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春鸢。”
天井狭小,本该能将声音收住在这四方匣子里,却夜风吹成瀚海,将一切都淹溺了。
邱雎砚快步走上去,就追及了,他从春鸢身后搂住她,指骨用尽气力地抓住她的手臂,指尖都泛了白,明月化棘地刺入指甲下,让两个人都痛。春鸢所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揉碾碎了入了他怀中,低下头紧皱起眉头开口:“邱雎砚……你太用力了……”
听见她的声音有一些颤抖,草木簌簌时的姿态,让邱雎砚的心如有投石击水,不见钩沉。意识到自己的用力与她的负疼,他稍稍减轻了手上的力度,并没有松开地问:“这样会让你清醒吗?”
“不会。从你救下我的那一天起,你就要与我纠缠生生世世了。”春鸢如释重负地轻笑一声,笑中木石人心。
偏偏温柔,才成如歇如蛇的咒诀,挥之不去。
邱雎砚有些惊诧她会这幺说,须臾之间也跟着笑了,“绛慈让我不要怪她,将这一切告诉你,可我不想让你从别人口中得知‘我’。”言语之中裹挟着哀伤,散入风里,化为潮水的寒蝉凄切。
“你与我欢情,常常送我礼物,后来教我诗书,我第一次知道怎幺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别人告诉我,这不是珍重,如果我一直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邱雎砚,也不算偏听。”这一次泪水还没落下,春鸢先一步擡手抹去了,随即转过身,双手勾过邱雎砚的后颈迫使他低首,踮起脚吻上他微凉微干的唇,吻了片刻才放开哑声地分说:“不重要。”
——这是我的答案,没有人能左右我。
她刻意不说全,若要深究,爱恨、虚实、今生今世不重要也可以。
而这个回答,当使邱雎砚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是什幺不重要?他不确定,只能更俯低了身,为让春鸢不用踮得太久太累,他也不想放开,不过分开毫厘地、选了一个最流俗地问:“春鸢恨我吗?”
宽展的手掌从她背脊上临深履薄地滑落下来,托住她山谷的后腰,那一弯里,能够穿风与停月,是廊也如梦,连成一片,浓烈不熄。
春鸢放开邱雎砚,眼中晚云含雨地仰看他摇摇头,淡淡地笑了。她一生之中有许多个瞬间,很容易就释怀了。自她来到饭馆,开始了在饭馆的生活,就忙得不知西东,然而也没有像爸爸说的那样,不会挨饿。后来认识了老板的女儿鬓喜,才觉得有一些慰藉。第一年,每天的清早,还能够见到来收围桶的爸爸,却到了第二年秋天,她没有再见过他的身影,来收围桶的,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她想,爸爸是不是犯病了,所以才不来。
直到天气渐冷了,来喝酒吃饭的客人少了许多,等到了空闲的日子,老板才准许她回去一趟。却回去后,竟作光景人去楼空,她向问邻里,都告诉她,住在云水巷里的最后一户人家,已经搬走了,去了什幺地方,谁都不知道。并不愉逸的日子,因为这一场不告而别,很少的快乐也至此地消匿了。
她想问他为什幺没有带她一起走,而这样不声不响。过去了不到几天,她忽然就不在意了,既然他走了,那幺她也走,也不再打听消息了。巷子深处的一片黯暖与朦胧,她往后就带着这一眼回望的记忆离开了。
邱雎砚眼中开始不清,因迷离而轻微皱眉,他也跟着浅笑起来,春鸢与刚才说“纠缠生生世世”时不同了,可他还浸没这段滥滥风情中。
“那就一语成谶。”
墙外的廊下忽然亮起晃晃照地的黄昏,青石路间的苔痕染了灯火色而变得葳蕤。
“你说春鸢在这?可里面看起来黑黑的,不像有人。”
“可我从傍晚开始我没看见她离开过。”
“我一直在厅堂,忘记让你代我问问春鸢,今晚能不能替我值夜。”
邱雎砚听到她们要春鸢走,一把抓住了她垂落身侧的一只手腕,春鸢还没意识到,压低了比来人还要脚步声轻的声音,让邱雎砚先回避。邱雎砚却重新俯下身靠近她,启声在她耳边正色以对地问:“你要去?”
春鸢微微向后仰去,别开邱雎砚靠近的距离,看向他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嗯,会计在工钱里。”
“我赔给你。”
邱雎砚直起身,拉起刚才紧握春鸢的手腕,大步向他身前的方向走去。
春鸢忍住惊声,换她抓住被不管不顾的外套,身后的声响近了,她频频回头,人影渐入视线,自青石路上拉得斜长,她只能够单手边系好外套的一粒纽扣边追上邱雎砚。
衣摆随风翻飞猎响,随之而至的两个丫环,又捉不到半分的尾。
“我……”
春鸢想说,我要走。
邱雎砚带她穿过两道门就停下了,这里到了尽头,但他不假思索地将春鸢推到墙边,却是来去的边缘,稍不注意就会露出痕迹。春鸢惊心不已,好似站在崖边,想推开却是难撼,害怕被发现地蜷缩起身肩,恨不能锁住自己关起来。所有的喧嚣从惶惶的对视落入到吻中,煎心到鼎沸。
两个丫环一前一后走到刚才春鸢与邱雎砚站立的原地。已经穿上了墨蓝对襟夹棉袄搭黑袄裤的丫环踩上石阶到廊下,沿着紧锁楼阁门上的玻璃窗提灯照去,不过住着夜色,反而映了自己的影。背对着她的丫环倒穿得轻薄,一件豆青立领小衫飘飘挂在她身上,站在天井当中的四方池子边,手中的纸灯照着池中几盏白睡莲,嫩灰素裙的裙摆微微扬到水面,却与赏花说了不相关的话:“我怎幺觉着得这里有青桂香。”
近在咫尺的春鸢听见这句话,心想她是完了,这个香只有邱雎砚的书房才会用,早该散了,她们的鼻子倒这样灵。而不由得乱动的手被按在墙上,手背似碾过一阵冷硬的沙砾,握住她的那只手如蛇攀绕上掌心,交于她指间。
“再走走?”廊上的丫环走出到面前的一道门下,晃了一圈灯笼,柴房紧闭着,显然也没有人。
这一声更近了,邱雎砚才解了深吻,春鸢一时迷离,却不情愿像往常倚靠到他身上求索得更多,贴着墙边蹲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碎石划地,浅淡的灰白色歪斜写了“无聊”两个字,而“卯”还没有写完,邱雎砚跟着蹲下来,低头看到脚下的字就知道春鸢写的什幺了,也找了一块划下“我不游戏”。
此刻水池边的丫环朝她的方向探了一眼,“唉,怪黑的,不去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当值了。
春鸢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墙外的人说了什幺也不在意了,如手中的石子抛落,等她们走远了再离开。邱雎砚却取下右手食指上的金嵌翠戒指放到春鸢手中,又开口将她挽留:“今晚吃饭时,我说于莫莉还是从前光景,可我已经没有了当时心境。我与她只是牵了手,又谈何珍重。我问你,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几样对错,你都忘记了?”
春鸢惊讶邱雎砚会对她说这样的话,逐渐发麻的双脚将她钉住了,怔怔就成了磐石,他的声音温柔,同掌心中带着暖意的戒指温着她的心。“少爷,流言或许不对,但能够淹死人。”春鸢边笑答边牵过邱雎砚的右手,将那枚赔给她的戒指重新戴了回去,“我在你的书架上读到一本书,有一句诗说‘至高至明日月’,你该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一直看得出,大家对她相待的真心就是一场繁华梦。
她是从青倌院里逃出来的,还杀了人,邱雎砚为她摆平一切,可他并不告诉她其中所有,他还吩咐宅子里的丫环们,让她们不可嫌隙春鸢。起初,大家讽她神气,有少爷当靠山,却不还是个丫环,也与院里的姐姐妹妹们没有什幺区别,更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女人,一身的俗气。她都知道这背后的一清二白,可她没去告诉邱雎砚,只是日复一日地做工,煎药、侍茶、劈柴、洗衣、补檐、熏桶,从前有些需要男人做的活,她都能做,偏偏邱绛慈不喜欢外面的男人来她的宅子里,于是,邱绛慈对她有她自己的另眼相待,但也是为了往后分开,没那幺残忍。临街开制药堂的江家少爷江升听说了,与邱绛慈对他一般,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就说她是一缕流连的魂魄,比冷茶冷香还要无情。
邱雎砚又取下那枚戒指放到她手中紧紧握住地反驳她:“我不当日月。”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没有选择。”
……
于莫莉来的那天,是白露。
她知道有几所知名的大学请邱雎砚去当教授,可他选择到小学堂里教一群小孩子,写信给他,却回信说太忙,会安排人去接她。
邱雎砚傍晚回来,迎门的丫环就说于小姐来了,小姐在厅堂等他过去。邱雎砚应了一声,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换好后出来,经过亭楼时,两个丫环聚在一起边扫落叶边商量春鸢的东西是丢掉还是分出去,反正也不回来了。他皱了皱眉,懒得计较地让她们待会将春鸢的东西都送到他书房。
两人惶恐得不行,就这幺偏偏。待邱雎砚擦身过她们的应声,相互指着眼鼻嘴巴的,怪起对方狗改不了吃屎,乱说话被抓住了,可不想再挨小姐的训了,还要罚半年的工钱,简直和被撵出去无异。但很快转到少爷和春鸢的身上,不明白少爷究竟喜不喜欢春鸢,可她与江少爷也不清不楚,难怪会被骗到那去,总之走了好,五个人就是太多余,更不必看着少爷和于小姐伤心了。
去往厅堂的一路上,邱雎砚想,春鸢会留下来什幺东西,真想折身返去,可原来不见她,是会这样心神不定吗?而往年的这个时节,她会带酒到他的书房,是她在外面街肆上打的粗酒,分不清是太烈还是太劣,饮到喉下,多有锋利,却令人上瘾。她喜欢喝这种酒,那些丫环们也好面子,当她的面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偷偷吐了,却嘴上还逞强地说春鸢有魄力。他竟不怪她们,喝了一口也不想喝了,她就拿起酒杯逼到他嘴边灌下去,第一次听她说起,她被卖掉那天晚上,经过孟鸿的厢房,看见轻烟缭乱的一片,零星盏灯火摇曳迷离,不比楼下的雕绮辉映,他倚躺在窗前抽水烟,晚风吹夜,吹进来丝丝地冷,扰动乌木高脚桌上的狻猊香兽。她就在隔壁的房间里的床边坐着,看桌上的红烛烧到焰浓,一边灌醉自己,一边回想一遍遍行首教给她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