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烛花爆出个双蕊,傅明章执起银剔子将灯芯拨亮,青瓷灯台在宣纸屏风上投下摇曳光影。\"娘子何出此言?\"他转身时广袖带起一缕沉水香,眉间蹙起川字纹,\"冯子真乃今科呼声最高的省元,翰林学士王介甫亲赞其\'经术湛深\',这般人物怎就配不得般娘?\"

崔昭卸下九鸾衔珠金步摇,铜镜映出她眉梢凝着的忧色:\"郎君可曾细想过?般娘自小饱读诗书,最是慕那\'清素若九秋之菊\'的品格,性子倔,又认死理,若真许给冯家郎君这般八面玲珑的世情通,怕是...\"玉梳滑过鸦青发丝,她忽地顿住,菱花镜里浮起女儿执拗眉眼,\"前岁上元,她为盏走马灯能与韩家小娘子辩足三刻,这般心性,怎堪与机变万端之人朝夕相对?\"

傅明章摩挲着定窑梅瓶的手蓦地收紧,瓶身冰裂纹映着烛火明明灭灭。良久,他拣了枚松子慢慢剥着:\"依娘子高见…...\"

“《东京梦华录》有载,近年榜下捉婿多取寒俊。”崔昭将头上最后一根珠钗取下,放于黄梨花木梳妆台之上,缓缓道,“倒不如择个家世清白、学问实在,性子率真的举子。便如...\"她忽地噤声,菱花窗棂外飘进几片细雪。”

\"便如那榆木疙瘩似的呆书生?\"傅明章忽笑,松子壳在青玉碟里脆响,\"前日杨六郎送来幅《雪竹图》,题跋倒把黄荃认作徐熙——这般憨直,娘子可中意?\"

听了他这话,崔昭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你瞎说什幺!”她坐直了身子,急道:“六郎这孩子是没什幺,但你看他们杨家那个样子,算得上家风清正吗?”话音未落,忽见丈夫眼中促狭,方知又被戏弄,气得将帕子掷向那张含笑的脸。

杨铮的父亲杨蜀当年是有名的俊俏风流才子,若不然也不能将崔相的爱女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可。如今人虽已年过不惑,却依旧是流连花丛,红粉知己甚多,为此,杨大娘子可没少到崔昭跟前哭哭啼啼。

想想杨大娘子,崔昭心里更犯嘀咕了,这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若谁家女儿真嫁到杨家去,这日子还怎幺过。

“瞧你吓的。”傅明章眼中含笑,拾起被妻子扔下的帕子为她沾了沾鬓角的细汗,将她拉入怀中:“这怎幺还出汗了呢?”

“这如何能不惊吓?”崔昭伏在他怀中,轻声道:“六郎这孩子自是好的,但女子婚姻大事,自来便要格外认真细致些,不光要看郎君品貌,更要看家风婆母……”

更深漏残时,傅明章辗转反侧,引得填漆床咯吱作响,惹得崔昭也睡不着。

崔昭望着帐顶团窼纹,忽道:\"前日里入宫,皇后娘娘与我说……今岁知贡举是张尧。\"见丈夫猛然侧身,她声音又低三分:“他外甥今科也要参加考试,他便要殿试的考官把他们张家的外甥取在第一名。而这位冯郎君如此出众,木秀于林,张家又怎幺能不防?张尧早与封弥官打过招呼,凡冯姓贡士试卷,都不要列入上报的准考名册和公布的应试名单。”

听完后,傅明章久久没有说话。

如今官家宠爱张贵妃,爱屋及乌,连带着她的伯父张尧也一跃成为官家宠臣,成日里弄权耍奸,作威作福。但御史弹劾他,官家不但不降罪,反而申斥御史,久而久之,朝中竟无人敢与张尧争锋,张家愈发跋扈。

傅明章听了此事,虽然气愤,但却也无能无力。他虽是宰相,这几年却因与官家政见不和而多有争执,官家已然对他不喜,若是再因此事开罪了张尧……只怕他这官也不用做了。

傅明章望着枕边“平章军国重事\"玉印,想起上月御史唐介被贬春州,喉间似堵着冷铅。

“若是他挺不过这一关,只怕别说连中三元了,连同进士都难得;若他想办法化解了此事,只能说明此人心思缜密,般娘哪里驾驭得了他?”崔昭将利弊都摊开来与他说。

傅明章沉默良久,没说同意,也没说否决。但是自此之后,他再未提起过此事。

……

傅般若近来觉得母亲很是奇怪。明明除夕和元朔日刚刚做了新衣,她却又唤匹帛铺子的裁缝到家里,又是选布料又是量尺寸的,短短五日竟然做了六七套春衫。

晨光漫过万字锦地窗,傅般若立在垂花门下,看小鬟们捧着醉仙颜缭绫穿梭。崔昭正吩咐锦云记掌柜:\"这匹醉仙颜要裁作旋裙,滚上瑟瑟绦子…...\"

“阿娘,可以了。”傅般若拉住兴致勃勃的崔昭,“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再做多了就是浪费了。”

“怎幺能是浪费呢?”崔昭不乐意了,“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正是爱红爱俏的年纪,你这孩子,也真是奇了怪了!给你做身新衣裳还不乐意?”

“不是不乐意,是做太多了,穿不过来。”傅般若有些无奈,“最近又无事,在家里哪里用得上这幺多?”

崔昭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温声说:“般娘,你如今年纪也大了,是时候多出去走动走动,认认这汴京城里的各家各户了。要不然等你出了嫁再去,哪里来的及?”

傅般若恍然大悟。搞了半天,母亲这是想为她相看人家了!她随即又有些疑惑,前世里这个时间段,母亲只是旁敲侧击了她一些关于夫婿的想法,倒未如此直接地便要带她去露露脸。

她想了想,怕是她前世那句“才须胜小谢,貌当压卫阶。”将母亲吓怕了,挑挑拣拣才留到了二十二岁还未出阁。

“阿娘!”她不愿与崔昭多聊,只好扯开话题道:“阿彧下月就该回来了吧?这过年都不让回家,书院也未免太狠了一些。”

崔昭却不吃她这一套:“阿彧自有他先生管教,我可不管,我现如今就只能管教你了。”随即她压低了声音道:“般娘,对阿娘你还有什幺可害羞的?你快说说,你到底属意什幺样的郎君!”

“……”傅般若语塞,正冥思苦想如何敷衍上母亲几句呢,门房忽然通禀,庆国公府的三娘子来送年关的礼物,想邀傅般若出去瞧瞧。

傅般若如蒙大赦,忙不迭道:“阿娘,既然滔滔来了,那我就出去瞧上一眼,她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崔昭叹气:“行了,你去吧。”她恨恨地戳了戳傅般若的额头,“改日再收拾你。”

庆国公府的三娘子姓汤,乳名唤做滔滔,与她关系密切的小娘子都这般唤她。她出身显贵,曾祖是开国元勋,皇后是她姑姑,国公爵位世袭罔顾,是汴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勋贵。

傅般若其实与她并不如与韩凌波,崔眉熟络,但偏偏这汤滔滔却极为喜欢她,时常邀她一同游玩。

汤滔滔比她小上两岁,她姑姑汤皇后膝下无子,甚是寂寞,便认了她做养女,自八九岁起就养在宫中,平日里很少有机会见面。

“你今日里怎幺有空来寻我?”傅般若拉住汤滔滔笑道,“皇后娘娘也舍得放你出宫?”

汤滔滔是个皮肤莹白,脸庞圆润的姑娘。她其实并不如何丰腴,但偏生生了一张圆脸,杏眼桃腮,琼鼻瑶唇,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娇憨甜美。

“只有今日一天。”汤滔滔也有些忧伤。她虽然自幼在宫中锦衣玉食,但也知道,那并不是她的家。更何况汤皇后为人木讷,做事一板一眼,并不得官家喜爱,宫中人惯会踩高捧低,待她也多有轻慢,不比家中,难免有些委屈心酸。

“般若姐姐,你陪我进宫住上一段时间吧。”她倒并不纠结,忧伤也只有那一霎那,随即便笑嘻嘻道:“这可是得了皇后娘娘恩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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