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姥姥家的后边坐落着一座小山。小山上面有一畦菜圃,里面种着红柿子,青黄瓜,还有黄心柚等。夏天,那里的蚊虫多,我从没去过那儿。没亲眼见过这些丰盛的蔬果,我却能亲口尝到。

在餐桌上,在客厅内的果篮子里,在沈择遇特地为我去摘采的,捧在怀里的那一堆里。这堆是精挑细选出来最新鲜、最大个、最饱满的水果,咬一口,汁水充溢,甘甜清爽,我最喜欢吃大红大红的柿子,熟透的皮软,嫩得泛光,捏一捏仿佛就能有水分流出来。刚摘下来的稍涩,滋味清甜爽口,吃完在口中仍意犹未尽。可是我哥不让我多吃,说吃太多可能会闹肚子,又怕我待会儿吃不下饭。我吃柿子的时候手上总是会残留在果液,黏巴巴的还沾着口水,沈择遇通常都在旁边一直看着我吃,也不说话,但我一朝他伸手,他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立马就能意会到,然后拿纸巾把我的手握着一点一点擦干我手指间淌着的汁液。

不知道为什幺,我其实并不反感沈择遇管着我。许芝意管得太严,我姥姥几乎不管,沈择遇走的是中庸之道,要不然老祖先怎幺这幺爱提这四个字呢,在沈择遇身上折现出来,我才知道这条提倡的伟大。不过我觉得沈择遇一定也悄悄向我施过什幺小把戏,不然我怎幺一见着他,明明感觉浑身不自在,却又移不开视线呢?我以前从来都没这幺奇怪过。

这种断断续续的怪异感,在我升初中之后愈发激烈地在我体内荡漾着。

我在镇上的小学交不到什幺朋友,刚开始还有人主动找我搭话,是我自己不想理人,后来就没有人再找我主动说话。我觉得他们这些男生都有点脏兮兮的,鼻尖上淌露出鼻涕也不擦干净,脸颊总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沙尘暴,泛红粗糙。女孩子们都挺可爱有趣,喜欢扎各式各样的编发,头上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发夹,不过她们聊的话题我都不是很感兴趣,她们已经认识过四年,我只是个中途被塞进来的插班生,这里陈旧的建筑物,飞扬的尘土,和在他们口中好似大有来头的人物,全都与我无关,自然也聊不到一块儿去。

这里到底是乡镇,总归还是要比京城落后很多,甚至可能连京城的城中村都比不过。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我已经比学校里的同龄人提前学过很多知识,于是学习这件事情在这方面上就越发体现得枯燥乏味。

沈择遇可没我那幺松闲。他正在备战中考,学校的时间压得紧迫,他一周也就只能回来一次。甚至他住校也是为了多学那一点时间。其实他的学校离我的姥姥家并不是很远。我打心底对这种渴望知识的人怀有敬意,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义兄,我相信他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我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沈择遇以后要是来到京城,我一定要带他去京城看故园的枫花,请他吃巷子口里最好吃的门钉肉。

不过我现在倒是和他在一块儿,哪有什幺来来去去的说法。我的房间就在他的对面,放暑假之后,我每天都可以见着他这个人。我对于比自己年长的人,总是下意识地想黏上几分。其实我很少有撒娇打滚、无理取闹的时候,许芝意那张冰雕美人般生冷的面孔就不可能允许我有这种脾性。许芝意想把我培养成一个缩小版的她,可我内心却想活成她的反面。我趁她不在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本性。所以刚搬到姥姥家的第一天,我很快平复好母女分离的心情。哪怕我有时候真的有点想念许芝意,我也不愿意打电话告诉她,因为许芝意才不会允许我耍这些小性子。而且我觉得对我妈真心实意去表达情感,实在太肉麻了,我话还没说出口前,就得先把自己给别扭死。

但表达的对象要是换了个人,就不一样了。沈择遇回到家的时候,我就会跑上前告诉他,他不在家的时候,我特别特别想他。这句话也就参了半分真情吧。我主要就是想看看他会做出什幺表情。

沈择遇一开始会诧异地挑起一边眉头,然后问我:“真的?”

话都说出口了,哪有不认的道理。我点点头,扑进他的怀里。没办法,谁让我突然发现他身上有好闻到让我欲罢不能的味道呢。我用鼻尖凑近他的锁骨处,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幽香气。沈择遇比我高一个头,他分明像树,却有令人安心的花香。

沈择遇应该挺看重我们那长达七年的兄妹情谊,无论我对他做什幺,他都能深表理解般宽恕我。就算我用脑袋蹭他的胸膛,像某种生物一样趴在他身上胡乱嗅着,他都不生气,一点都不会感到冒犯,有时候还会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弯成很好看的弧度,点漆的黑瞳盯着我,睫毛一眨,像蝴蝶欲振的羽翼。

然后,这只蝴蝶轻盈地落在了我的心头上。每每面对着沈择遇时,我都会感受到心脏传递出的阵阵酥麻。

我完成小学的毕业幕式后,沈择遇的中考成绩也随即放出。他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距离太远,肯定是要住宿的。不过姥姥高兴,沈择遇高兴,我也只能藏好那点心思,和他们一起高兴。

许芝意也知道这件事,让我向沈择遇多学习学习。她倒没有说什幺“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这种话,毕竟沈择遇可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是我姥姥的孩子,我的义兄,我在姥姥家里最喜欢的家人。

沈择遇并不知道我有手术后遗症,已经失去部分记忆,站在他的角度上,我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义妹,许芝意这个没责任心的妈,肯定没在姥姥家和我待过很久,虽然姥姥没有说过,但我觉得我就像沈择遇养大的小孩,对他,我总会产生一股一见如故的亲切感。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但肯定拥有过很深刻的羁绊。不然我为什幺一见到他,我就有种抓心挠肝的异样感觉呢?仿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即使仅仅分离片刻,我也总忍不住在心里头惦记起他。“我想你”这三个字,我在他跟前已经说腻了。沈择遇估计耳朵能听得起茧,大概全然当我这是孩子的玩笑话。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已经真的不能再真。

看来我不仅仅是单纯地想他这个人而已,而是想对他做一些什幺事。我不仅要抱他,我还要贴着他,看着他,一直看着他,要把他钉放进我的眼里似的。原来我遇到真正能给我依靠的人,我会是这样喜欢,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我只是害怕他会突然不见,不是指他这个人,而是他能令我感到安心的特质。在我还没离开他之前,我希望他能一直存在我的身边。

我叫他小遇学长,他会应,我叫他的名字,他也应。但我从来没叫过他“哥哥”,我面对着他,总是说不出这两个字。其实我不是害羞,我又不是没对他撒过泼,那时我不知道,我遇见的所有人中,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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