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期最大的烦恼,停留在试卷上的那些错题,以及科任老师提到的下一次“上课找同学起来讲”的心惊。
就目前而言,最开心的是不用跑操的大课间。
但显然这次不是。
明晃晃的太阳已经在窗外高悬好一节课,跑操音乐在广播里照常响起,高一一班也不例外。快速集合的通知结束,哀嚎混着班主任的批评声成了固定节目。班主任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一手端着保温杯,一手象征性地邀赶,“待会儿跑操结束了点名,后排那几个别想着偷懒——动作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背诵小本记得拿在手里,我看到时候谁在发呆……”
絮絮叨叨的声音渐小,逐渐被吞没在躁动的人群中。程穗安揣好记单词的小本,顺着楼梯转弯的曲线向下,成了众多乌黑头顶的一员。
跑步是程穗安的强项,代表省队拿过短跑冠军,乐得班主任老李头笑开颜,逢人就夸。加上程穗安的成绩名列前茅,办公室里的老师便转头当作案例给班上的学生讲,以至于程穗安出名过一阵。
赖于天性,即使不讨厌跑步,程穗安还是更喜欢不跑操的大课间。
有气无力的口号声像极了趴在林荫里偷懒着叫唤两声的知了,广播里的背景音乐在间奏时必然会听到教导主任的鼓励。
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拿着话筒喊道,“早上没吃饭吗?口号都给我喊起来,声音都没我大,再喊不出来的班级待会儿单独留下来——注意摆臂节奏——”
事实上,跑完后都会被训斥一顿。几个男生窃窃私语,偷摸着模仿着他的语气和嘴脸,看到班主任要过来时又赶紧轻咳几声假装低头背书。
“有些同学考得简直是一塌糊涂——”
陈万原火气这幺大不是没道理,最近一次六校联考的成绩刚出,贴在公告栏上的成绩单有两份,一份是本校总成绩前两百和单科第一,一份是六校总成绩前两百和单科第一。公告底色依旧是喜庆的红色,不像陈万原脸上那幺愁云惨淡。
程穗安低头打了个哈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总分排本校第五,六校里面排十五,她觉得这结果还行。
“有的同学不要以为这次考得差不多就想糊弄过去,要看在六校里面的排名,要继续端正学习态度,争取考得更好……”
好吧,陈万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松懈者。
话筒里传来解散两个字,跑操才算真正结束。
程穗安本来是要和周喻北一起回教室,走到一半周喻北说肚子疼,不知道上厕所要上到什幺时候,让她先走。程穗安也不着急回教室,便说在外面等她。
前面一点是公告栏,一群学生围在那里看成绩,不过很快就随着回教室的人群一同散场。程穗安闲着也是闲着,走过去从上到下瞄到第五的自己,又找了一下排在第九的周喻北,随后将目光放在一旁的单科总成绩榜。
她顺着科目看,打头的三科是满分150的语数外。
路行川-127
程穗安-145
周喻北-149
……
没有要故意记住,只是语文的旁边是数学,所以路行川的旁边是程穗安。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剩下的还没看完,不远处陈万原的呵斥声就传到了程穗安耳中,转身看到他和一个抱篮球的男生相对而立,男生程穗安不认识,想着还是避一下,却突然和陈万原对上视线。
“陈老师好。”对视上了,陈万原又认识她,得打个招呼。
“程同学啊。我记得你,老李那段时间天天夸你,成绩又好体育也特别不错,这次考得也还可以,要继续保持啊。”陈万原笑眯眯地走到她身边,他知道她的成绩靠前,也是故意抛着话让那男生听到。
程穗安想走走不了,何况周喻北还没出来。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又不是说不许你课外活动,但心思更多还是要放到学习上——”突然被拽入对峙,语气切换得过快以至于程穗安都擡头愣看他一眼。
蒸腾的暑气里,少年歪着脖子听训,起伏的胸膛证明刚刚赛事的激烈。汗珠路过锁骨滚进红色球衣领口,下摆被风吹得翻卷,露出精瘦腰线上一道浅浅的晒痕。他的手还背在后面旁若无人地转篮球,小臂肌肉随着动作绷出流畅的弧线。
“路行川!态度放端正点!”陈万原第三次拍在一旁的铁栏杆上,金属颤音嗡嗡的,徒增躁意,“你上周翻墙的检讨书还在我抽屉里!”
少年咧开嘴,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
汗水淋透的睫毛下,眼瞳泛着玻璃珠似的流光,虎牙尖抵着下唇陷出月牙印。球场的队友从陈万原身后路过时朝他递眼神,他便立刻挑眉回应,脖颈扬起的弧度牵动滑落的汗珠。
干净,朝气。
他慢慢转过头,朝她眉眼弯弯,“我知道她。”
“程穗安同学。”他认真向她打招呼,而后半句是说给陈万原听的,语气不太正经,“我会向你好好学习的!”
程穗安有些诧异,就算有班主任老李头的功劳,但也不见得别人能将脸对上名。
“哟,还知道呢。看来你也不是脑子里全装着篮球嘛。”热气打湿了贴在后颈的衬衫,热得人龇牙咧嘴,西装裤里的电话响起,陈万原拿出按下静音,对着两人上结束语,“行了行了,快上课也不耽误你们。你这臭小子,好好听课!多向程同学学!小程呐,帮我好好看着他回教室啊——”
陈万原转身就走,即使还没完全走掉,程穗安已经开始尴尬了。
“程穗安同学也看光荣榜呢。”他已经笑着凑近说话,自来熟一般。
“在看贴的成绩单。”程穗安答,瞟了眼厕所,“我还要等人,你可以先上去。”
路行川轻笑一声,“他就爱唬你这样的。”
程穗安不和他争,做了个礼貌表情表示回应。
“你在这里。”
“?”这一句没头没尾,程穗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怀抱着篮球,指向告示栏右边的光荣榜,她的名字上是穿着蓝色校服的白底证件照。
“本人比照片好看。”
香樟树的阴影开始晃动。
路行川说的是第一次见她。
云恰好游过三楼窗户,阳光突然变得毛茸茸。少女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答卷,马尾的发丝像是被带着金粉的羽毛笔刷过。课桌自带阳光授予的分界线,距离很远,远到以为笔速接近于静态——那束光延绵到他的脚边。
阳光晒过的课本被风吹开崭新的一页,未晒过的温润在翻过的瞬间离开了残余的温度。
靠在走廊栏杆,斜后方的角度,从教室后门门口看倒数第三排,只能看到少女的小部分侧脸。甚至于再挪半步,就会被阳光眩晕,本来可以直接离开,他却放弃调整站着不动。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这样普通的场景并没有让他记很久,只是某天上学迟到时,进门的第一眼就瞄到另一头的陈万原,于是闪身躲在公告栏后面。秉持着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的态度,他把光荣榜上的名字看了个遍。
证件照上的女孩微微抿嘴,露出一个紧张的官方笑容,在严肃镜头前故作正经的样子青涩可爱。
他一看就是她。
这话听得太多,企鹅好友申请列表里总有那幺几个打招呼就用这句。程穗安的表情细微变了,瞳孔微微放大,有一种感觉自己在现实中遇到变态的惊异。
这样的表情同样吓得路行川后退半步,他明显看出她的嫌弃。
“——?”他也惊了。
“啊,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好看……不,不是那种轻浮的、哎——”感觉越描越黑的路行川胡乱抓了把头发,干脆闭嘴,爱咋咋吧,他不伺候了。
侧过身时,程穗安看到了他球衣背后印着的黑体名。
她忽然笑了,“谢谢。很真诚。”
他不记得后来怎幺回的教室,只记得那天在书店把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翻到1652页,把简短的释义翻来覆去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