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午餐,红酒杯回荡着他偶尔被她逗出来的笑。
那一刻他遗忘,也丢弃掉了,曾经不知道第几次从医院回来的自己。
那个十几岁的自己,把放了不同量水的杯子在大理石桌面一字排开,金属筷子疯狂敲击杯沿。
快速,迅速,大力,敲翻其中一个,砸出的水花四溅,水渍水滴越到他裤脚上到膝盖,剩下的杯子也被他猛然甩手,从右到左,悉数挥至瓷砖,裂个粉碎。
和他一起从医院回来的父亲,站在门口,就那幺看他。他会继续用脚,轻轻踩踏水中碎片,这个行为和他幼时会自说自话是一样的,当父亲关上门,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安静,再打开门,他就已经静下来,清扫地面,并转身,取出一次性纸杯,倒水就药,悉数吞下。
遵从医嘱,按时按量吃药,只是这次利培酮加大剂量。加大剂量,第三次加剂量。他在医院说,不想吃,医生说,你先试试,不行的话下次复诊为你换更好的药。
脑子如一个过热的CPU风扇转动,那时候仍然靠着精神类药物,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或肝哪一块儿先开始抱病。然而不吃药,这大脑早期发育迟缓的病,如若“表现”严重,就会被转去精神科。
但那时候,也不完全是压抑的。纯数、物理和摄影都不需要那幺高效的短期记忆力。他把游鸿钰的照片夹在书里。
在餐桌之外,他开始听游鸿钰叽里呱啦一路,并在合适时机“嗯”一声。
去泛化出准确、快速回应对方的技能,于他而言,就是困难的,世界于他而言其实是一场单机游戏。
重山C区,正午,重山商贸中心,迷蒙细雨里仍然有人来往。
一朵黑色的花在空中绽开时发出砰的声响,游鸿钰擡头看伞骨在微微转动中的银光,他把伞撑起来,拉得低得像戴帽子,为遮挡斜风细雨而倾斜。
游鸿钰低头,右手擡伞,左手抚上开伞按钮,左手臂忽然被大手掌搂近他怀里。
游鸿钰跟随,收缩一下自己肩膀,使得他心中暗叹,鹿的骨头何其轻盈精瘦。
她忽然有些默不作声的惊觉,眼神下意识往周围望去。
刚想对她微笑,看她环顾周围,邱叙心里淋了雨一样。
他伸出空手向她,神色清朗,“你的伞。”
大黑伞下,游鸿钰提拉自己伞,递过去。邱叙空空凉凉陈述道,“和男朋友出门还自己带伞。”他暂且放弃一些对小皇帝的放纵。
游鸿钰表情空乏,想说,这周围……容易遇见我爸的熟人。
邱叙面容沉静,握住伞柄的手掌平实稳固,手背到指骨之间的筋脉安稳地起伏,让人想到遥远的不下雨的深林上,山字的褶皱。
他的头顶离得伞骨很近,有头发卡住的危险,只需稍微把紧一些身旁人。这样就可以防止斜雨轻而易举飘进伞内,淋到游鸿钰。
淡色花色雨伞零散路过,黑色雨伞在广场上移动,犹如一艘船进入群岛之间的静止水域。
——
突然将至的夏季瓢泼大雨而下。
台阶之上,城市里,几个沉默的陌生躲雨人。其中有三个游鸿钰的同学。四个人,两把伞。凑巧得可笑。
游鸿钰鞋底前部拍拍台阶的瓷砖,微微擡下巴,“杨兆你和陈璐璐一把伞吧。”
陈璐璐咯咯笑,机灵地凑近方馨,当没听见。
她面上还要一副打闹的轻松面容,“这周围有我爸的熟人。”说完,站在一排店铺边缘。她有点面无表情看着雨在下,听到方馨和陈璐璐忽然八卦地笑起来。
期间有多少当真,她无从得知。她永远从未所知。毕竟,爱惜羽毛,意味着,一点不要去接触。
但如果有阿馨在的话。
杨兆楷辰忽然走到她身边。
她左腿下意识就要往旁边挪,他已经打上伞。微微向上擡了擡。
她略微惊讶地看他,杨兆微微笑起来。
游鸿钰错过他,看方馨,又看陈璐璐。
方馨在低声笑,游鸿钰微愣,见阿馨往前走,很快,她的睫毛往下垂落。对,是她没和方馨说,我也和遭遇了,和你一样的,不开心的事情。
陈璐璐面对呆愣的她,人事通达的眼睛明亮精光,清爽道,“你和杨兆一起嘛!”
杨兆楷辰举着伞,等她。侧脸晃过伞杆分隔,轻松地朝她笑。
她表情静漠,转过脸。
——
“邱叙,我能不能钻进你大衣里边啊。”游鸿钰把下巴擡得和快和地面平行了,就为了仰头看他。
这幺走就看不见路了,邱叙一边垂眸看路,一边下意识用手搂她后腰,防止她跌倒。
他静静听她说完,也乐了起来。转伞的手擡了擡,依然保持稳当,以防伞面的水晃到游鸿钰的肩膀。他一副迎接她进自己一侧大衣的姿态,脸上却深思熟虑道,“据我所知,我的大衣是比较合身的款式。”
下巴回落,她打消念头,“好吧,好吧。”
邱叙驻足的那家珠宝店,是昨天她和于璟“私定终身”的那家。
刚进去时,她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游鸿钰见识到了邱叙的挑剔。最后选一款白金的“婚戒”,拉丝工艺同时还要镂空,镶一颗黑色方钻。
邱叙拿着镶黑色方钻的戒指在手里看了一下,然后展眼笑了,她也感到用眼快过度。
两人凑过时,她微微笑着,夸赞道,“你真的很能找事。”一颗方钻和一个菱形的“感觉”,到底有什幺不同。
邱叙觉得真的有很大不同,当她的夸赞是真的夸赞,甚至回以笑容。
销售开单收款,邱叙听售后。
她忽然感到不对劲,离开的销售和另一个销售讲话,目光不停来回于她和邱叙之间,又惊异又严肃地看她,几分收敛谨慎几分惊觉,再看眼邱叙时,还带点……同情。
她才悟了,昨天在这家店里,她是如何和销售表达她和于璟的感情,何其坚如磐石,“寿”比南山,以获得更多一份赠礼玩具车。
现在她只想赶紧拉邱叙溜,珠宝店的经理从大门进来,擡头一看是游鸿钰,挺着大肚子乐呵呵走来。
经理把邱叙送她的澳白珍珠耳环和铂金项链包装好,袋子交到游鸿钰手时,和她交谈。
邱叙耳朵边缘的头发动了动,转头,游鸿钰正和一位中年男经理唠嗑,他慢慢提着“婚戒”袋子过来,一只手微微垂下,直到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才微微一笑,低声问,“还有其他想要的吗?还是再看看隔壁,你刚才好像——”
游鸿钰自己的礼物口袋也要让他提,拉他手腕,抹油一般往门外走。
邱叙轻而易举跟上她的脚步,商场走廊的音乐背景音响起,他的声音足够清晰,不带疑惑,“那位是你的亲戚。”
“不是。”
他安静了两秒。
他再说话时,带上些总结陈词的语调,“你好像和谁都聊得来。”
游鸿钰忽然笑了,“我可不是。”她点了重山三个形似无关的珠宝店品牌,“都是一个老板,安北跑到我们山里的商人。这位查老板,二十多年前在重山赚到头一筹钱,又招徕亲戚把珠宝的铺面开多。他才是遇见谁都能聊得起来那种,所以也和我爸关系好。这个经理一来二往我也认得。”
游鸿钰什幺细情都未表明,但邱叙好像就知道了,一切是如此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他知道了很久之前,游鸿钰莫名其妙不读研的“堕落”生活是怎幺“过”来的。毕竟游鸿钰善于把自己包装为一个穷扣扣、不懂钱的双亲意外逝世后处理不好财产的小女孩,总以一个只懂医学知识的学生形象,问他这个“专家”金融知识。
然后转眼,她又和珠宝连锁店老板的经理,聊得热切。
对此,她的解释是“我爸认识”。
哈。一个在重山四处跑荡的小有名气商人,和一个深居简出退出体制后转任的大学特聘教授。授课内容也和商业珠宝无关。怎幺认识?连和这个商人八竿子打不着的经理,都和她这个年轻人聊得熟络,他听到游鸿钰和经理的聊天话题,什幺家常都没有,全是这个偌大商业中心的近日行情。
甚至他现在问一句“所以你家商铺现在都是你负责?”,但是意识到这一切的他,已经开不了口。
毕竟他对重山商业一无所知,他只是一个油头粉面的,金融高级打工仔。
游鸿钰把手塞进邱叙的呢子大衣的兜里,他愣了愣,整个上身都好像顿了顿,她已经嘿嘿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他衣兜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