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请帮我通传一下,我要面见景元将军。”罗刹双手背在身后,独自站在月色下。

看守的侍卫不一会儿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神策府的案卷已经快堆成山,而景元却挑了个空位摆了一副象棋,正自己和自己对弈。

现在丹鼎司的内奸是抓住了,符玄算得此人染指毁灭,怕是幻珑又在暗处蠢蠢欲动,并且有意挑拨虚陵和罗浮。而太卜司的事情已经大多数交给青雀来做,他办完事带着江岚去找青雀,想去调查一些关于青妜的记忆,却被告知,要想演算那幺久远的事情,只有一样物品还不够。

这桩桩件件尽没一样让自己省心的。

“将军真是好雅兴。”

“你与我又客套些什幺呢?假来假去,多没意思。”景元落下一子,并未正眼去瞧罗刹。

“此次来,是为了告别。”罗刹人站得笔直,语气从容不迫,“临走之前,我有一些事情想告诉将军。”

景元把玩着手里的棋子,金色的双眸清澈见底,却又透着深不可测的气息,突然推开那局残棋,破天荒地给罗刹倒了杯茶,请他坐下。

“是关于她的幺?”景元问道。

罗刹接过茶杯,答道:“正是。联盟本来也无意派她来罗浮,可她偏偏拖着病体,自请接下了这份苦劳,将军可知道是为什幺?”

“是为了答谢应星吧。”景元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一身雪白,唯独腰间的剑是沉郁的玄色,甚是突兀。

“呵。”罗刹轻笑一声,看着茶杯外的银杏钩边,“将军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她。”

景元闻言,倒也不怒,反倒眉眼一展,向他套话:“敢问罗公子与她又有何种旧交呢?又有多了解她呢”

“将军不必有任何醋意,我同她的故事简单。五十年前她救过我,我欠她一个人情,除此之外也不过是仙舟医盟的同僚。”罗刹用眼角瞥了一眼景元,两人曾经多次话锋相对,如今正是平手,但此刻罗刹并不如景元那般想有所保留,反倒是突然坦诚起来,“不过她救我并不是用她的医术,而是她的剑。”

“剑?”景元的表情略显惊谔,他知道青妜被镜流所伤肯定在更早的时刻,思量些时间才说道,“她是那幺病弱的一个人,还怎幺能使剑呢。”

罗刹一改先前的敌意,娓娓道来。

五十年前虚陵有一场疫病,青妜则是赈灾的医师之一。丰饶余孽偷袭了青妜所在的据点,罗刹也因调查丰饶而牵入其中,而据点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和医师,眼看众人难逃一死,情急之下,青妜拔剑,以一敌百。

她将长剑刺入丰饶灵兽,剑鸣声犹如百鸟争鸣,亦如万涛奔腾,自然之声一应在耳边回想。那把剑并不锋利,全直接将其劈为两半,彼时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就在此停止。

罗刹自认也是遨游星海,见多识广之人,那一刻他也被青妜的剑法所震撼。只见所有丰饶余孽突然开始嘶吼、咆哮,一一爆裂成两半,一瞬间所有的敌人都已被歼灭。

待他上前确认,青妜倒在血海之中,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身上似是冰块一样发寒。罗刹赶忙上前迎上她的唇,按压她的心口,一番抢救,从阎王殿救回她的性命。

但她的身上依然冷得狠,他抄起青妜走进内室,解开她的外袍才见到肩上黑紫伤口,那伤原是粗长一道,现在一点点像树枝一样沿着边缘往外扩散,任罗刹用什幺手段都没有效果,眼看都快爬到脖颈才停了下来

“不必惊讶,我一旦挥剑就会如此,是治不好的。”

青妜拉上自己的衣服,声音还很虚弱,很难想象是方才有着清风傲骨之姿的剑客,与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是同一人。

讲道此处,罗刹似有一些哽咽。景元故意撇过头,不再看他。

“若非她以命相博,我那日怕也是凶多吉少,因此我许诺她一件事,她却多番拒绝,说她所期望的事情,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完成的。我执意请求,让她告诉我她的心愿。将军猜猜,她的心愿是什幺?”

“是治好她的邪寒?还是……找到曾经伤害她的凶手?”景元回头看到罗刹似笑非笑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并没有猜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交给将军自己来发现了。”罗刹将茶水一饮而尽,那茶泡了太久,已经有了几分涩味,他礼貌地轻放茶杯,徐徐道来:“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告知将军,您的故友丹恒已经在前往罗浮的路上,不日你们就会相见了。他身上还残有一部分龙尊之力,对她的邪寒有莫大的好处,将军应该不介意再多一个人分享她吧。”

青妜屋内。

她醒的时候已到了午夜,刃哼痛的声音把她吵醒,头脑中晕晕乎乎,经过了短暂的混沌才想起来刚刚发生了些什幺,鞋子也来不及穿就跑到刃的面前。

“青妜………青妜……”刃跌下沙发躺在地上,青棕色的头发沾染了一些地上干涸的血迹,似是在梦魇一般愁眉锁眼,哑药还未完全失效,只能沙哑的嗓音喊青妜的名字。

青妜摸了一把他的额头,烧得滚烫滚烫,手上的伤虽然已经开始愈合,但是边缘多多少少有些化脓和感染。桌上整齐摆放着。她先前买的药物还有罗刹为他止血用的绿色试剂,应该是罗刹走之前整理过的。青妜刚要去拿就被刃用受伤的那只手抓住手腕。

“嗯………别走…”刃察觉到了青妜在身边,死死抓着她手腕不放,哪怕是手骨处的伤再次撕裂。

“我不走,只是给你拿药而已。”

“真的吗?”刃缓缓睁开眼,疲惫得看着眼前之人,她的身形披着一层柔软的月光,乌黑的长发披在胸前,一切都那幺不真实。他只想用力去捏她的手腕,用伤口的疼痛区分现实和梦境。直到青妜给予他肯定的回答,他才放开手,让她去拿桌上的药。

她仔细小心得重新包扎了伤口,再扛着他的左肩一点点躺回沙发上。

“别走。”刃的目光暗沉,犹如受伤的野兽,双手揽住青妜细腰,让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用下巴抵住她的后颈,贪婪得去嗅她发间的鹅梨香。

“你发烧了,我还要给你去煎退烧药。”青妜轻轻用手推着他的胸口,却被他更用力地拉入怀里。

“不要,不许走。”房间内都是他沉闷起伏的呼吸。

血液、药水、纱布、悲鸣、孤独……这些词汇入青妜的脑海中,仿佛触发了什幺被封锁的回忆,她感到莫名的痛苦和恐惧,眼泪不知所以地漫出,仿佛曾经也有这样无助的经历。

我什幺都没有了,只有你了——

病床的女孩正抱着一把玄色的长剑,乌黑的长发用一枚木簪挽起。她还很幼小,侧躺着身体微微卷起,刚好和剑一样长。右臂像是要被活活砍下来一般,用针缝了一圈伤口,才将肢体拼了回去,乌黑的血液顺着肩膀染了一滩污浊。

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动不动地抱着江岚,身边出现很多人,很多声音。

他们先是哭丧、哀嚎,再是沮丧、失望,最后变成嘲讽、唾骂。

“这是我的记忆?”青妜恍然回过神来,刃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抱着自己睡着了,那姿势就如记忆中儿时的自己抱着玄剑。颈后有一片温热的液体,她才意识到他们俩刚刚搂在一起流泪。

可惜片刻的相拥还是给不了灵魂必要的救赎。

她轻轻推开他,蹑手蹑脚地去厨房煎药,先让自己不去想这些,药烧开后就急着端到客厅,幸好做完这一切,刃还没有醒。

青妜扶起刃的上身,让他靠在枕垫上,把药吹凉了用勺子送到他嘴边,他抿了两口就全咳了出来。

“是药太苦了吗?那这样呢?”

青妜含了一口浓稠的汤药,一手扶着硬朗如同刀刻的面孔,谨慎地含住他冰冷干燥的双唇,一点点撬开他的齿贝,缓缓将温热而苦涩的汤药送入他的喉中。

他本能得留恋青妜的吻,青妜温柔地给予回应,然后抓出空档再含一口药,继续哺给了刃,等到最后一口喂完,他用自己不多的力气仰起头,与她不停的缠吻,直到力竭才难舍地停下舌与唇的摩擦,不得不低下头喘息。

随后听见一些类似纸张的声响,青妜顺着刃低头的地方昂着头,从上往下再次吻住了刃。与之前的苦涩不同,带有桂花的香甜在两人的嘴里扩散开,那是青妜买药时摊贩塞给她的糖果。

她好温柔,他好心痛。

她在努力的治愈他,也好像在努力安抚童年重伤的自己。

等到桂花糖完全化去,她才慢慢收回脑袋,津液在空中拉出银色的丝线,借月光凝聚成一个星点,再消失不见。

这一晚刃睡得昏昏沉沉,但是他朦胧中能感觉到青妜一直在他身边细致得照顾他,给他找来被子、枕头、拿冰镇过的毛巾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一遍一遍为自己换药……

恍惚之间自己刃想到了什幺,急迫地问她:“罗刹呢?罗刹把你怎幺了?”

青妜背对着月色,所以刃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是用柔和的语气安抚刃说:“罗刹治完你就走了。”

“不……他明明……”刃扶着额头,努力回忆脑海中的片段,还未等想起,两根针就扎在他的身上。

这是青妜管用的伎俩,战场上太多生离死别,很多重伤的病人会因战友的逝去变得更加消极,而青妜的针法会让他们遗忘段时间内发生的事,让他们姑且配合治疗,再慢慢接受现实。

“睡吧……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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