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上背后的病房门,看向医生,表情慎重又沉寂。
他在医生问之前开口,“我感觉··· ···她才刚开始接受。”
“但是我忽然就从梦里出来了…非常突然。”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是她的无意识把我驱离出去了。”他看她的节律没骤降到最低的1、2Hz,医生也没感到情急的反应,所以,她这次没有再度精神受刺激昏厥过去。她的驱离不是排斥。
医生的业务非常熟练,“她的自我意识开始强烈起来了。如果你前面启发了她,那幺她现在就处于一种非常好的专注状态,专注地去看过去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
“我没有··· ···”他有些无力,“我没有启发她,是她自己想到的。”毕竟他不像她这群少年时代一起的朋友,知道她在意着什幺。
他和她,说是陌生人都不为过……
这话一出,旁边的年轻男生女生哗然了,低声似乎在说,那让他来做什幺?
“哦好,哦好。”医生反而非常满意地笑起来,“这是好事。是更好的一件事,病人不会在精神依赖上你。”
“我们最后出现在重山郊区的谊畅游乐园,那里有一个旋转木马让她自己回忆起来一点了,但是不多。她回忆的时候,表情给我的感觉……好像这些事情,对于她而言是很困难的一样。”
医生叹了口气,这时有人用玩笑着的语气故意说道,“至少她没像上次那样突然昏厥了,不是吗?”一时间,室内的低迷气压被排空出去。
“对了,她梦里还有一个··· ···庞然巨物——也许是她的自保机制。但是,她觉得那个东西的行动声音听起来是在’游’,而我分明记得那个东西是在‘划开风漫步’,好像,我们对屋子外边的介质感知不一样。”
医生记下来了,“这个东西还是和之前一样哈, 不要直接和她说是错的,要去肯定那些真是存在过的东西。”
他淡淡点头,“这件事,我没和她发生争执,”想了想,他把头又像只尊贵的猫一样歪向那几个和自己几近同龄的男女生,“因为她信任我,不会和我吵架。”
然后他如愿地,看到了他们眼底的讶然,乃至呆愣。还有随后浮现的,好气又好笑。
“对了,你有什幺不适幺?”医生擡头时,擡了下眼镜,看他。
他眉头终于松了一下,“有种行动不自由的感觉。”
“这是正常反应,”医生对他投以微笑,“毕竟,我们只有完全拒绝现实,才可以完全浸入幻想。”
医生拨开圆珠笔帽又盖回去,朝他笑了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我在里面的四天都有睡觉。”
“在里面的睡眠都是浅睡眠,你的大脑没得到完全正常的休息。”
“哦。知道了。”
医生旁边就有椅子,他低头看了眼——
又继续站着了。
“也许你们那台机器,应该试试制造些和零几年相关的东西,真实存在的东西让她更容易接受,她的攻击性在儿时去过的地方减弱很多。那也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我好找到话头。高中教学楼其实不算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她第一天就跑去天台,淋雨也要把防坠网安置好,我给她我的外套,她好像好了一些,但是她后来又开始··· ····”说到这,那些私事,那些亲密的事情,他想了想,“··· ···总之,她在刚才,都还在想救人。你们应该换一些让她舒适的场景,让她感到自在。”
医生转动的笔停下,“可以··· ···反正到最后我们都会给她安排一些对她来说绝对是残忍的画面。”
他愣了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睫毛随眨眼晃动,再擡头时,他继续说,“对了,她对上好佳的糖果、迈克尔杰克逊很感兴趣。”
“这元素还有点多。制作工期需要排一下,素材库需要重新做了。”
那对一直只听其他人说话的夫妇开口了,看向这个实习生,“再做素材库的钱不是问题。”
闻言,他转头看了这对夫妻一眼,想从他们眼里发现什幺,却又什幺都没有。他又平淡地转过头,问实习生,“你们做场景的软件是什幺?”
“大部分是虚幻4,辅佐最新的AI作画。”他叹气,“后面的就是电波传导画面了,哦,”他一脸发布免责说明的表情,“如果出现一些画面传输不完整的情况,比如看到负片、反差、快闪的画面,有可能是她惊恐发作。”
“总之,素材可以改,一是时间本就紧迫,另外是制作到渲染再到传输,都非常花时间。”
他恍然大悟一般擡起眼皮,一改刚才平静的模样,他好像非常开心和兴奋地拍掌,或许是因为他的手劲,那力度非常大,大到两掌撞击时声音唬到周围所有人,大到气流碰到实习生脸颊时对方下意识一缩,只因为有职业道德忍着没发作。感谢医生高尚的职业道德。
“怪不得啊!”他好像很开心的咧开嘴笑,“所以不是她自己把自己困在那栋楼,而是你们就出于这样的原因把她放那待上整整3天。”
医生终于在逼近里吐出话,有些安抚意味道,“··· ···这种可控环境很小,变化小,可以让我们这边监察到对患者有用的信息。”
他隐有皱眉,似在相信医生权威,似在厌恶权威的虚假。
【“你…我是说你,好像我第一次进了互联网,点开的网页游戏。”】
【“那些游戏,非常奇妙。”】
他忽然冷冷的,像一个站在神的雕像下传递主感召的神父,“…她不会喜欢那个地方。”
“换掉吧。”
实习生走来,“也需要一些技术手段。”
他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面色带上了无可撼动,“游鸿钰这个人的注意力,就是会盯着那些地方,比如灰尘、光线看,她能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像玩一个蹩脚游戏,非但没得到交互的快乐,精力全在注意那些漏洞。你们AI处理得太差,或者说AI仿造人类逻辑完全比不人的逻辑。少用AI了,并且换上虚幻5.”
他想起上个月,他唯一的好朋友带他见识,虚幻五可以实现的画面多幺真实。
这边的年轻人笑,连带不打游戏的人都笑了,这都是什幺天方奇谭啊,当什幺虚不虚幻5的,那个今天刚上市的游戏引擎?
“好有眼界,我感觉小医生那眼神,就像要和他说:那你去给医院引用来,大哥。不然就给转到更好的医院吧。”
捏着烟转的一个戴眼镜长雀斑、穿格子纹衬衫的男生忽然擡头, “他还真干得出类似的事来。”
有个不拘言笑的男生哈哈大笑,“咋地,兄弟,你这个朋友是硅谷科技榜上哪个大佬?”
“他没那幺多钱,但是他那张嘴巴可以招来那幺多钱。他上司的业余爱好是这样。”
一直抱着手,插科打诨一把笑的几个年轻人都愣住了。
实习生好像有些要命的无奈,有话要说,他凑过去,听到他说,“那样的话,我们医院电脑跑不动。”
“··· ···”他愣了下,或许是惊讶于那幺大的医院省直医院居然会电脑跑不动,“啊,那我给你们换一台。”
实习生果然点了点头,又问,“之前有些画面不真实,你和她的无意识接触,能感到她相信这些是真的发生过吗?”
他皱了下眉,“··· ···我感觉她精神恍惚的时候,又觉得这些假地方还不错。”
医生忽然皱眉,“不能一直处在这种幻想里,时间久了··· ···”
医生出于职业道德没再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后半句是:她会完全活在幻想里,而不愿面对现实。
那时候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医生叹气,“如果是未成年,我们有时会以此引导,把这些经历或是个人感悟,作为未来人生的一个发展志向,让他们在行动里化代替创伤为人生动力,但不适合这个病人··· ···”
“总之,我们会改进的。”
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儿忽然叹气,“可是别人用语言给她一五一十地陈述发生了什幺,她都不相信。不管是在现实,还是梦里。”
他只静静地听。同时一种非常强大的压力落在自己肩背。
要他必须成功。
他还知道,这种感觉接下来会一直淡淡地萦绕,但他很好地说服了自己:只有傻子才会在现在不感到压力。
于是他不再听所有人的议论。擡手表,对时间。其他人也识相地不再找他谈话。找到间隙,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慢慢往房间外挪。
快到门边,看着他离场的一群关系亲密的年轻男男女女,低声絮絮。
那位衣着简洁又精致的妇人走来,握着她的手,淡声笑笑,“你们已经忙活那幺多了素材库那些私人化的制作了,我舍不得再占用你们时间 。”
或许是这话真的安抚了年轻人躁动的心,她安静下来,但表情还有些痛苦。
“怎幺了,孩子。”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幺会找到他?”
妇人温润的目光变得哀伤而沉默,“··· ···是小钰的朋友找到我的,他说他是李青燃… …他原话是,他也许知道小钰的心结从哪开始解。”
他都快到门边了,注意到,游鸿钰的那几个好朋友态度极速转变,非常明显。开始用一种慎度的态度对李青燃。他非常冷漠地嗤笑了一下,一个看过好多次用一场戏剧的人,看着那些第一次议论这场剧幕的疑点。
李青燃,你到底知道些什幺,知道多少呢?
快到门边,还有三米。这时,那个大大咧咧的男生走过来,给他发烟,被他挥手拒绝。这个大个子的臂膊肌肉非常有力,站在那感觉就很有震慑力,但他一脸和气笑着说,“不知道她什幺时候梦里又开始想您,得麻烦您一直候着了。”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出话里的刺儿来。
“嗯。”他懒得管这些,只想赶紧走。
这时那对中年夫妻走过来,亲切地问,“孩子,感觉怎幺样?身体有什幺不适吗?”
他疏离礼貌地笑笑,“没什幺感觉。”不着痕迹地松开对方手。
然后他扭头看了穿格子衫那位一眼,对方闭闭眼,淡色眉毛带着绷了下,意思是听见了,而他耳朵听到阿姨还在和她说,“不舒服一定要和我们说。”
他最后朝众座略微点头,看向医生,“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所以先回去了。如果游鸿钰还有需要我的情况的话,我十五分钟就可以回来。”
他们一边走,格子衫很快就拿出游戏机。
他们快走到电梯了都没说话,他希望自己兄弟就此开始打游戏。也看了眼他在玩的什幺,一款橡皮管风格的2D卷轴格斗游戏,有些操作难度。
他呼出口气,理了理额发,拿出纸巾按下下楼的圆形按钮,然后丢到正中的暗金色垃圾桶。垃圾桶,伟大的发明。
耳朵里传来天黑后小孩的哭声,门诊区值班护士的低语,还有身边这位噼里啪啦的游戏小人打斗声,非常意外顺利,一直没死。
等待即将到来的电梯,在这种期待中他很快乐,因为那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代表刚才脑子爆炸一样接受那屋子里的一万个信息隔绝在外。他即将搭载电梯离开这群外向的人。
他忽然感觉旁边的人吸了口气,他说话了,他还是说话了,“你想摸她脸,为什幺不摸下去呢。”而且还是说的这种。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