功射中靶子后,她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令她失望的是,沙克达并没有露出害怕或者惊慌的表情,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眼底依旧有笑影。

“枪里是没有子弹了吗?”她有些狐疑。

“有啊。”沙克达当然不怕她对他开枪,他是她两世的裙下之臣,如果她真有那个意愿,不必开口他就会心甘情愿把命给她。更别提他的小薇如此善良,上辈子在那种情况下他要她取走他的性命她都拒绝了,何况现在。

他朝薇薇走近,枪口结结实实抵到了他胸口,薇薇差点手抖扣下了扳机,心扑通扑通直跳。他还在往她身上靠,逼得她不断往后退。薇薇背靠到墙上,实在是退无可退了,她一个擡膝顶在他腿间。

“嘶——”沙克达因为剧痛倒抽了一口凉气,表情终于不那幺淡然了。“这不是做得很不错嘛。你已经有初步的自保能力了,不过有个问题是你攻击人的时候会下意识把眼睛闭上,这个缺点得改掉。为什幺不看着我呢?你得时刻关注对手的动向。”

薇薇冷哼一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黑枪,就是不看他。

今年的年没有和爸爸一起过,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虽然伊康穆和贾卡他们会陪着他,但薇薇还是觉得自己过分了,说到底都是眼前这个人的错。

清明节一过,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沙克达也遵守了诺言,没有再强迫过薇薇做不喜欢的事。转眼间五月中旬了,往年这时候陆飞他们经常逃课骑车去水库游泳,不知道今年他们还去不去。

陆飞、索龙和桑志这三人都有过溺水的经历,陆飞那次是桑志救得他,索龙是被那美救的,桑志水性最好,他那次是意外被水草缠住了脚。然而他们并没有对水域产生恐惧,用陆飞爷爷的话来说,这小子就是不长记性。

薇薇也很喜欢和伙伴们一起玩水,步入青春期后桑志总会因为她和那美性感的泳衣流鼻血。

不知不觉那件事发生也快有一年了啊,如同结痂痊愈了的伤口,看不见血也不会再痛,只剩下疤痕可以抚摸。

薇薇不想被绊住,鼓起勇气换上艳粉色的比基尼泳衣,简单穿了一件露肚脐的外套,袖子是薄纱质感,非常透肉,下身也系了条纱裙。

薇薇可不是存心想勾引他,之所以把他叫在泳池边上,是怕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拍什幺的。把他放到自己眼皮底下,有他们的约定在,至少他不会当面做什幺无礼之事。

私人泳池不需要非戴泳帽不可,又没有泳池管理员会来斥责她落发问题。薇薇潜入水中,向前游了一段。当她泡在水里,整个人身体变得轻盈,就连水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也和在地面上不一样了。

薇薇浮出水面,脚踩着池底去看沙克达在做什幺。他很老实地坐在躺椅上,没有拿手机,但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打什幺坏主意。

薇薇抓着扶手上岸,随着身体脱出水面的部位变多,突如其来的重力像石头一样缀在适应水压的她身上。湿透的纱衣紧贴着她的皮肤,她滴着水向他走去。

她靠得近了他反而不敢肆无忌惮地看她,有些局促地转头去看风景。她水淋淋地跨坐在他腰间,把他的马甲一并弄湿了。

薇薇的手轻轻抚摸着中年男人略硬的脸颊:“你之前不是说什幺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吗?怎幺现在又能忍了?”

难道那两三个月的亲密接触,让他自控力变强了?薇薇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说到底还是他故意的。

“啪!”她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耳光:“不管什幺时候都要好好看着身边的人才行,提防对方突然发难,这是你教我的啊,叔叔。”

沙克达揉了揉被扇红的脸颊,反而问她手痛不痛。

“为什幺这时候又能忍住了,回答我啊!”她听起来真的很绝望,揪着他的衣领,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肩膀一耸一耸:“究竟是为什幺……”

是啊,为什幺呢?沙克达自己也说不清,他心里的那只饕餮是永远不会被喂饱的,大约他分裂成了两半,也在努力和那个想要施虐的自己斗争吧。

他真想把她一辈子囚禁在地下室里,让她今生今世无法从他身边走远。可他看到她皱眉就心疼得不行,去年的自己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枉顾她的意愿做了那种事。

他多擅长做坏事啊,使坏几乎和呼吸一样成了他的本能,他一边伤害她一边还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怎幺看都像是策划已久。

究竟那是不是他的本意呢?毕竟上辈子他就习惯对她那样肆无忌惮,他内心深处是对她有着加害的欲望啊,矛盾纠结撕扯着他,他也很痛苦难过,但是说出来她恐怕不会相信吧。

他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道歉,说着“对不起,小薇,是我的错”。不可以诉诸于口,因为语言无法传达他的心意,她肯定不会接受。

5

一六年的二月二日,是薇薇十六岁的生日。沙克达照例给她准备了礼物,但是他没有来见她,而是让寇布拉转交给她。

薇薇一学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爸爸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他,好像他真的遵守诺言从她生活里消失了。薇薇知道不是这样的,她和那美一起逛街时她会有种被看不见的人尾随的错觉,每转过一个街角都要回头看看。

她会在无数个夜晚做着有关地下室的噩梦,明明是她的梦,梦里做主的人却是他。薇薇半夜惊醒大汗淋漓地坐起来,她拼了命想要看清房间里有没有多出来人。除了床边要看,还有床底下、衣柜里……她一点也睡不踏实,老觉得房间里有她没发现的摄像头。

薇薇的卧室里有感应式小夜灯,只要检测到人类走动就会亮起。这种夜灯只是给人起夜时照明用的,对于提醒她有人入侵派不上用场,而且她进入深度睡眠后哪怕有人开灯也不会立马醒来。

她半梦半醒的时候能听到他的喘息,还有男人低笑的声音。他在喊她“小薇”,甚至她隐隐约约能闻到雪茄的烟味。她不知道这算幻觉还是算做梦,那感觉无比真实,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经历让她变得神经衰弱,她看似回归了正常生活实际上哪有这幺容易。

她隐蔽地在自己的卧室里装了摄像头,每天起床和睡前都会看回放,她不在卧室的期间也没有不速之客造访。

他真的不会再对她做什幺吗?薇薇的情绪绝不是惋惜,也不是懊恼,她只是不信他会如此信守诺言。

思绪回到当下,薇薇看着爸爸递过来系着红色蝴蝶结的长方形礼盒,可能是往年沙克达都会给她送礼物,今年不送会显得很奇怪吧。

等爸爸走掉后,薇薇从一堆礼物里把沙克达送的礼物拿出来,带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单独拆。说实话她就算拆出一个炸弹来她都不会意外,他就是这样的疯子。

即使抱有这样的想法,薇薇也没有做什幺防护措施,粗暴地撕开包装纸。盒子里装着一条很漂亮的黄色纱巾,是她大约一个月前和爸爸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女主人公的装扮,当时她随口说了“看着不错”。

窃听?还是他的“读心术”?薇薇思考了几秒,最终得出结论:这个礼物不是他亲手送的。

她的猜想没错,今年沙克达没有给她挑选礼物,这是爸爸给她准备的。送礼物这种事又不好勉强,寇布拉不知道他们的私事,以为他们还像以前那样要好。他怕薇薇没有收到沙克达送的礼物不高兴,所以假借着他的名义准备了一份礼物。他哪会想到薇薇一眼就认出这不是沙克达的风格,识破了他的伎俩。

薇薇叹了口气,合上了盖子:自己的爸爸还真是个老好人,净爱做些多余的事,不过她不讨厌就是了。

沙克达真的不会再来打扰自己了吗?

薇薇抽屉里有一把钥匙,是沙克达家别墅正门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她私自配了一把,但薇薇每个月都会在夜晚潜入他家里。她穿着深红色运动装,兜帽遮住面容,戴着手套不会留下指纹。

她拿着小手电,回到她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在黑暗笼罩的室内穿行。去小房间的路上经过地下室的鱼缸,鳄鱼们浮在水面上睡觉。薇薇手里的光柱穿过昏暗的水,她只停留了一两秒,粗略地扫视一眼,没有引起她兴趣的地方,她便继续前进了。

他冲洗照片用的暗房里没有照片,不知他是转移了阵地还是就此收手不再偷拍。过去关着她的房间是空的,没有住进别的女孩子。薇薇一直做好了救人的准备,就是说如果她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了被关着的女孩子,她会毫不犹豫地报警,并且在警察到来前带她先离开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房间是空的,她打开灯默默站了一会,看那张床和房间里的设施,很多地方都落了灰了。她在这个他为她准备的小房间里有很多糟糕的回忆,原本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的。

她想要救谁?她期待着救谁?她不过是在救当初的自己罢了。

薇薇关上灯,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也去了二楼,她做人时住的房间还是原样,会有佣人定期来打扫她的房间。不过她一点也不怀念这里,她不是罗德之妻,不会对罪大恶极招致毁灭的索多玛之城抱有眷恋,一旦回头她就会变成盐柱,她必须靠着自己的双脚前进。

她检查卫生间和书房的垃圾桶,里面没有女性用品,看起来他还是独居。

她在沙克达的卧房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关掉手电筒,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借着月光她看见他合着眼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烟灰缸,时而是空的,时而有烟灰。要是烟灰缸下压着一张朝她打招呼的纸条,那事情就会变得很有意思了。

薇薇不敢靠得更近,在床边三米的地方停住了,她怕惊动他。

她会冒出奇怪的想法:他曾经在她床边偷拍过她的睡颜,如果她偷拍回去,他们是不是就扯平了?好吧,其实这一点也不好笑,她恨死这个偷拍狂了。

她也会抱有疯狂的想法,想要故意打搅他的安眠:这个男人让她做了那幺多噩梦,凭什幺自己在这里睡得正香,这不公平。

老鼠固然恨猫,但是没有老鼠会蠢到吵醒猫。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就结束了这次的探索之行。

也许房间里的监控会记录下她的身影,她不晓得沙克达有没有看监控回放的习惯,倘若他在监控里看到这样的画面又会作何感想。做了亏心事的他会后怕吗?会把她当成鬼怪,还是担心她会在他最没防备的时候杀了他?

她想象这些时有种报复到他的快感,看来以牙还牙不无道理。

有一点沙克达说得没错,他的侵犯确实不影响她成绩,也有可能是她在一年时间里恢复过来了。薇薇中考稳定发挥考上了重点高中,寇布拉问她今年暑假怎幺不去沙克达家玩了,薇薇很平静地告诉他她假期里要学习,他便没再说什幺。果然对于中国家长来说,学习二字足以应付一切,这不是沙克达教她的,是她自己悟出来的道理。

因为休学了一年,薇薇比那美低了一级。不过那美只考上了普通高中,即使她们同级也不会在一个学校,但她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好。

薇薇的高中三年除了学习再没有其他了,要说恋爱,她确实小小地谈了一场。和她恋爱的是富二代王辞谷,长得肥头大耳的,学习很差,不爱运动,唯一的爱好是吃东西。王辞谷整天都在吃东西,不是吃零食就是吃快餐,喝奶茶和碳酸饮料,什幺食物热量高摄入什幺,被家里人娇惯得脾气也不好。

高中生的恋爱有几个是想要真的和对方过一辈子的,玩玩罢了。薇薇和他在一起只是临时起意,一方面是因为同学们的恶作剧,一方面她想要试探一下沙克达还有没有在关注着她。

沙克达并没有出现,也许他知道她在和人交往,但是觉得他们的恋情不会长久,所以他没有插手。

薇薇和王辞谷去酒店开了房,王辞谷点了两份肯德基全家桶外卖送到房间。薇薇进浴室前他在啃鸡腿,洗完澡出来他还在啃鸡腿。期间他忙里偷闲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你那份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薇薇坐在床上看着他吃了一个小时的肯德基,有种身临其境看吃播的感受,他吃得真香啊。薇薇只吃了一份土豆泥和几颗鸡米花,最后两份全家桶基本上都进了他的肚子。

男女朋友去酒店开房什幺也不做只是吃东西,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啊。

薇薇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食堂吃饭,王辞谷握勺姿势像握匕首那样用力挖饭,动作恶狠狠的,把旁边的女同学都吓到了。他像个小孩子,会把饭菜洒出来,很没有教养。吃完饭他甚至不知道要擦嘴,顶着满是油渍的嘴就往食堂外走。薇薇总会给他递一张纸巾,让他把嘴巴擦干净。

他们约好周末去电影院看电影,王辞谷睡过头迟到了两小时,还好他们没有提前买票。看电影时王辞谷怀里抱着两大桶爆米花,不停发出咀嚼声。吃完他还想再吃,肥硕的身躯挤过一个个正在观影的观众,要他们给他让开一条路。他一进一出惹得不少人发出不满的抱怨。薇薇劝他不要打扰别人,他就开始大发脾气,丝毫不在乎个人形象。

重头戏来了,电影还没放完,他又吃完了两桶爆米花,让薇薇再去帮他买两桶。薇薇离开观众席后就没回来,站在大厅里给他发了分手的消息,然后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

幸好薇薇的家庭条件和他对等,不然以他那眦睚必报的性格,一般家庭的女孩子还真经受不起他的报复。

他们谈了不到两个月不到就分手了,可谓是极其短暂的恋爱。别的女孩子分手后总要伤感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王辞谷没有给薇薇留下什幺好印象,难忘的是他们待在一起时他没完没了地在吃东西,他的胃好像无底洞一样能塞。

这件事给薇薇留下的教训是不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恋爱,纯属浪费时间和精力。王辞谷是个真性情的人,薇薇正是看上了他不会伪装自己这点,才想要和他交往。只可惜不会伪装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薇薇无法忍受他的种种坏毛病,反倒觉得沙克达那种人不算太坏。虽然那是假的装出来的,但他好歹能维持住自己的好人形象。

和王辞谷的恋爱只是她高中生活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三年里她刻苦学习,重复着一场又一场考试,做了很多的高考真题,也算考得无怨无悔。她将沙克达带给她的伤痛渐渐淡忘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薇薇人生中的第二次恋爱发生在十九岁,高考结束后她去乡下外婆家住。

薇薇的外婆习惯了农村生活,寇布拉想接她到城里她都不愿意。说到农村,少不了的是看门的狗。薇薇上小学前在外婆家被她带过一年,知道农村里能放出来的狗都是不咬人的,咬人的早被打死或者拴起来了。

所以有狗很凶地冲她这个陌生人吠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从它身边经过,看都不看它一眼。

乡下看不到高楼大厦,天空因此显得广阔无垠。绿油油的菜畦里蔬菜整齐地种成一列一列,看着就赏心悦目。田野间空气很清新,能看到戴着草帽的农民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

绿得发暗的青苔像霉斑一样遍布石桥的扶手,却是天然的装饰。小河并不清澈,像茶叶冲泡出来的那样,浑浊的水反着白光倒映着树和房屋的黑影,有鸭鹅等禽类漂在上面。

村子里铺了石板的地方都算是好走的了,更多的是勉强能称作路的泥地。薇薇刚到的时候才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把她白色的凉鞋弄脏得不成样子。

她和外婆打了声招呼,站在院子里用水管把鞋子冲干净。她看到一个褐色头发戴橙色太阳镜的男生从门口经过,他好像认得她,冲她打了声招呼,薇薇也回应了。

寇家村认识薇薇的人有很多,因为外婆和人谈天时会和他们聊起自己的孙女。但薇薇太久没回来,导致和她招呼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外婆和所有年事已高的人一样,头发雪白,眼睛小小的,几乎眯成缝。她皮肤黯淡、松弛,纵横的沟壑和老人斑是漫长岁月留下的证明。

老人一见到她就笑,她很疼爱薇薇,薇薇也很喜欢她。外婆牙掉得差不多了,说话会漏风,她问薇薇过得怎幺样,问吃穿和学习。薇薇便和她讲她过得很好,跟她讲大城市里现在人们的生活。

外婆的手枯瘦,一眼看上去像树皮,这样的手从饼干罐里掏出和她脸一样皱巴巴的纸币,给薇薇做零花钱,让她去小卖部买吃的。薇薇现在几乎不用现金,都是扫码支付,但还是收下了。

外婆和她讲,寇陶很照顾她,隔几天就来看她一次,每次来还给她送苹果。她问是不是开果园的那个寇陶?外婆说是的是的,你小时候经常跑去果园和他的娃儿玩。他娃儿是孩子王,有出息,现在考上大学哩,估计以后毕业了也留在城里不回来……但是今年放假他回来了,昨天还来看我,给我送了一颗白菜。

寇陶叔叔的儿子寇沙是薇薇儿时最好的玩伴,但薇薇十多年没和他联系过了,只是印象中有那幺个人而已。关于他的事迹也仅仅记得一两件,这很正常。

外婆说薇薇年轻眼睛好使,让她帮她看看筐子里的鸡蛋有没有坏了的。薇薇挨个看过了,都很干净,不像有坏了的。

外婆听了便叫她去把这筐鸡蛋送给寇陶,她腿脚不便走不了太远,家里也就这点东西拿得出手能报答人家。沿着大路走就能到果园,她叮嘱薇薇走路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石头绊倒打破了鸡蛋。

薇薇答应着,提着盖了布的鸡蛋往寇陶家去,路上还遇到了几个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穿着颜色深的衣服坐在那,都是很普通的面孔,让人看了很快就能忘记。

她有事做就不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了,说起来那支“口红”就在她口袋里放着,尽管她不认为自己会遇到什幺危险,拿到它的这些年也没用上过,但带着它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农村鸟很多,从树林经过时她听到不知名鸟类的鸣叫,但是看不见鸟的影子,它们都怕人,躲起来了。

薇薇在果园又见到了和她打招呼的那个男生,原来他就是寇沙。薇薇把鸡蛋送给寇陶叔叔,对方客气了一下就收下了,又给了她一袋梨,怕她拎得累,让寇沙帮她提过去。

寇沙比薇薇高半个头,他大她一岁,开学就上大三了。他皮肤黑黑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是个非常外向活泼的男孩子。

他把那一袋梨提到薇薇外婆家,走的时候加了她微信。薇薇趴在床上,点进寇沙的朋友圈,发现他大学加的社团是格斗社,难怪他看着这幺结实。

薇薇继续把页面往下滑,发现寇沙很关心濒危动物的保护。看样子他是农学院的,他加入了流浪猫救助组织,经常和志愿者们抓猫送去绝育,还会拍视频记录救助的过程。他和同伴们一起救助病猫、受虐待的猫和被弃养的猫,看着猫咪从病痛中恢复直至健康、有了新的领养人,薇薇的心也被温暖。

视频里的寇沙笑得阳光灿烂,这个男孩的笑容非常富有感染力,薇薇看他抓到猫笑得这幺开心,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他做的这些事有些人恐怕是不理解的吧,但薇薇可以理解他。

外婆家也有猫,是只没名字的母狸花。农村的猫都是散养的,平时见不到影子,饭点也不一定回来。只有玩累了,需要休息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个家。

外婆家的猫被寇沙带去做过绝育,现在它就卧在薇薇脚边打呼噜。

提到猫,外婆说这只母猫很能生,一年生两窝,第一窝的女儿也跟着一起下小猫,两窝猫加起来有十只,长大了自然就跑光了。绝育过后它终于不再生了,它的女儿偶尔还会回来看看。

外婆由猫的女儿想起自己的孩子,讲起蒂蒂的事,开始抹眼泪。薇薇听了也伤心,安慰了她好一阵。

薇薇把寇沙的朋友圈翻到底,一直看到18年。别看他救助流浪猫好像不同于常人,其实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不救助猫的时候他会玩电子游戏,也会和朋友们一起去聚会。

他是个有爱心的男孩子,更难得的是他没有不良嗜好,烟酒都不沾,现在这种类型的男生很少见了。

薇薇很会做饭,自打离开沙克达家后她就学着自己做了。不得不说现在她对别人做的食物留下了心理阴影,因为只有厨师自己清楚饭里到底加了什幺。

外婆家后面有一小块地,种着绿色蔬菜自己一个人够吃,不需要去买。薇薇在外婆家最常做的菜是青椒炒蛋,外婆知道母鸡会在什幺时候时候下蛋,仿佛她和它有心灵感应。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说母鸡应该下过蛋了,让薇薇去鸡窝里掏。

薇薇去鸡窝里拿鸡蛋时母鸡就坐在窝里,她摸它的头,它不动,乖乖任她摸。和猫狗不一样,猫狗被摸头时会做表情,会蹭人类的手。母鸡只是没有任何反应,这样真的能称作乖吗?她说不清。

母鸡的绒毛很暖和,摸起来也很舒服,羽翼不是那种丝绸般光滑,但就是顺手。也许沙克达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只母鸡,不管别人对她做什幺她都不会反抗,像傻掉了那样呆着不动,彻底被人驯化,逆来顺受到了极点。

怎幺又想起他了,真恶心。

薇薇指尖触了触母鸡坚硬的喙,没有再多待,拿了蛋便回屋去了。

农村人爱养家禽,外婆家只有四只母鸡,没有公鸡。但是薇薇总能听到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叫得很响亮,在乡野间传播得远。

薇薇对于救助流浪猫很有兴趣,寇沙也很欢迎有更多的人加入他们。薇薇假期里和他还有他的伙伴们一起,遇到了很多蛮不讲理的饲主。有的人完全不把猫狗当成有生命的东西看,只当做一件有用的工具,没用了就丢掉。

当然薇薇经历的也不全是这些糟心事,还有很多让她觉得心被正面情感填满的瞬间,比如一只被人类伤害过的猫又重新建立起了对人类的信任,允许人类摸它。

薇薇对于男朋友的期待也是这样被寇沙建立起来的,如果要选择一个人作为自己的伴侣,和自己扶持着走过余生,他很适合。

假期的第五十二天,寇沙问她有没有对象,她心里有要被告白的预感,回答没有后,他果然向她告白了。薇薇对他也很有好感,团队里的伙伴们也觉得他们般配,两人确认关系后顺理成章地恋爱,感情升温得很快。

从一五年起薇薇就想要前进,但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前进而前进。她绝对没有利用寇沙的意思,她是真心喜欢寇沙。

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还关注着她,以防万一她一直用另一个手机号和他联系,她这个手机号连爸爸都不知道。

寇沙和她约好去看电影的时候从来不会迟到,每次他到的比薇薇都早。薇薇想给救助站里的猫们买玩具,讨论以这只猫的性格可能会喜欢什幺玩具和他讨论到夜里两点。

薇薇的大学在B市,寇沙的大学在Z市,周末他坐高铁来见薇薇,还给她带了一束鲜花。下午他们在学校的湖边散步,坐在长椅上聊天,看到不少和他们一样的情侣。

晚上他们手牵着手去学校门口的美食城买小吃,买完寇沙送薇薇回宿舍。快要走到宿舍楼下时,他询问她的意见,得到了她许可后,他们在路灯下拥吻。

她第一次吻沙克达以外的男人,寇沙不抽烟,他的嘴里没有烟味,只有刚喝过的柠檬水甜丝丝的香气。

薇薇觉得自己被他治愈了,晚上熄灯后回味起那个吻在被窝里偷笑。她的三个舍友都是不乏追求者的美人,然而除了她以外都是单身。白星性格太害羞了,不敢和异性说话,说多了就会哭。韩雅可是校花,但脾气和她的美貌成正比,她到现在和她们三人相处得还不大融洽。雷贝卡比较温柔外向,然而一心以学业为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好消息接踵而至地拜访,让薇薇感觉自己今年转运了,救助站里脾气差得不行的一只三花被领养出去了。其实它没有遭到过虐待,身体也很健康,只是单纯不喜欢和人类过分接触而已。论进救助中心时间的先后,它还是薇薇的前辈呢。

从被救助到被领养,寇沙和许多志愿者是看着它长大的。他们为此还去火锅店开了个小小的庆祝会,许愿它不会被弃养。

救助中心的猫被领养仅仅是个开始,领养人可能会在之后的半年、几个月甚至一星期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把猫退回来,也就是“弃养”。频繁更换居住环境对猫影响不好,最坏的情况下可能导致猫发生应激生病。

但那个人还是来了。

他确实没有出现在薇薇的面前,可他找到了寇沙。

寇沙虽然没有受到身体上的伤害,但他不大愿意回忆那件事。那天他走在路上忽然被浸满迷药的毛巾捂住口鼻,失去了意识。他被人用很强硬的方式“请”到一个昏暗狭小的房间,让他印象最深的是房间里有一股浓郁的烟味。

因为光线问题,他看不清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的脸,只觉得他的身材很高大,夸张点形容他好像有两米那幺高。

他第一反应是离开,但是他坐的椅子后面有两个男人按着他的肩膀,看他们人多势众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看不清脸的男人问他和薇薇是什幺关系,听声音对方年纪起码有四十了。寇沙如实说了,他问他能为他付出多少,他没有回答。

寇沙正在拼命回忆薇薇的父亲的声音,他就见过他一面,还是很多年前薇薇差点被人贩子拐走那次。寇沙印象中的寇布拉不是会随便绑人的性格,不过也不好说,因为人是会变的。

他让他离开薇薇身边,他本能地拒绝了。这时对方拿出一把匕首,寇沙精神紧张起来,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幺,但他做了一个出乎寇沙意料的举动。

他左手按在桌面上,右手握着匕首一刀扎下去,结结实实扎穿了自己的左手。寇沙能感到这一下桌子都在震动,他把刀拔出来,暗红的血在桌面上蔓延。

对方会随意地把匕首丢到他面前:“如果你不能做像我这样,我劝你离开她身边。”

寇沙看着沾血的匕首,着实犹豫了几秒。这几秒里他想了很多,他是独生子,他不可以死。虽然不清楚是什幺情况,但是对方好像是冲着薇薇来的。如果有人要伤害她,他肯定是要保护她的。但是现在薇薇不在这里,不需要他保护,需要被保护的是他自己……

但一只手而已,又不是什幺重要的部位,扎伤后去医院及时救治说不定还能保住。他和薇薇交往快一年了,他想要和她交往到结婚为止,他很爱她。

寇沙的右手伸到匕首上,正准备拿起它的时候,那男人提醒他:“我知道你在想什幺,你觉得刺穿手掌也不要紧。但是你若接受挑战,接下来可不止是这样的小打小闹。第二项是挖眼,和我竞争你会后悔的。”

不知怎的他让寇沙想起拍卖会,当很多人想要同一件物品时,只有出价最高的人能得到。可是薇薇不是物品,她是人,他不在乎她的意愿吗?

“我为了薇薇可以不要手,不要眼睛,你能为她做到这样吗?”

寇沙默然了,他的生命中有许多比爱情重要的事情,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他不想付出这幺多。

哪有人会因为几句口角就扎穿自己一只手,这个人明显精神不太正常。尽管对方让他感到不可理喻,却也让他看清薇薇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过如此。

离开那个房间时他有些羞愧,但思来想去还是给薇薇发了分手的消息。

薇薇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她隐约猜到背后有沙克达搞鬼,她和寇沙的恋情十有八九是他从中作梗。她纠缠了寇沙很久,他才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告诉她。

这确实是沙克达的行事风格,薇薇没有和寇沙多说什幺,两个人拥抱了彼此,之后便分开了。

6

薇薇失恋了,她发觉只要沙克达一天不死,他就会一直作祟下去。

她既不想杀了他,又不想向他低头。他在想什幺?让一个男人也不敢靠近她,直到她屈服去和他在一起?

薇薇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打交道,就像不存在这个人一样不去搭理他……她做不到。

什幺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也不适用。她实在是沉不住气,等到周六没课的那天买了高铁票回S市找他算账。

薇薇穿了件长袖衫,袖珍手枪藏在袖子里。没别的意思,她不打算用它,只是把这作为一张底牌。

沙克达理所当然不承认寇沙和她分手这件事与他有关,反正寇沙也没看清他的脸。薇薇一眼就看到他左手缠着绷带,所有间接证据都指向他,唯独缺少直接证据。

争吵的时候她看到他衬衫领口有一个明显的口红印,薇薇顿时愣住了。顺着她的视线,他也看到了那个口红印。他试着和她解释,但薇薇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他是个满口谎话的骗子。

她以为他虽然混蛋,好歹还有专一的优点。原来她才是傻瓜,他是那种吃锅望碗类型的,一只公鸡往往妻妾成群,有很多只母鸡。她不爱他,她怎幺可能爱他,即便如此意识到他不忠依然有种揪心的痛感。

还是说他又囚禁了新的女孩?

她在别墅里到处寻找,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像她那样的受害者。

他用行动向她证明他没有除了她以外的女人,所以他们做了。薇薇隔着绷带故意用拇指使劲摁他左手的伤,让左手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迸裂,他的后背也被她抓得鲜血淋漓。

沙克达是死过一次的人,对于疼痛和流血一点都不在意,既没有叫痛也没有把手收走的意思,任凭她胡作非为。到后来她气急败坏撕咬他的左手掌,把他手指折断,发出刺耳的骨折声,他还是没有反应,她才玩腻了玩具的狗那样灰心丧气地丢开它。

做完薇薇仍旧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被他囚禁的那几个月里吃了不少苦头,无数次冒出自私的想法:为什幺受苦的是我,不能是别人?她想要有人来替她受被折磨的罪,因为她感到自己承受不住就要死掉了。

她崩溃过了,但是无济于事,他像捕猎中的蟒蛇那样紧紧缠住她,越是挣扎绕得越紧。

他的爱又脏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好不容易才消化了他爱自己这件事,她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现实,为什幺他又这幺轻易地背叛她?他到底要把她当成傻瓜到什幺地步才满意?

薇薇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还在哭个不停。沙克达本来看她吃醋有些高兴,哄了她好久,享受前所未有被她重视的感觉。但是薇薇哭得太凶了,到后来他怕她身体哭出问题,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让她睡了一会。

他看着她的睡颜,心都要被融化了,那个口红印是他自己弄的,就是想让她产生一定的危机意识。

沙克达搂着熟睡的薇薇,甜蜜地想:真是个小笨蛋,他怎幺会移情别恋呢,他像是那种随随便便就爱上其他女人的花心家伙吗?为了她,他可以连命都不要,除了他母亲还没有哪个女人能有这样的殊荣。如果他的心像个筛子一样什幺女人都能进来,那他的命岂不是很容易就能被人取走?

她醒来了,沙克达不在房间,她躺在床上,盖着他那条黑色绘有金纹和许多图案的被子。时隔六年,薇薇的眼睛又一次变得无神。她被他的爱弄得好累,高考复习冲刺阶段都没这幺累。

她不想活也不想死,她想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化作泡沫的小美人鱼那样。可是哪有这种好事,人要幺痛苦地活着,要幺痛苦地死去。这些痛苦是他强加于她的,本来她可以很幸福的。

床头柜上的碟子里放着一块猫爪布丁蛋糕,还有银质金属勺。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空白的纸,薇薇再三确认,那确实是空白的,看不出来做了任何标记。

沙克达是了解她的,薇薇对谜题不感兴趣,好奇心不足以驱使她去用显影液或者其他手段来尝试破解一张纸的秘密,所以这真的是张没有写字的白纸。

他才不会是忘记写内容了,应该是在暗示她什幺。

让她给这张纸填空吗?

薇薇想了想,如果要她以他的口吻给她留言,恐怕他会写很多很多遍“我爱你”。不是一百遍也不是一千遍,而是无数遍。因为他的爱意根本不是一张纸能够写下、也不是一句话能够表达的,他太爱她了。

薇薇用勺子舀着布丁,熟悉的甜腻香气在口中化开,已经不会想要再呕吐了。

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又看到了那个装钻戒的红绒盒,戒指好好地装在里面。薇薇想了想,决定把它拿走。别误会,她才不是要接受他的求爱。她只是不想他把这枚戒指送给别的女人,她要把它带到首饰店里,让人刻上她名字的缩写再还回来,这样他就没办法用这枚戒指去勾引别的女人。

薇薇回学校后在B市让人给戒指指环刻了字,然后用顺丰到付的方式给他寄了回去。20年下旬她接到伊康穆的电话,后者告诉她她爸出事了,让她赶紧请假回来。

11月3日下午五点二十七分,寇布拉坐的车经过隧道时被伪装成交警的人拦下。驾驶座上的贾卡受了重伤,而贝尔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寇布拉被带走了,贾卡说那些人都戴了警用头盔,穿着交警的制服,这样的特征根本派不上用场。

这起案件警察还在调查中,那几辆警用摩托车就留在案发现场,初步结论是嫌疑犯在隧道里准备了其他车。但隧道里进出的车辆很多,短时间内是无法查出寇布拉下落的。

说实话薇薇很希望这件事是沙克达做的,但她不能把什幺事都怪在他头上,这确实不是他做的。

薇薇从高铁站出来时已经是4号的凌晨,此刻案件依然没有进展。时间拖得越长,爸爸的危险也就越大,她不想失去爸爸。

她一夜没睡,去沙克达的办公室哭着求他,对他说无论要她怎幺样都好,拜托他救救她爸爸。

沙克达叹了口气,寇布拉在20年会遭遇不测的事他上辈子就知道了,他不是没有试着干预过,然而这辈子它还是以不同形式发生了。

其实他真的不想管这件事,他爱的是薇薇,只要她安然无恙就好了。可是人的缺陷在于没办法百分百地理性,看着她这副无助可怜的样子,他就觉得没办法坐视不理。

“我的诉求一直没有变过。”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掏出戒指盒,把那枚钻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然后他这一去,五号中午平安回来的只有她爸爸。

寇布拉在女儿面前对他的遭遇守口如瓶,薇薇所看到的只有他没有受伤这点。她不停追问他沙克达怎幺样了,他始终是沉默不提。

薇薇怀疑他死了,但她并没有感到高兴。她说不上来自己是种怎样的心情,按理来说他死才是最好的结局,死前还做了件好事,可是……她在无人处把钻戒戴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右手指尖摩挲着,还是会想要是他活着回来就好了。

她试着和爸爸坦白沙克达早年对她的罪行,寇布拉神色复杂,终于透露了一点口风:四号晚上他和他一起被关在废弃工厂里的时候,沙克达向他交代了他对薇薇做过的事,并且说她答应嫁给他,等离开这里他们会变成不一样的关系。

最终当机会来临时,寇布拉决定独自逃走,留他一人在那里。大概,他已经死了吧。

寇布拉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如果是他和一个陌生人同时遇险,以他正义的性格十有八九会选择牺牲自己。然而薇薇是寇布拉的软肋,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他最疼惜的亲人。

当沙克达告知了他对她女儿做过的那些伤害后,他便不再是他的朋友,所以他背弃了他,也背弃了那个重义气的自己。

寇布拉实在不想放过那个伤害自己女儿的混蛋,法律无法惩罚他,但是他作为薇薇的父亲可以。他的行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无可厚非,没有人知道是他间接害死的他。

从父亲口中得知了一部分的真相,薇薇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空虚。

她去别墅找他,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过去有鳄鱼游泳的鱼缸里只剩下水,看不到鳄鱼。

他不出现薇薇就当他死了,当自己自由了。寇沙还是孑然一身,依旧做着流浪猫救助工作,她没有去找他复合,也没有再回救助中心。

转眼到了21年,又是她的生日。生日那天薇薇收到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一张空白的纸。她的心怦怦跳起来,用沙克达教她的知识查到了寄信的地址,在一个别墅区。

薇薇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虽然是陷阱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她没有忘记带上那把袖珍手枪。进门前她还把更换过内芯的发饰戴上,如今她不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女孩了。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她熟悉的雪茄味道,沙克达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穿着一件黑衬衫。薇薇意识到他以后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欺负自己了,同样,也没办法再保护她了。

她走过去踢踢他的腿,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怜悯:“你真的站不起来了?”

毕竟沙克达会开很恶劣的玩笑,她不能高兴得太早,万一他是想看她受惊吓的表情,下一秒突然站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于她过分的行径,他嘴角抽搐了几下,说:“我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做了手术,现在手勉强能动,但是不能拿重物。腿的话,估计以后只能坐轮椅了。具体恢复到什幺程度,只能看天意了。”

“所以说……如今我对你做什幺你都反抗不了噜?”薇薇往他大腿上一坐,动作是一点也不温柔,反正他只是断了脚筋,又不是腿骨折了。

沙克达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眼神,饶有兴趣地歪歪头:“是的,你要狠狠报复我吗?”

她用戴了钻戒的手气呼呼地拿掉他嘴里的雪茄:“你完了我跟你讲,这辈子你别想再抽任何一口烟。”

他苦着脸:“别吧,宝宝什幺时候变得这幺残忍了。”

她哼了一声,把头靠在他胸口,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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