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那幺放心让她自己回去?“
陶桃的眼睛从纪知消失后留下的空白,转向还站在原地的边然,问。
后者仍靠墙站着,一片冷白月光中,淡淡将视线投向窗外,瞳孔轻微浮动着,也不知道在看什幺。
只是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说:“没办法,她就喜欢自己解决问题。”
陶桃的手还被裴珠拽着,后者再次忌讳地看了边然一眼,用压抑又急迫的声音,在她耳边小声催促:“桃子,你快跟我离开这里,我有办法送你离开基地,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陶桃往门边拉,但是陶桃的视线瞟到窗边那个气定神闲的身影,愣是生生在她的拉拽中停住了脚。
“你和纪小姐的关系,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她朝着边然说道。眼见着,边然只是回眸瞥了她一眼,笑了笑并没有要回复的意思,陶桃咬了咬牙,接着说:“所以你当初去海城找海来哥的时候,其实就是想找她的,对不对?”
张海来的异能“远见”能看到解决问题的方向,他倒好,没有问题硬是制造问题,当初把阮柔柔往死路上逼,在把消息卖给C城之前人就快被他给坑死了,要不然当初C城也不可能追杀得那幺顺利,而做这些就是为了从张海来那里得到一个“方向”。
在张海来发现他的目的地也是C城去找他谈合作的时候,还说什幺,只是恢复记忆了决定有仇报仇解决一下历史遗留问题,顶着脑门上那个洞说得煞有其事,要不然张海来也不会那幺轻易就相信他,结果十句里没有一句真话。
她一开始,还真的以为他就是来找纪挽月报仇的,毕竟当初袁老师分析凶案现场的时候她也在场,而纪知可能就是他报仇游戏的受害者吧,她当初是这幺想的。
可是这几天她早就发现了,这几天赶路风餐露宿,没有床是很正常的事情,纪知每天晚上都是窝在他怀里被他抱着睡觉,有哪个受害者能那幺心无芥蒂,毫无防备地在施害者怀里安然入睡的?
这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在她眼里甚至牢固得有点诡异。
也不知道为什幺,诡异到她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躁。
边然对她的问题依旧不置可否,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视线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半倚在窗边,只问:“你问这些又是想做什幺呢?纪知跟你约好的事情,她也说了我不会插手,那我就不会插手。”
“桃子……”
耳边传来裴珠不安的声音,衣袖再次受到拉扯,陶桃紧咬着嘴唇,嘴唇被咬到发白又泛出血色,她最后还是挣开了裴珠的手,走到边然面前,擡起眼,直直看向眼前的人。
“为什幺她在听我讲完袁老师的事情之后反而能那幺相信你?”
“……你知道袁老师到底想要什幺对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还有,当初在新楼,到底发生了什幺?”
*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因为他回家之后,被母亲问起下午爸爸带他去哪里玩了的时候,他回答说,爸爸带他去楼下的小宾馆里看了一下午电视,而面红耳赤地打了他一巴掌。
还吼道:“你是不是脑壳有包?”
打完之后,变脸似地转向母亲,说,这孩子下午想吃冰激凌我没给他买这就撒上谎了报复我呢,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坏的。
哦对,回家之前父亲确实在商店里买了个五毛钱的冰激凌,塞到他手里,跟他说,等会儿妈妈问起下午都去哪玩了的时候,要回答说爸爸带我去游乐园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手还停留在总是坐在小宾馆前台的漂亮阿姨的腰上。
他把这当成了父亲又一次的考验。父亲很喜欢考验他,小孩子不可以撒谎,不可以吃垃圾食品,也不可以对父母有所隐瞒。所以父亲会故意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考验他会不会偷偷打开电视机,会故意问他,期末成绩很好,想吃汉堡还是炸鸡,还有假装在外面看电视,实则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卧室的门口,猛地一下推开房门,看他到底在房间里面做什幺。
父亲说,做人就要正直,诚实,善良,就跟他一样,未来才能有出息。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被扇巴掌的当时到底露出了什幺样的眼神,只记得这件事情以母亲接受父亲的解释,并且也打了他一巴掌,罚他不许吃晚饭告终。
在母亲把他关进卧室,房门落锁的前一刻,他问出来了。
“妈妈,为什幺爸爸说我脑壳有包?”
“今天下午爸爸带我去小宾馆,让我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然后他就跟阿姨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冰激凌,叫我回家以后跟你说,我们去游乐园玩了……爸爸说不可以撒谎,他不是在考我吗?”
“我没有撒谎,为什幺爸爸还是打我了?我应该怎幺回答才是对的?”
记忆里,母亲站在他的卧室门前,颤抖着手捂住嘴,沉默了好久。
最后也只留下一句:“……你正常一点。”
所以,小孩子不只要正直,诚实,善良,还要正常。
所以,什幺是正常?
遵守校纪校规是正常吗?考试的时候,坐在他前排的人从袖子里掏出了小抄,他看到了,毫不犹豫地举手告诉老师,事后很长一段时间,班里的人一看到他都起哄叫他小警察,可是体育课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跟他组队。
他还是小学毕业了以后才知道,原来同班同学私底下都叫他怪胎。
父亲还是没有停止对他三五不时的考验,却又开始怪他怎幺连合群都不懂,可是在他选择合群,帮班里主动来找他交朋友的人顶下逃学打架的罪名,被学校处分的时候,父亲又抽出皮带狠狠打了他一顿,骂他为什幺只会学坏不会学好。
“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了帮你撤销这个处分给你们老师说了多少好话送了多少礼?你他妈从小老子是怎幺教你的?也不晓得你妈是怎幺生的你,真是从小脑壳就有包!”
又在他顶着满头青紫,被学校里的人叫怪胎,这次是在明面上之后,骂他:“要你跟其他小孩一样,给我们当父母的省点心就那幺难?”
于是,他开始学着模仿其他人。
他学东西其实很快,更不要说父亲要他学的其实很简单,沉默,随波逐流,然后听父母的安排就好了,高中毕业后进入师范类大学,毕业后就在家附近的初中任教,教的是他自己初中时就觉得简单到无聊的内容,然后从沉默的学生,变成学校里那个最沉默的生物老师。
父亲是在他三十八岁那年去世的,因为常年抽烟,得了肺癌。临死前还拉着他的手,说,他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能把他培养到过上普通正常人的生活,他作为父亲这辈子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说罢,安详地闭上了眼。
而他在那天,刚刚收到学校的调岗通知,有个班这学期成绩下滑,还经常有学生打架,被好多家长投诉,为了给家长一个交代,要把他暂时调离教学岗,至于为什幺是他?因为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个未来可期的年轻教师,更重要的是,那人是校长的亲戚。
他看着通知,发现父亲一走,他甚至连可以分享或者抱怨这条消息的人都没有,聊天软件永远空空荡荡,母亲比父亲走得还早,死因也是癌症,乳腺恶性肿瘤的全身扩散。
好像父母一走,全社会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真的过上普通的,正常人的生活了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幺他从小听父母的话,长大听从父母的安排,从学生到老师,还是在被人叫做怪胎?
到底要怎样,才能变得和其他的,正常人一样?
“那你的愿望又是什幺?”
被那个年轻男人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袁成华沉默了。
一直持续到男人开始觉得无趣,起身准备结束对话离开的时候,他才开口将人叫住。
在一个周围人都像死水一样的环境里,想要改变或许很难,但是末世降临之后他就发现了,如果一切从零开始的话,他好像就有了重塑自己的可能。
至少他顺手救下的那两个年轻女孩子,就半点没有看破他的伪装。
或许这一次,他可以真正意义上……
“我想变回人类,我想重新开始,变成一个‘正常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