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居那御座之上的墨修尧,望着谢清婉这般模样,终是再也坐不住。
他霍然起身,快步至堂下,伸出手来,紧紧地搀扶住谢清婉那摇摇欲坠的身躯,阻止她继续那令人心碎的叩首之举。
“你这是何苦?快些起来!”
谢清婉仰头望向墨修尧,其额头破溃之处鲜血淋漓,那血顺着眉心蜿蜒而下,缓缓地污了她往昔为博君欢,精心描绘的那精致绝伦的妆容,此刻却显得那般狼狈与凄惨。
“皇上……臣妾求您……求您……”
墨修尧眉头紧锁,满眸尽是不忍之色。
“即便朕念在与你多年的情分上,有心饶恕你母家,可那三日后便是问斩之期,如今朕的御驾远在余杭,千里迢迢,山高水长,又如何能赶得及回京传旨?”
闻得父兄尚有一线生机,谢清婉那原本黯淡无光,仿若死灰般的双眸之中,瞬间重又燃起了炽热的希望之火。
她擡手胡乱抹去面上血泪,连声急道:“来得及的,皇上,定然来得及。快马加鞭,日夜不辍,三日之内必定可赶回京都。”
她紧紧攥着墨修尧之手,仿若握住那能救父兄性命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且满含委屈道:“求皇上网开一面……”
“先起身!”
墨修尧见泣不成声的谢清婉,心下不忍,遂伸手将其搀扶而起,顺势拥入怀中,眼眶亦微微泛红,轻声劝慰道:“朕……可饶你父兄性命,然须举家流放,不然前朝定会议论纷纷,朕亦难平悠悠众口。”
“臣妾……谢皇上隆恩!”
谢清婉依偎于墨修尧怀中,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本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身躯,此刻竟也渐渐有了暖意。
墨修尧旋即传召王佑安,吩咐道:“你速去取丹书铁券来,着卫千总携券日夜兼程赶回京都,赦谢家父子死罪,暂拘于天牢之中,待朕回銮之后再作定夺。”
此刻,屋外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仿若一幅水帘,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墨修尧虽已应允谢清婉所求,可谢清婉心中却兀自忐忑不安,仿若惊弓之鸟。
她凝视着那漫天风雨,暗自思量,余杭至京城路途漫漫,其间变数难测,若稍有差池延误行程,如何能在父兄被处斩之前赶回?
将父兄生死全然交予他人,这让她怎能心安?
墨修尧见谢清婉怔怔望着窗外,满脸忧色,不禁轻声问道:“朕既已应你之事,为何仍愁眉紧锁?”
谢清婉闻声,从沉思中惊醒,擡眸望向墨修尧,道:“陛下,臣妾斗胆,恳请陛下恩准臣妾亲携丹书铁券回返京都。”
“休得胡闹!”墨修尧脸色一沉,喝道:“你乃柔弱女子,此去千里之遥,山高路远,艰险重重,叫朕如何能不忧心?此事万万不可。”
“皇上!”谢清婉拽着墨修尧的衣袖,半是娇嗔,半是哀求,“臣妾母家向来不论男女,皆精于骑马射箭,皇上亦是知晓的,臣妾骑术不逊于军中将士。皇上若不许臣妾亲去,臣妾定是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见墨修尧转身背向自己,不予理会,谢清婉心一横,双膝跪地,悲戚道:“皇上既已应允臣妾一事,便再容臣妾任性这一遭。若陛下不应,臣妾便长跪于此,绝不起来。”
其言语间虽楚楚可怜,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所倚仗者,无非是与墨修尧多年的夫妻情分与宠溺。
谢清婉心底明白,墨修尧对自己确有深情厚意,往昔岁月里,无论自己所提要求何等乖张,只要稍作娇嗔哭闹,墨修尧总会迁就顺遂。
两人僵持良久,待王佑安取来丹书铁券,墨修尧缓缓转身,望着谢清婉,满脸尽是无奈与疼惜,叹道:“罢了,罢了,朕依你便是。”
言罢,长吁一声,将谢清婉扶起,接过丹书铁券递与她,“此去一路,朕会命卫千总率数人护你周全。你亦需答应朕,凡事量力而为,若力有不支,切勿勉强。你大病初愈,朕着实放心不下。”
“臣妾多谢皇上。”谢清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墨修尧行万福礼后,紧紧攥着丹书铁券,毅然冲入那暴风雨之中。
墨修尧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见王佑安仍在原地发呆,不禁呵斥道:“你这没眼力见儿的奴才,还不快派人跟着宸妃?”
“奴才遵旨!”
★★★★★
另一边,皇后所居宫室之内。
此刻的皇后,安然坐于窗棂之旁的暖榻之上,听那雨如瀑落,似千军万马奔腾,声震天地。
她却仿若未闻,只专注于手中佛经的誊录,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那磅礴大雨,冲破窗扉的阻挡,点点水花溅落,于她所抄佛经之上晕染开来,半幅经文转瞬已被打湿。
皇后却仿若未觉,眉梢眼角依旧噙着一抹浅淡笑意,仿若这天地间的喧嚣狂暴皆入不得她的灵台。
“吱嘎”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一阵狂风裹挟着雨丝呼啸而入,刹那间,皇后那已然抄写好的经文被卷上半空,如乱蝶纷飞。
素心匆匆躬身入内,见状忙不迭地先将房门紧闭,而后疾步上前关好窗户,这才稍稍稳住了屋内的慌乱之象。
“皇后娘娘,您怎的开着窗户坐在这儿呀?您瞧,您这衣裳都被雨水打湿了。”
素心说着,赶忙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皇后擦拭着常服上凝结的水珠。
皇后却仿若未闻衣裳之事,只是目光淡淡地看向窗外,轻声道:“这雨愈发大了,也不知何时方能停歇。”
“娘娘,奴婢方才听闻一个消息,那宸妃娘娘……刚才策马回京了。”
“你说什幺?”皇后亦不免诧异,下意识地擡眸望向窗外那如注的风雨,“这雨势如此凶猛,她这是发了哪门子的疯癫?”
素心缓声道:“谢家之事,宸妃已然知晓了。”
皇后微微蹙眉:“她如何得知的?此事皇上曾严令那些老臣守口如瓶,还是本宫之父亲自经办此事,这才得以将消息暗中递回本宫这儿。”
素心解释道:“听说是宸妃前去寻皇上之时,在会客厅门外偶然听见了皇上与朝臣们的言谈,这才知晓了此事。
她那性子向来急躁,一时沉不住气,竟不顾宫规,擅自闯入。可皇上似是仍念着与她的旧情……宸妃一番苦苦哀求,竟真说动了皇上。
皇上赐予了她丹书铁券,宸妃因不放心假手他人,便执意要亲自回去救人,皇上竟也应允了。”
素心说着,语气渐重:“从余杭赶回京都,若日夜兼程,三日时光总归是能赶到的。哎,如此看来,这次谢家怕是要躲过一劫了。”
“躲过一劫?哈哈哈……”
皇后忽尔大笑起来,那笑声连绵不绝,直笑得身子都微微颤抖,几近直不起腰来,瞧着竟有几分可怖。
俄顷,皇后方扶着榻沿缓缓坐下,面上带着一抹戏谑之意,缓声道:“你以为皇上让谢清婉拿着丹书铁券当真是去救人的吗?这丹书铁券,无论给与不给,谢家父子的结局唯有一死。”
素心一脸茫然,显然未能领会皇后话中深意,只在一旁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却半晌也不得其解。
皇后见她这般模样,便提点道:“你且想想,她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素心忙回道:“是在皇上的会客厅外。”
皇后微微擡眸,沉声道:“皇上身边负责护卫的御前侍卫众多,况且皇上在里头与大臣们商议国家大事,外有王佑安悉心守着,便是那宸妃有通天之能,又怎可能轻易立在门外便听见里头之人的攀谈?”
皇后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轻轻吹散热气,浅抿一口后又道:“除非,是皇上有意为之,特意让她听见的。”
“皇上让她听见的?”素心愈发不解,“可皇上此次南巡,特意携了宸妃同行,不就是为了瞒着她此事吗?”
“如今天下大定,谢家父子这般战功赫赫的武将,于皇上而言本就是莫大的威胁,谢家父子自是必除无疑,然皇上亦要顾全名声。
如今他将消息悄然放出,特意让宸妃听见,宸妃听闻后自会去求皇上。皇上赐予她丹书铁券,又许她亲自去救父兄,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对她皇恩浩荡了。”
“若到时候宸妃未能及时救下她的父兄,那便是她自己无能,以致葬送家人性命,与皇上便毫无干系了。”
皇后言罢,又拿起一张宣纸,从容蘸墨,继续誊抄佛经,仿若方才所谈之事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话。
“待此事传扬出去,对外,皇上尽显宽待罪臣之仁德宽厚;对内,亦算对宸妃仁至义尽。她若心生怨怼,也只能怨自己无能罢了。”
素心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掩嘴偷笑:“如此一来,那宸妃岂不是要痛苦万分?皇上这般筹谋,当真是将整个谢家狠狠踩于泥土之中,奴婢听着都觉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