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光六年冬,清河县城西荒原上北风呼啸而过,将纷纷雪花吹得迷了人眼,一个正在刨土的大汉擦了擦眼睛,继续用凿子挖这个有着小土包的坟墓,冬天的土冻的难挖,几个大汉破费了些力气才破了土。
身披大氅的贵公子带着一个嫩柳般出挑的青年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正是陈铎和长大了的小童。
天冷的厉害,张口就冒白气,小童看着美玉的棺椁现了影,忍不住道:“宋家两位少爷也忒狠心了些,就把他们妹妹放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陈铎早过而立之年,面容沉静如水,只在棺椁彻底被挖出来之后才有了一点波澜,他挥挥手让人将棺椁擡到马车上,嘱咐人把坑恢复原样重新竖起墓碑。
他与小童骑在马上,带着棺椁回了浣南,小童冒着风道:“二爷,这事要告诉大爷吗?”毕竟和离十年后挖走前妻棺椁什幺的,听起来不像是正常人会做出来的事。
“无所谓。”陈铎骑在马上,目光落在马车上的棺椁上,他的发妻此刻就躺在那里,或许是天气太冷,他的心也漫上了一阵阵冷意。
到了浣南城外的陈家墓园,离主墓园不远处是一个小山坡,坡上葬着一些与陈家有关却无葬身之地的人,比如孟优昙和孟云,比如宋美玉。
在孟优昙的坟墓旁边,他让人将美玉的棺椁埋好,树好了墓碑。
他屏退左右,掏出帕子先将优昙和孟云的合墓碑擦净,又将美玉的新碑沾着的泥土擦净,碑是早就刻好的,在他得知宋美玉的死讯和葬在哪的那天,就找人刻了。
看着画着花卉的墓碑,他想起了过去。
他喜欢优昙却爱而不得,在孟云暴露身份后,将被追杀的优昙藏在明澄园,宋美玉去明澄园找优昙,她想要送优昙走,雇佣的人却不牢靠,差点把优昙杀死。
当初他不信宋美玉这套说辞,觉得她是想故意杀死优昙,才一气之下提出休妻,其实那也是弥补他们婚姻错误的方法,奈何成婚后两个人不幸福,和离后两个人还是都不幸福。
优昙失踪之后,他派了很多人找优昙却无踪影,终于有一天优昙给他写了信,解释了前因后果,原来她是自愿被美玉送走的,因为当时优昙看穿了他名为保护实为囚禁的行径,想要借美玉的手出明澄园,最后去找孟云。
她觉得陈铎不会查到宋美玉,如无意外确实如此,可是现场的死尸还有遗落的鸳鸯锁直接暴露了宋美玉雇主的身份。
优昙没有说那群人为什幺死,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地址,看得出来她想和孟云隐姓埋名双宿双栖,他没有将派出去的人叫回来,就这样三年后,他终于找到了优昙和孟云。
只不过是坟墓。
他的人刚到他们住过的小村子,就得知他们昨天被人杀死了,他不肯相信,以为是优昙为了迷惑自己做出的假象,让人掘坟挖尸,男女双尸却是孟云和优昙无疑,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几乎崩溃。
杀人者要找也简单,很快就查出来是当时正值太子宠信的锦衣卫指挥使李骜干的,再许以重金深查发现当年追杀孟云和优昙的也是他。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何仇怨,但是他要给优昙报仇。恰好当时废太子贺兰褚在招兵买马,他和大哥划清界限,带着自己的家产投奔了废太子,废太子带着旧部一路势如破竹攻占州府,最后终于在老皇帝死之前攻占了京城。
商人之子却有了从龙之功,他只有一个请求,诛杀李骜。
新皇登基,改元允光,准了他的请求。
李骜被扒光衣服挂在架子上,他的头垂了下来,头发凌乱遮挡住了脸颊,身上已被之前的同僚用过许多刑,血水沿着肌肤一点点流了下来,许多伤疤已经干涸了,今日别人对他做的,恰是他以前在诏狱对别人所为。
这算什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陈铎拿着刀从上面缓步走下,锦衣卫们压着一个堵着嘴的黑皮壮汉跪在地上,他见陈铎走进李骜,奋力挣扎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陈铎觉得烦恼,摘掉了他口中的布巾,“你有什幺话要说?”
“你是不是为孟优昙报仇!?孟优昙和孟云是我杀的,与我大哥无关,你要杀就杀我!”壮汉神情激动道。
“你为什幺杀他们?”陈铎面不改色,神情淡淡的,好似对原因也不热衷。
“孟云本名金麟!他是我师叔!当年皇后谋反案,他栽赃害死了我师父,我和我大哥是为了我师父报仇!不!是我!我为了我师父报仇!”壮汉道。
这冤仇还有因有果环环相扣起来了,陈铎嗤笑一声,抽刀抹了壮汉脖子,壮汉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鲜血开始蔓延,流到了架子下。
“要我把你的脚放下来吗?”陈铎走到李骜面前,“你应该用脚踩踩地上的血,还热乎着呢。”
李骜的眼角有泪水滑落,面容依旧冷峻无情,不肯展露一丝认输的脆弱,“杀了我。”
陈铎将染着血的刀刃抵在李骜的心口,慢慢插进了他的心脏,看着仇人吐血而亡,他依旧神色淡淡,没有复仇成功的快乐和欣慰。
他是商户子,没法做官,新皇赐了陈家百年皇商的资格,他回了乡和家人团聚,帮大哥处理一下铺子里的琐事,日子就这幺不咸不淡地过着,在母亲等人的催婚中得知宋美玉和离后竟十年未嫁,她罪不至此,他让大哥趁着她母丧认她做个妹子,愿出一份嫁妆,希望她能改嫁他人,余岁安康。
她竟死了。
自杀,死后还进不了宋家祖坟。
倒霉催的,他站在她的坟墓前,现在看她的墓碑,脑海中依旧是这个词,宋美玉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上了自己。
岁月倏忽而过,转眼间十年未见,他的脑中已经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只记得那个永远谦卑模糊的鹅黄色身影。
这十年他先对她充满敌视忽视,到充满怨恨,再到怨恨平淡,变成了怜悯,最后有了些悔意,人到中年经历了许多是是非非腥风血雨,回头一看才知道当初年轻的自己做了多少错事。
最错的就是娶了宋美玉……又没好好待她,误了她的终身,如今想弥补也什幺都做不了了,只能将她的坟移到陈家墓园,让她别做个孤魂野鬼。
他环顾四周,觉得这里空荡荡的,对着美玉的墓碑道,“晚上给我托梦,告诉我你喜欢什幺花,我给你栽些。”
“孟云和优昙在你旁边恩恩爱爱的,你别嫉妒,过两天我给你扎几个俊美的纸人烧给你。”
“其实优昙人很好的,你寂寞的时候,可以和她说说话,刚到地府有什幺不明白的,都可以找她。”
“以后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我活着四时八节给你烧纸,我死了,会嘱咐康儿照顾你的。”
他刚说完,背后就有风袭来,以他的身手能很轻易地躲开,不知怎的,他竟然没躲,任凭后面的人将尖刀扎进了他的心窝。
他倒在地上,血晕染在了大氅上,杀人者右手中指缺了一指,穿得破破烂烂看起来是个乞丐,他用力踢着陈铎发泄愤怒,“狗东西,李大哥人那幺好,你为什幺要杀他!?”
哦,陈铎想,原来是给李骜报仇的。
真是冤冤相报,永远了不了了。
他浑身发冷,眼前阵阵发黑,赶来的小童将他搂在怀里,哭诉道:“二爷!是谁动的手?”
人人都有珍视想要保护的人,为了这个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说出乞丐的特征很简单,但他不想小童为了他再去杀人,然后某一天乞丐的儿子再蹦出来给小童一刀……就让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这一生爱与恨都离他很远了,活着也没甚太大的意思,生有遗憾,死却没甚可惜的。
他口中不断吐着血,遥遥指着宋美玉的墓碑,“种……种个海棠吧……”
他挺喜欢海棠的。
“二爷!二爷!”是谁在他耳边呼唤,他渐渐什幺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