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心》管屈 第十二夜下至第十三日
管虞默在会议室里,脊背倾靠于红木椅背上,沉眉锁目。
她的穿着仍是医院那一身,丢掉外套的军服衬衣配西裤,领口崩掉两颗衣扣,隐约现出一双精致立体的锁骨,领带松松垮垮斜垂胸前。
不仅如此,她脸色唇色苍白,颈部显露的瘀青与绷带贴更衬美人单薄。朝晖轻柔抚摸其削肩,耀金色妆点其鬓角几丝纷乱的青墨,美人静雅,隔着会议桌看她与浮动的轻尘与光斑相融想衬,好似那浩渺云烟里不敌寒风宁折不弯的名株,惹人怜惜。
管虞感受到拂来背上的暖意,她擡起沉重的眼皮,拔了拔背脊,带动锁在左腕上的镣铐一声闷响。
手铐另一端咬着红木椅背,留给管虞活动空间只在方寸间。她掀起眼皮,看了眼会议桌另边的两个穿军服的审查组成员。
来自于指挥厅的监察部。一男一女搭档,开着录像录音的监控探头。
如果没有一再急色吞咽口水的声音,乍一眼瞧,仿若真是衣冠楚楚的高干。
那两双眼睛直勾勾钉在她身上,或许头发丝到桌沿遮掩的腰部,被赤裸裸的眼神探寻了无数遍。
“请问还有问题吗?”管虞坐得久,身子发僵,她仰头靠着冷硬的椅背,檀口微张,吐出浊气。
美人香撩动一方轻尘直上,睫羽低垂,发丝摇曳。对面的女人举起茶杯,遮掩不住自己眼底的惊艳与向往。
管家三小姐,名动帝京甚至泾北九州的才女佳人,近在咫尺,可惜只可远观亵玩不得。
“管小姐,请您再回忆一下您进入医院的时间。”
管虞神色平静,冷冷回视对方近乎将满腹算计写明脸上的两人,“我离开家赶去医院,接我母亲的路上,听到附近学堂十八时的钟声。找车位耽误片刻,具体的时间没有印象。”
彻夜问讯。这已经是第四波人的发问了。调查人员翻看档案表里厚厚一摞记录,找到了监控的截图,管虞进入职工食堂时间为18:03。
“那幺请问,管小姐为何要中途离开医院?听安处长说您下午请假一小时提前下班了。”
管虞习惯性提起自己的茶杯,因为空荡荡的手感而懊恼蹙眉,她不耐,回话语速加快,“身体不适。去体检中心取体检报告。”
“请问管小姐哪里不适?”男调查员扭头看了眼自己激进的同事。那女人双手交叉摆在桌上,倾身,无形中向被问讯者施压。
心理层面的威逼。
可惜管虞稍有涉猎犯罪心理学。管虞轻嗤,挑眉,瞥了眼对面的女人,“这也是问讯范围之内吗?”
“自然。”
“隐私问题,我有权沉默。即便是被诬告上军事法庭,我还是这句话。”帝国大量引入西洋人的文化,将隐私与自由捧上高位。
管虞适时提醒对方,连夜车轮战审讯以期她露出马脚这一招彻底失效,且将来倘若闹大,对簿公堂,政治部这伙见人就咬的疯狗绝对讨不到好。
管虞在知法犯法之前,早就把类似的情形假设了上百遍。所有的细节她都有考虑到,在曲期年精准的执行并达成逃脱目的之后,谁都发现不了破绽。
——为何傍晚时候去而复返?
——天凉了,回去为我母亲取厚大衣,接她下班。
——前往病房,为何在洗手间停留了很久?
——神经性头痛,车钥匙不是上交了幺?体检报告和我妈妈的外衣都在副驾。
——管小姐,你对于被袭击一事还有印象幺?
——我讨厌医院的味道,但车里太冷了。回家取外套又回来,只好进医院里等我母亲下班。医护告知她正在手术,为人子女,等母亲,不应该吗?
——您说您回家,是北郊的管公馆吗?可是道路监控没看到您出城。
——在光华街的公寓。
“管小姐的体检报告提醒您远离烟酒。可您车里还有香烟。如果管家二位伯母知道,定然难过的。”管虞此人有太多人渴望,他们嗅着香,借此时机,如苍蝇般扑在管虞的随身物品上。努力地恬不知耻地偷香并沾染各自标记。
管虞不想再与人周旋了,她脊背僵得断了般疼,双腿麻木,被人以围猎的眼神锁定着,让她分秒难熬。
“如果仅仅是内部审查便罢。毕竟我的确出现在那里与逃犯有过接触,甚至被迫为其提供了眉笔外套这些逃跑工具。但是奉劝各位好自为之,倘若搬出我母亲来,不知最后谁面上不好看。”
好在他们没胆量难为墨诗薇,也确实墨诗薇全心投入她的手术有很多同事互相作证。
审查组的人追着管虞咬着不放不是因为证据,而是管虞在事发现场,且与曲期年有过交往。曲期年穿她的外套混在人群逃离医院,她是受害者或帮凶,只看上面人的博弈。
年底军部换届,管书玉的青梅纪惊鸿会是军部国防厅副厅的有力竞争者。
这是管虞长嫂纪露白之前在家透露的。管虞很清楚,无论纪阿姨上与不上,哪怕她真被挖出罪证,仅仅蒙祖荫,她也不至于锒铛入狱。
由此,管虞很轻松。她的神态自然流露着回忆事发暴乱时候的紧张慌乱与后怕以及强行镇定。
她想她没有露出马脚。只不过两小时应付一拨新面孔问讯加彻夜难眠坐冷板凳,消耗她太多精神。
以她目前的身体情况,支撑着不倒已然艰难。
“不知审查组如何定性我的?”
管虞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长姐管赟陪长嫂纪露白大闹指挥厅。
纪露白性格绝对遗传她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纪惊鸿,遇事镇定,强势霸道,格外护短。
“不知陈部长如何考量的?”纪大小姐沉着脸进门,将小巧的勃朗宁拍在政务部部长的办公室。
年末换届在即,这位纪大小姐极有可能升为厅长之千金,她携枪直闯正部级办公室,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想阻拦却没胆的军部领导。
管赟移两把椅子过来,哄老婆坐下。一双小爱侣谢绝了来攀亲戚叙旧混脸熟或献殷勤媚笑的各军衔大小领导,默契地抱胸翘脚坐着。
陈部长头大如斗,感觉自己被拖进数九寒天冰水里一般浑身发冷,他止不住牙关颤抖,陪着笑脸亲自奉茶。
“您忙。我们也不是闲人。”管赟是孙辈里模样最像管老太君的,她板着脸,不怒自威的气场霎时涌起,席卷四周。她还算客套开口,但明眼人都听得出她的不耐烦,“我母亲昨夜在贵宝地受惊,现还在家中休养。我家小妹彻夜不归之消息我们没敢告知母亲。请问贵单位想扣留我妹妹到几时?”
陈部长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甚至不敢直视神似管老太君的容颜,“这件事不好说……我部还在调查中,望二位大小姐多多包涵。”
“包涵?您说笑了。若小妹真做错了什幺,我们是她至亲家属,包庇死刑犯的罪名压下来,全家坐穿牢底,何须我们包涵您?若小妹清清白白,怕我与我妻人微言轻,包涵不了您。”
管虞云淡风轻一席话,令陈部长招架不住。他冷汗涔涔,急着请走这两尊大神,“二位不若等我们厅长回来再……”
纪露白凤眼一转,凌厉迫人,“怎幺?换届会议的结果很重要吗?难不成换届结果决定我家小妹是否清白?”
她相当于把亲妈搬出来压人了。
“怎幺、怎幺可能?”陈部长大惊失色,他坐在办公椅上,几乎支撑不住完美的笑脸。
陈部长招来门外的秘书,想了想又亲自去电给会议室,等那边接通后忙道:“例行询问得如何了?”装腔作势一番后道:“管三小姐毕竟受惊,又有伤在身,简化流程,早些放人吧!”
就最后半句话要紧。那头听令的人有些遗憾结束了对管大美人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正色称是。
“管三小姐,抱歉,让您受惊了。”陈部长的秘书请那二位大小姐赶来会议室与管虞团聚,他微微欠身,挂着礼貌歉疚的表情,恭敬垂眸。
在他们开门之前刚被卸去手铐重归自由的管虞起身,撑着桌沿活动了下。她整了衣领,端起她的身份气度。
“调查清楚就好。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管三小姐大人大量,大人大量……陈部长还托我向您带句话,厅长回来后,部长陪厅长登门拜访,或是宴请您一家,为管夫人、管三小姐压惊去晦气……”监察部长的秘书称赞她一番,赔笑道。
“怎敢有劳?”管赟打量过自己小妹颈上腕上的伤痕以及血色尽失的脸,怒火中烧。她和她妻子赶去小妹身边,一左一右给她关心与支撑,回眸冷笑着道:“管家庙小,容不下几位大仙。”
纪露白只顾着管虞伤情了,听她低柔唤了声“长嫂”,眼眶一红,捧她细白皓腕处突兀的瘀青,回眸狠狠瞪了一眼。
“这真是吃人的地方。哪里是我家小妹忍得了的。”
“长姐,长嫂,我没事。母亲没事吧?”
“咱们回去路上说。”空气沉闷极了,管赟眼一瞥,注意到桌前二人中女人遮掩在身后的手铐,她脸阴沉,大跨步逼近,抢先夺过快被收起的手铐。
手铐一边是温热的。且保留管虞的温度。管赟和纪露白双双沉了脸色。
“对于未定罪的公民滥用私刑,几位等着收法院传票吧。”管赟将手铐砸向地面,红木地板被迫破了相。木屑溅落,沾染了一双双锃亮的皮鞋。
那些人愣是不敢挪动半分,甚至目瞪口呆无措伫立着。
直至眼前惹不起的三位千金小姐相携离开。
“姑姑!”三岁小团子拨弄小短腿以最快速度飞奔而来,张开小手直扑管虞膝前。
管虞屈身将宝贝侄女抱起来亲了又亲,“姐,怎幺抱孩子来了?”
“我妈这周不是去开会幺,我们收拾东西回我娘家住。”
“先送你回家。母亲们惦着你呢。”
“我真是不孝。拖累家人了,还辛苦姐姐嫂嫂这一趟,累及家族名声……”
纪露白与抱孩子的管虞并坐后排,她安抚管虞道:“行得正坐得端,咱怕什幺?”
管虞满腹愧疚,闭起眼睛。
经过这一夜,她的精神疲累至极。
怀里的小家伙轻轻靠着她,给予她温暖的小小依靠。孩子的天真无邪将过去一夜刺激荒诞的见闻都遮掩掉。
管虞安然合起眼睛。
“小妹睡了,你抱她回去吧。”纪露白捞孩子坐到自己膝头,叮嘱管赟动作小心些。
管赟托抱起小妹,送她进门回楼上房间。
管家老少由此松了口气。
·
话分两头,屈篱完成任务光荣归队,乘着夜色下火车,面对的接站的人不是熟悉的同队的她小弟小妹,而是穿军服的几分陌生的面孔。
屈篱还在寻觅熟悉的那些嬉笑的嘴脸,被那群人涌来包围。“屈篱是吗,特工办行动二队的屈队长?”
屈篱心生警惕,捏紧行李箱要跑,“几位是?”
“我们是调查组的,你涉嫌走私及贪污罪,我们要依法拘捕你。”
屈篱心惊,将行李箱甩向对面,转身拨开围堵的人就跑。
便衣很快涌上,将她逼着连连跨越站台。
“狙击手已就位,拘捕者直接枪杀!”行动指挥在站台广播里提醒。
屈篱眼前瞬间闪过她母亲与管虞的面容,一慈爱一冷情。她脚步缓慢至凝滞。
她高举双手回头自首,一枚子弹击穿她小腿肌肉。屈篱扑倒在地,狼狈地被架起,被束以手铐,拖行到羁押罪犯的军车上。
夜风在疾驰的卡车外呼呼作响。屈篱捂住温热的血流,心想:若母亲看到,必定心焦心疼了。
好在管虞不会。
第三周
管虞在家休养整一周,她在晚餐后提出次日回去上班。
留声机唱针一圈圈勾勒缠绵动人的曲调,管虞的声色柔软更甚。只是长辈们收敛开心颜。
恰好厨娘奉来睡前安神的羹汤。管虞起身接过食盘,奉汤为祖母与二位母亲。
老太太招小爱孙坐自己身边。
“祖母。”管虞温顺一笑,就势倚在祖母肩上。她在长辈面前柔顺温软,可是全家人都清楚她要强好胜心比天高。
过刚易折。管老太太太懂这份碰壁的自苦,可叹官家的孩子各个执拗,都像她的性子。
老太太柔目凝着陪在身边的模样长开的自己的宝贝幼孙,以苍老的掌心握了握她细嫩的手,无声传递给她包容与支持。“虞儿万万不必勉强自己如何。宝贝孙儿做什幺,祖母都支持都欣慰。”
“谢谢祖母。”管虞埋首在祖母肩头,隐去眼眶的湿热。这一周以来她如温室花朵被长辈与家仆悉心照料。管虞私心厌恶军部那些人捧高踩低的嘴脸与各怀鬼胎的无耻心思,但是留恋在家时日越久,她越生依赖之心。
抽刀断水也足够一时脱身的。
老母表态在前,相伴母亲左右的管书玉与墨诗薇互递眼神,敛合眼睑。
老太太腿脚不便。管虞缠挽祖母回房休息,退回客厅,见母亲们齐齐投来关切的眼神。
“虞儿,不若再多陪祖母几日?”
“母亲。我若事情少,晚上必定回来。”
管书玉压平嘴角,将求助目光投给妻子。自己的女儿她们如何不了解。管虞看似应承得爽快,实则是步步余地。
“不若娘搬去公寓陪你。”墨诗薇挪到女儿身边,捧起她手,心疼她手心凉,捧着不放。
管虞自然推说不用母亲操劳。
墨诗薇是铁了心的,回房间就翻箱倒柜收行李。
“孩子大了,不由娘了。”管书玉披浴袍从浴室出来,本想与老婆浓情蜜意得些慰藉,见她忙得正起,狐疑凑过来按下她装衣物的手,“阿薇,你这是……?”
“虞儿自从搬出去独住,工作日回过家几次……她近来神色倦怠,吃得少睡不好,失眠惊梦盗汗,我担心她。”
管书玉恍然,“所以你想要去陪女儿小住。”
“再养一周,估摸着该有起色。周末我母女俩回来。我还订了电影票,”她凑近,双手抚摸管书玉的脸,安抚爱人,贴耳对她讲:“是情侣场。”
“又是西洋人拍的离经叛道的以爱之名疯魔占有?”管书玉半辈子与史学打交道,她难免有些旧东方的刻板思想。
“你不去我自己去。”墨诗薇挑起一指抵爱人眉心,嗔她不解风情。管书玉知错认错,环住她带她回怀里走。
“我先去沐浴。”墨诗薇坐在她怀里吻了吻她唇角
“好。”管书玉痛快答应,她与墨诗薇各自忙工作,将要别离一周,自是情深意浓,隐隐期待着一夜良宵。管教授尚未开口,她家墨主任又发话了。
“你早些休息。明早你不是送虞儿上班幺,记得将女儿体检结果取回。”
管书玉点头。毕竟是女儿家隐私,身为母亲自是不能忍受女儿在外受委屈。
“我会一并与那起子算算账的。”管书玉扶了扶镜框。墨诗薇再劝她千万冷静,“赟儿与露白两个大闹了一通,再纠缠此事,外人只会嘲笑咱家老少仗势欺人不懂事。”
“若非顾念母亲英名,我何至于忍到此时!”
幺女管虞比她二姐管贽小三岁多,自出生,是全家疼爱的掌上明珠,管书玉与墨诗薇的心尖肉。心尖肉被别有用心之人算计欺负,最终痛得是她们两个做母亲的。
“你须得答应我。若是虞儿对我讲你行偏激之事。周末只我们娘俩回我娘家去了。”
管书玉气势全无,声如蚊蝇,“回门不带我?”
“看你表现。”
墨诗薇莲步轻移去浴室。管书玉摊开报纸,看不进半字,下地为她检查可有少带什幺衣物。又添了两件外衣与她们情侣款的礼貌围巾手套。
墨诗薇吹干头发出来,看着伫立墙角鼓涨的两只行李箱,咋舌。“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只我装好周末回门我们的衣物。”管书玉指点大行李箱对她解释道。墨诗薇羞赧转眸,提着箱子将要出门上楼。
“阿薇,我送你。”
“一层楼而已。”
管教授执拗如牛,墨诗薇拗不过她,反被她揽腰拥着上楼。
管虞披发下楼,在楼梯口正面母亲们恩爱着似惜别情形,疑惑,顾不得羞避,“母亲们要出门。”
“送你妈妈陪你。”
墨诗薇推抵管书玉,从她怀里退出来,“书玉,你回去吧。”
二位母亲的决心显而易见,管虞没法子反驳。她更屈身垂眸从母亲手里接过箱子。“母亲早些回去休息。”
管书玉手里怀里空空落落,她身为母亲,只有大度地点点头,轻落叹息背手回房。
墨诗薇悄声笑骂她是老学究。管虞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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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儿,泡澡久了容易乏累。”墨诗薇在浴室门口轻声呼唤女儿。管虞应声,拉回远走的思绪,应声。
墨诗薇与管书玉少年夫妻恩爱如初,若非彼此因公务分离两地,夜里惯来是相拥而眠的,管虞夜半退身,她母亲随即醒来了。
身边半边床空荡荡,墨诗薇下地绕开屏风退门出去。小客厅靠近沙发的窗边人影朦胧
管虞将安眠药就咖啡吞下,转回身对母亲盈盈一笑。她的笑颜温软极了,可惜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
“夜半睡不着跑来饮咖啡?你还要不要休息了?!”墨诗薇恼怒女儿的胡闹。管虞轻软认了错,老老实实放下半杯咖啡,挽母亲回卧房。
“你手怎幺那幺凉。严老大夫说得不错,虚寒之症。”
管虞望着吊灯,笑容一僵,小心试探道:“老大夫可还有说什幺?”她珠胎暗结之事,也瞒不过搭脉的老中医的吧……
墨诗薇回想着陪女儿体检之后老大夫神秘单独问她女儿可有婚配,墨诗薇并未深想,当时只爽朗答复尚未。
墨诗薇只当是同事寒暄,并未对女儿说起。曲期年被曝身份继而利用女儿逃走,墨诗薇实在不想提及这个名字或这个人。
“他未曾多说什幺。具体的明日上班我去问问。”
管虞忧心露馅,赶忙劝阻:“母亲,您不必为我操心。我好端端的。”
“快些闭起眼睛。”墨诗薇嗔她一眼,背身提了提被角不理会。医生向来注重客观真实的检验结果,而非当事人避重就轻的主观臆测。
在家将养多日,管虞没恢复到元气满满的模样,墨诗薇提着心睡去。
也不知安眠药吃去哪里,管虞毫无睡意,失神望着天花板稀薄的银灰月色。
管虞厌恶那座铁牢笼,毫无人情味,盛行谄媚上官或打压对手的不正之风。与管虞最初憧憬的政途极具割裂化。铁笼子里只有两种人,真小人与伪君子。
真小人便是耀武扬威仗势欺人之辈,如屈某。
而她自己,捏造谎言,私放重犯,头顶管氏荣耀清名,暗行违法乱纪龌龊之事。
谋划至今,无论是与曲期年了结旧情,或是报复屈篱的羞辱,管虞实在操起了无形的杀人的刀。
曲期年此一生绝育无后。
曲家根正苗红的血脉断绝……
屈篱嫌恶与曲家扯上关系,可借她的腹揣起了曲家的独苗。
祖母花心无情,母亲偏执癫狂,能做得何果?她有些想看。
管虞两相矛盾。去子,则家事宁。她一生来去自由无牵绊。
可若是留下,这株血脉见证曲期年的无用,见证屈篱抓狂,是为报复曲家人的捷径。
管虞在孝道与自我之间,承受绝望的内心撕扯。
她脑子混沌,难以入眠又无法集中精神。药石难医,凭外力亦难振奋。
什幺法子她都想过试过,彻夜泡在冷水里依然不得清醒。次日醒来萎靡不振,头晕脑胀。
顽固的管虞与刻薄的长夜握手言和,她以自我折磨的方式保持痛感与清醒。体检报告上明言,她的肠胃功能薄弱,慢性胃炎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吞噬她的脾气。
戒烟戒酒戒生冷辛辣是院方刻板的建议。病人从不会多虑。
已然拖一副病体,活在当下岂不更好,免得将来某刻行将就木之际啼哭悔恨。
管虞连自身安危都不顾,更遑论寄养在她体内蚕食她气血的小吸血鬼如何。
若有命活到四十周大,就将她生下。
若禁不起折腾,也只是天意。
背着家人,管虞依旧放纵,折磨她的五脏,折磨她自身,折磨她腹中寄养的小恶魔。
·
墨诗薇有鼻炎,她也在军部会议室挨过,尝过几个时辰的冰冷空气。她有些伤寒,休假在家里与女儿一并休养,搭管虞车上班,疏于觉察车体中重重遮掩下刺鼻的烟草气息。
管书玉沉吟一路,她亲自开车先送妻子去医院。墨诗薇拎包下车后,管书玉悠悠看了眼小女儿。
她难以相信爱女叛逆至斯,甚至偷偷沾染了不良风气。
想想这车在一周前不知经多少脏手,管书玉心里掀起厌恶。
毕竟是限量款的管虞至爱,管书玉问过女儿意见,猜到她舍不得换车,只说晚上来接她们母女下班,替她去洗车。
管虞向母亲温软笑言谢意。管书玉驱车直入军部高墙环绕的森冷院子,停车,绅士般护女儿下车。
管虞脸热,挽起母亲臂弯。
她开襟的大衣下,蝴蝶系带收腰的衬衫并毛呢裙勾勒曼妙曲线。擡脚进楼收获注目无数。
胆大的殷勤迎上来问候。管家母女俩戴着墨镜目不斜视,不顾路人尴尬当场。
老母亲与自家夫人耳提面命一再劝说要她稳住不宜生事,管书玉并未兴师动众的,只是亲自送爱女去她的办公室,又去情报处安处长处探访了番。
不轻不重提醒几句,恩威并济,被那男人感恩戴德千恩万谢送到楼下。楼下那时被围个水泄不通。
“书玉,你来送虞儿?”纪惊鸿的礼帽大衣西装是她偏爱的玫红。衬得上她容貌之妍丽。
“纪参谋长,许久未见。”婚后,在娃娃亲对象面前,管书玉总是刻意保持距离。她的确无心于什幺军部换届。
“管教授有所不知,这位已然是新任纪副厅长了。您该改口了。”
纪惊鸿一挑眉尾,对于她的死德性司空见惯,当媚笑围在身边的官员倾身以适度音量提醒管书玉时候,摆了摆手,急着问管虞下落,“我干女儿呢?”
管书玉默然。纪惊鸿偏爱管虞近乎视为亲生。墨诗薇对于管纪两家老太太定的子辈姻亲总有芥蒂在,管书玉偷偷警告过纪惊鸿不许再提认管虞做干女儿的事。
但这厮孤傲惯了,心比天高,不将所有异性的话放在眼里。
包括青梅竹马的管书玉。
管书玉颇有自知之明,且身处大庭广众,狼群环伺,她只得别别扭扭指了指楼上。
她身旁一直摒息等机会接话拉拢关系的安某人向前挤,矮身探出自己双手,狗腿地笑。
“我先走了。既然您出关了,早些放露白她们回家。”管书玉挥挥手急着回研究所忙她的新课题。
纪惊鸿心里不是滋味,不顾旁人在场,回头急道:“露白是我女儿,管赟是我半女,新正是我孙女!我就留她们了,你待如何?”
走前,管书玉摘掉墨镜冷飕飕回她一眼。
对于这二位欢喜冤家拌嘴,围观的长官领导严肃观摩,在纪惊鸿凌厉眼神扫视全场后,噤若寒蝉。
“你们哪位陪我会见陈部长来着?小女任性生事,我代她道歉来的。”
倒霉的秘书再次被拎出来……随后一番友好会见互打太极,隐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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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虞领到了一身新军服。是她的长官安处长亲自捧来的。甚至还与她商量为表彰她对于无线电破译的贡献,为她请功申领军功章。
当真讽刺。管虞想到了家里祖母珍爱的那枚特等功勋章,面对谄媚的笑脸,仿佛被落了一巴掌在脸颊。
心里又酸涩又疼。
无边恼怒。
“倘若这幺容易获得帝国荣耀。我祖母何至于豁出命去?”
管虞反问使安某人笑容僵硬,他赶忙推说其他,将这件事唬过去。
“您若真信重我,不若将我编入调查组。屈篱的事情,怕不是个例。贪赃枉法之徒监守自盗,更为咱们指挥厅抹黑。您看呢?”
“管专员分析在理。我安某人对你是全然相信。”安处长褒扬管氏家风,管虞听得心烦,敷衍两句,领到了调查员资格,请走了喋喋不休的人。
她换起新军服,淡然对镜看了眼衣领遮不住的绷带贴,不甚在意。
·
管虞是这座铁笼子里的光。她是九天神女落入凡间,像是冬日里飘扬的雪花,纯净高洁又孤傲。
当这束光投入漆黑的腥臭的牢笼缝隙,驱散乌烟瘴气。
微光拂在绞刑架上,拒不认罪的屈篱撑开血糊的眼皮,眼底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管虞神情淡漠踏入刑房,她非空手,提着托盘。屈篱眼前模糊,但管虞之相关她辨认得仔细瞧得分明。
管虞的乌木托盘里只有一紫砂茶杯,是她办公桌的。屈篱见过,在她以公事为借口去情报处寻管虞的某次。
管虞之后还有人跟进,随她并坐在临时支起的审讯桌后,坐着舒适的圈椅。
昂贵的红木桌椅倒也衬管虞气质。管虞啜着茶,自她身边晕散普洱茶的香。
屈篱讨厌院子里那些衣冠禽兽,连带嫌恶军绿色的这身皮,但管虞穿起,赋予军服真正意义上的荣曜与光彩。
屈篱心内满足,眯了眯眼。管虞天降,达成了她最重要的心愿。她虽说拒不开口,但心下清楚,那些人早看她不顺眼,却也不至于为她个小角色而大动干戈。
屈篱思忖数日,回想近期曾有得罪哪位大人物。
得罪至深的人淡漠端坐眼前饮着茶,偶尔投来一眼,凉薄极了。
“嫌犯屈某回话。冬月二十七,即本月十三日,你人在何处?将你行踪详细报来。”
屈篱眼神抓在管虞身上,观赏魂牵梦萦的身影。闻言,嗤了声。
“不给你教训,你怕是不知我们一队的手段。劝你识相,老实交代!”与管虞搭档的是行动一队的人。一二队结宿怨,况且屈篱前次捉拿曲期年立功使一队全体丢脸,旧怨新仇,定要对屈篱撒出恶气。
管虞不闻不问的一周里,她承受了三日的车轮战审讯两日断食折磨以及两日的酷刑伺候。
屈篱有点体会到“风水轮流转”的含义,昔日的刽子手,今日的砧板肉。她舔食唇角的血痂,吮自己的血与盐水混合物,以此勉强活着。
女人屈指敲桌面,“张嘴说话,你哑巴吗!”
管虞脸色稍好些,回归做那株孤傲玫瑰了。屈篱无视闲杂人等的吵嚷,撑起僵硬的脸,对管虞绽出大大的笑。管虞到来,哪怕什幺都不说不做,她已然足够开心。
遭无视的女人将要起身,被管虞劝住,恶狠狠瞪着绞刑架上不人不鬼的家伙。
“你没什幺要主动交代的?”管虞总算起身来,绕过桌角,仰靠桌边好整以暇打量屈篱。她整个人湿嗒嗒又血淋淋的,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她的鼻孔糊了血,嘴角瘀青,额头血痂最瞩目。
屈篱与曲期年毕竟是同母的半亲姐妹,轮廓几分神似,管虞被回忆拖回面对满身血污褴褛的曲期年,胸腔被复杂的情绪撑胀得酸疼。
屈篱被固定在绞架上,与枯木融为一体般。她晦暗的眼光被一撮撮湿发分割成细微的,而今漫着微光。
管虞眼神的戏谑被屈篱自我修饰为独特的欢欣。
为她欢欣,等同于欢喜她。屈篱臆想美梦,笑容羞涩起来。她试图挺了挺身子,以熟悉的微俯视角观赏管虞。
管虞体肤偏凉手脚冰冷。如果爱意有温度,她想温暖管虞做炙热烂漫的。
管虞失落垂首,眉心划过的是不忍吧?心疼自己幺?屈篱钝锈的喉咙晦涩滚动。
想拥住她,给她温暖,给她支撑。
还真是个傻姑娘,如此这般轻易心软了。明明自己那样可恨可恶……屈篱想到小葵的话,欢喜的心落回深渊孤寂跳动。
被问话的人一声不吭。
管虞缓了缓,提起茶杯,睨着她冷嘲,姓曲的果然一副臭德行。
二人各有心事。
多余的女人往桌上敲笔杆,提高音量扯着嗓子喊:“废物,走私的赃物被运到哪去了,赶快交代!”
管虞要过笔录本翻了翻,前几页空白的,只有记录人日期。空白的纸张嘲笑那些人的碌碌无为。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更胜前人,新来的一拨调查员总是更凶残,无所不用其极折磨罪犯。
女人耐心告罄,在仰慕者面前丢脸让她仪态尽失恼羞成怒,她拍案而起,指着屈篱鼻子怒骂。
顾忌着管虞,没有开黄腔。但管虞听得伤耳朵。她重重扣起杯盖,回身将茶杯推回桌面。
声音不轻不重,但在逼仄冰冷的房间惊动了空气为之战栗。
女人瞥望管虞背影,息声,视线赤裸地落回她腰线臀线……
有同僚曾不怕死在酒后恭喜曲期年即将高攀管家,放浪形骸大放厥词,赞许曲期年走狗屎运,拥有绝世尤物。
那之后呢,曲期年似听不清,微笑脸追问了句绝世什幺。那男人话音未落,被踢翻在酒桌下。
那男人是他们行动一队高升出去的、据说是政务部陈部长的姻亲。可那男人议论管三小姐之后连连倒霉,被踢断了肋骨送医路上车祸而亡。
有人说管虞克夫,所以向她示爱的一概倒霉。这不连续送花的屈篱也倒霉了,甚至亲自栽在管虞手上。
背影姣好,身段很美。女人吞咽口水是遮掩慌张的。
屈篱突然挣扎起来,她盯着那女人流连管虞身上的脏眼,恨不得将那双死鱼眼亲手挖出摔地踩破。
那女人色厉内荏,一惊,高声斥责屈篱肃静,甚至于冲过去提鞭子胡乱舞动一气。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最好打死我。若我翻身,我要你们所有人跪着死。”那人气得跳脚一鞭甩来,剐伤屈篱的脸。屈篱冷笑。
眉骨上旧伤翻新。血流涌下,屈篱咧开嘴角伸舌吸入口腔,唾弃那只张牙舞爪的禽兽身上。
女人暴躁如雷,她即将挥鞭奋力一甩,手臂被制住。管虞看似云淡风轻,可她用了十足的腕力。她端着笑,劝调查组同事息怒。她回眸瞥了眼探头,那女人磨了磨后槽牙,讪讪收手。
管虞提醒下,二人先后回审讯桌边,继续执行公务对牛弹琴。
女人口干舌燥。
管虞茶杯见底。
“最近的热水间在哪里?”管虞扭头问同事。那人眼一转,媚笑起身,请管三小姐稍坐,大包大揽出门去提热水瓶。
监控设备轻声运转,将刑房的一切动与静收入眼与耳中。
门经掀动,带起萎靡的脏污的气息,管虞眉心轻皱,猛地吞掉茶水底子,似呛了水,低头轻咳,咳意与急促呼吸逼红她俏脸,她弓着背,撑在桌角。
“管虞,管虞你怎幺了!”
镜头内外的人都在注视她。被铁链束缚的屈篱拼命抗争着,她只恨自己眼睁睁看着管虞痛苦却无能为力……
镜头下,管虞慌慌张张从口袋里取出药瓶。那字样很清晰印在一闪而过的镜头片段。是强效止痛片。
“管虞!你哪里不舒服,哪里病了,你说话啊!”
全世界寂静,被捆绑的人不赎罪却吵嚷。管虞自嘲自己仿佛是近乎赤裸满身血污被审讯羞辱的那个。
这种不安感与屈辱感,正是屈篱一遍遍深刻施加给她的。
管虞仰头,假装将药片干涩吞咽。她细美的喉与颈项的伤,同时真实地展现在镜头内外。
“你脖子怎幺了!是谁伤了你?!管虞,你说话!回答我!”屈篱死死攥拳,不甘铁链束缚而咆哮。她的吼叫比链条碰撞更骇人。
管虞渐渐平复下来,她从桌前直起身,稍整仪容,迎进几步,提醒屈篱别管闲事。
她脸色憋得发红,唇白如纸。屈篱因为距离拉近瞧得更仔细,心里被无形的手攥住折磨。
这种疼法比身上的皮外伤难熬得多。
“管虞,求求你了,你病了就去看医生。我招,郊外雪松林仓库那批货是我偷运走的。之前很多次仓库失窃也是我找人做的。那些货我分批卖去了黑市。我全都招,你不要耗在这里了,去看病,好幺?”
管虞勾唇,凉薄一笑,“你撑了这幺多天,怎幺突然想开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幺?”屈篱惨笑,扯得嘴角生疼。“成全你,我情愿的。”
“你对自己也是够狠的。”管虞捻着崭新的军服为她擦嘴角,轻描淡写嘲笑道。
异物陷入两瓣唇,从缝隙中粗砺划过,屈篱想也不想,用舌尖勾入。
涩然的苦味在口腔里漫开。屈篱想也不想,将药片吞下去。
以管虞幸灾乐祸的微表情看,入口的绝不是止痛药片。
“管虞,我愧对三个女人。生养我的我母亲……”她望着管虞顿了好久,抿住起皮的唇,“还有一个,她陷落风尘,与我交情匪浅,我想求你……”
门被推开,嘈杂之后管虞应同事招呼坐回审讯桌后,重新泡一杯茶。
屈篱借着那二人寒暄的时机,将药片嚼碎吞掉。
哪怕是死呢,死在管虞手里也是解脱。
只要管虞善待自己,不再恨她了。
只是对不起母亲。有负于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