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八,文士秉回了内禁供职,皇帝感念其年迈,当即赏了黄金百两。此次,他带领内侍监半数人马,让皇帝御批了闵行简入京的折子。
他此举乍看像是引狼入室,却是棋行险招,要借文官之力,清理内侍监的门户。
刘长吉此回算是清楚了,他就是要被清理的那个。
踌躇了数夜,他终于来到了梅婕妤宫内。
梅婕妤是他带来宫里的,也是刘长吉此次和内侍监抗衡的一张底牌。
到了门口,梅婕妤没理由不让他进。虽然她也能看出刘长吉被内侍监孤立,此番凶多吉少,引他进来承香殿的时候,颇有些不情愿。
只不过刘长吉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个时辰,走前承香殿内还传出了梅婕妤那放荡的笑声。
刘长吉在里面与她说了什幺,除了那日在殿内的宫女无人知晓。只知道后来文士秉虽然派了人去见梅婕妤,却被她因病推拒了。
皇帝因为红雨供出了是沈长安放她入的内禁,早早地就把文士秉这个小徒弟处死,琼昭仪罚俸一年,三月内不得出珠镜殿。
沈长安打的一百板处死,北所全部内侍观刑,吓得许多人借机明里暗里投靠了刘长吉。
这样一看来,他和文士秉竟然有些势均力敌的意思了。
内侍们忙着站队,芸辉却有另外的人要对付。
五月初一将近,她晚上去给白纤纤取腹泻药的时候,在御花园里看见了以前与她同住的宫女儿小雯。
小雯看到她,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冲了过去,哭着上前抱住了她的腿,跪求她与祝副尉修好。
“芸姑娘……我真的受不住了……”小雯抽噎着,拉开领口给她看身上的伤疤。“祝副尉他……他太粗暴了……我……没了身子就算了,他……他说我再找不到你,我……我可能连命……”
芸辉自知不是什幺善人,若是一月前,她必定说什幺也避开祝之炎,怎会去在意小雯的死活?
但自从红雨去了,她整日都心神不宁。小雯这样求她,总让她想起七八年前的自己——自己那时又有谁可求?
芸辉鼻尖发酸。
“行了。”她想到祝之炎,面如纸色,踢开小雯拉着她脚踝的手。“跟他说我去,你让潇湘护着你。”
“小雯谢谢芸姐恩德……”
“滚!”
芸辉一脚踢在小雯肩膀上,眼角克制不住地落下了泪。
“你要是敢‘感激’我、或者‘报答’我……我就杀了你。”
小雯一脸惊恐地看着芸辉,她向来和蔼沉静,从未发怒过,她抽抽噎噎地起来,又对芸辉深深一拜。
“你记好了,要是没有我,祝之炎也不会去欺负你,懂吗?”芸辉任泪水滑落,嗤笑着对小雯说。“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还不会是个被操烂了婊子!”
小雯脸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芸辉。
“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看着小雯跑远,御花园又回归了从前的安静。
芸辉抱着怀里的药,想到那个喜欢穿红佩刀的男人。
又转念想起白纤纤刚才坐在马桶上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咒骂她,让她赶快去拿药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好笑极了。
月色清辉,芸辉慢悠悠地避开侍卫巡逻地路线,往长安殿走去。
十三岁那年,她就有了看着窗外明月的习惯。
——被抽了鞭子、打了板子后养伤时。
——寒冷的冬夜降临,惊觉身边睡的同僚没了气息时。
——那个初春的夜晚,她被十七岁的祝之炎捉住,按在窗边强暴时……
窗外的那轮明月都静静地看着她。
十岁那年一道圣旨,就让这座宫殿成了她永生永世的囚笼。
宫里危墙四立,人人为己,她在太监,女官,和侍卫中苟且偷生,日日都过得心惊胆战。只有那轮明月,永远悬挂在干净地天穹之中,毫无偏颇地把月光洒在明台和沟渠之中。
本以为她能借着刘长吉的怜悯,或者红雨的爱意,在这里苟活。
如今两人都离她而去——她在这宫里已经切切实实地孤苦无依了。
走在这漆黑险恶的道路上,芸辉总觉得自己应该害怕。
她闭上眼睛,想到头顶那一弯伴着自己的晦月。
“月照影,孤城闭。”
她的双唇颤抖着,轻哼起那些在闺房里就记下的曲词。这许多年来,它们是她让忘记这皇宫中一切的唯一慰藉。
“人间少清欢,哀满方亭。还踏广寒殿……”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下,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将要包裹住她希望的黑暗。
再睁眼时,恐惧,脆弱,都随着一阵夜风,消散无影。
朱墙之内,惟吾与明月相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