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游:“现在,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安静车体隔绝寒雨,此刻却停在即将驶入的车道上。

这是重山的初冬,毛风细雨,寒气浸骨。明明只有夏季受了点特级台风的影响。

游鸿钰在驾驶副座,看一眼后视镜,微微探身回来,表情不咸不淡。

逐渐变大的雨幕和模糊的车前玻璃依然模糊视线,还有烦人的雨刷器。

“今年冻雨来得早啊。”她感叹完,车内又陷入一片寂静。

她睫毛眨了眨,“你能关掉这破雨刷吗?”

邱叙双手按住方向盘上方,从引而不发,再到转头,轻轻皱眉,直盯她。

他拇指按到方向盘右侧按钮,机械地说话,雨刷哐啷哐啷的声音一瞬间暂停。

一只灰色的鸦雀飞过栖居的清朝钟鼓塔,大雨浇得三层古建变得更加湿润发黑。

去往钟鼓塔的石桥之下,都是在隙缝里难以安身的躁动,那些东西好像永远只能活在荒唐的空洞里。

游鸿钰感到心口发酸,那种空腹喝了酽茶以后,心脏到喉咙中不适的感觉,她下意识往座位后靠,一秒后,她又坐正,膝盖微微面向他。

她对他刚才三言两语交代的“病”一无所知,毕竟她在医学院所学所专精的,也仅仅是人体构造和器质性疾病。

显然,这并非可以拿出手机搜索,照本宣科念文字的好时候。

她能隐约感觉得到,邱叙的父母在他幼年到年少时期,没少带他去北上医院。他说自己是谱系里的“中度”,她在过去几个月同居的生活里,都没看到什幺异常。

游鸿钰轻声说,“这不是精神疾病,也不是病,准确来说,只是大脑在儿童时期的发育障碍……”

果然,他的喉结才开始添上焦油一般滚动,眼睑和眼皮生涩扯动了一下,说,“嗯。”

他的反应非常轻微,轻得像一片羽毛被人吹起时,稍微晃动下尖端松散的白毛。

她张嘴,想说什幺,她总能说点什幺的。

当她对生物知识穷尽追问,就会发现,迄今为止,关于精神疾病的研究,一直存在一片黑洞一样的巨大空白,那个空白比器质性疾病还大。其实她很少会去“在意”那个空白,因为医学院的蓝色生死恋大部头课本和期末周的灾难性背书现场,已经足够让她“在意”了。

然而她又一次看到了,长期的患者本人和器质性疾病的慢性病人一样,终日活在被主流社会隔绝的恐惧和不安里,那层空白划出一条明确界线。

“嗯……”她的嘴角一下左一下右地推动脸颊,邱叙觉得,她像一只秋冬天他在森林公园看到的松鼠。“你好像很急,急于和我交代很多事,比如这种婚前检查才会做的事。”

“我只是觉得……”

游鸿钰帮他免开尊口,“嗯嗯,我来帮你说,你只觉得什幺都要对我坦陈。”

在邱叙面部要紧绷之际,她淡淡笑笑,“谢谢你愿意和我说。”

当她说完这话,她就看到他面部放松。

她终于变得温柔而亲切,“今天是因为结扎的事,才和我提到这件事?”

说完以后,她果然看到邱叙整个人没那幺抽离了。

“不是,结扎完还可以接回去。”他淡声说,又补充一句,“我不会那幺做的。”他好像对自己的坦诚和认真一无所知,“结扎只是因为避孕药很伤你身体,我不喜欢避孕套。”

这句话,她已经听过一遍,邱叙是很少会重复说什幺的人。

游鸿钰的眼珠在他脸上扫了几秒,“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她忽然笑起来,“你想听我自己对生育的态度吗?”讨论那比谋杀还坏的生育。

“我很小就讨厌生小孩了,在你跑去北京上海的医院找专家的时候,我在思考父母为什幺要生下我。”

她感到有些好笑,在邱叙这种从不会思考死亡的人面前,又更加好笑了起来,“我真的反复思考过很多次,每次都得出不同的结论。”

看到邱叙瞳孔微微晃动,整个人高度认真地听她说,把她搞得不好意思,她云淡风轻地笑笑,“我能轻松讲出这些,是因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他变得安静,她又说:“大概是十几岁那会儿吧,我就经常给于璟、高原他们灌输一起养老的理论。计划以后一起养老,不去养老院。大学手头有了点钱后,我们每年都有一次会,每个人汇报几十岁时一起建房的资金各自攒了多少。”看着他又好像置身之外的表情,朝他眨眨眼,“如果我们还想呆一块,可以住一间房呀。”

邱叙垂下睫毛,不去思索她那些诡异养老方案的可行性,很清淡地点头说,“嗯。”

好,终于安抚完兜完圈子了,她慢慢地,故作疑惑道,“不是生育的话——你为什幺今天突然就和我提你的事?”她说话,特意把重音放到“突然”上。

她想了想,得非常经心,才可以回忆他突兀说话之前的所有变动,表情撼然起来,“因为我一直问你那位好朋友?”

“不是。”他应声作答。

好快。

游鸿钰差点就直接骂,你的醋性真是莫名其妙。又后知后觉,在他陈述自己先天病症,和面对她的自卑之间诡异且强烈的关系,最后选择了闭嘴。

这沉默间,邱叙低垂眼眸,双手握紧方向盘,表情变得灰冷、清寂,一向锋利的眉毛凝滞,他嘴巴不动,喉结也不动,先前那些她好不容易让这尊雕像能艰难思索之后,有了想说自己事情的欲望,他的脸部肌肉,在那时候是有微微变动的,此刻又再次继续纹丝不动。就像给自己按下了暂停键,脊背却慢慢有弯下去的趋势。

他所有的动作都非常轻微,炮仗被点燃之际就哑火了。

炮仗,对,他绝对是个炮仗的。他非常清楚自己和社会的格格不入,所以同样能把所有人拒之千里。

“现在,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游鸿钰问,“为什幺你关注我这幺多年,知道我昏迷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来找我,我听他们说,是别人请你来的……”

别人?

“那是李青燃。”

“我们现在不提李青燃。”她表情昭昭,想了想又加一句,“可以吗?”

“我觉得有更好的人来喜欢你,你身边不缺人来爱你。”好像也不缺人帮你解决那些你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游鸿钰愣了下,然后又点点头,发自内心赞叹,“行。”

“我好感动。”游鸿钰看向他,目光穿透雨幕一般,“前提是你没在你的公寓里,想方设法监控监听我。”她有些严肃地皱眉,语气却带上戏谑意味,“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信任问题了。”

邱叙却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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