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事?”

王之牧见她突然跪下,也不忙着让她起身,只是食指一擡。边上的贾管家便会意,将下人全驱到门外,又闭了门,亲自守在外头。

慧林方才那一皱眉就轻易定了她的生死,但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姜婵绝非轻易言弃之徒,毕竟她可是一缕从阎王殿里走过一遭的幽魂。

王之牧早在贾管家向他禀报她与徐母的纠葛之时,便已猜到她的目的。

她想再搏一把,借着他逃脱徐家人的掣肘。对他来说小事一桩,但他向来不喜被人算计,想从他这处拿到好处,不死也脱层皮。

想要为王之牧办事之人多如牛毛,但他向来是个狼顾狐疑之人,想要被他收罗,就得亲手将自己的弱点交给他,将自己弱点主动暴露给他,全心全意向他靠拢。

姜婵上一世本不信鬼神阴阳之说,但偏生她重生在了另一人身上,又怎生这幺巧,王之牧求了数月的高僧偏是她前世的姑丈。她并非善男信女,姑母已逝,她借着姑母的余恩去赚些活命机会,想来姑母也是能理解的。由此颇感欣慰,看来老天也并非要对她赶尽杀绝。

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姜婵大胆睨了眼坐上的王之牧,这人哪怕不发一言亦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想到此人冷清冷心,不好对付,遂思忖半天和和气气开口:“咳……妾身一见圣僧,便觉他与故人有几分相似。方才想是圣僧贵人忘事,且待妾身略施谋计,定能让圣僧重拾记忆。大人今日再救妾身一回,妾身铭感五内,只不过,何不送佛送到西……?”

她一语道破王之牧心思,令他一向成竹在胸的姿态变得别扭,可他面上却冷冷一笑,虚与委蛇道:“何出此言?”

姜婵正色道:“妾身所求不奢,求大人助我摆脱徐家母子,妾身便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王之牧不禁挑眉,心中却是隐隐不快。他本该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而她以眇眇之身却依旧傲骨嶙嶙,出身贫寒的小娘子自然不似京中贵女一般自幼耳濡目染,却能巧舌如簧,的确令他颇为吃惊。

之前在月下狼狈不堪的村野妇人,何以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王之牧虽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却有些用处,也不妨暂且收归己用。

毕竟他深知机遇可遇不可求,如今上天把她送到身边来,也是峰回路转,莫非这便是此行的破局之处?

“我知道了。”他撑塌而起,脚下掠过的风掀了袖角一侧,打在她的身侧,门页一掀一阖,有带着墨香的风扑来。

姜婵正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起身,贾管家疾步迎了过来,嘴里道娘子需要什幺尽管开口,大人吩咐了,老奴定会置办齐全。

有用处总比没用处好,姜婵欣然领命。

*

“那边如何了?”王之牧略带疲沓地揉了揉眉心。

”娘子每日要一盆牛乳浸手……每日卯时亮灯,子时熄灯,昨夜竟是灯火亮了一夜。”他揉眉的动作停了一瞬,贾管家觑他神情,斟酌补充道:“老奴探了娘子几句口风,她自幼生长在临县,与那位贵人也并无渊源。”

王之牧辗转难眠,后半夜几乎没怎幺睡,天刚微微亮时鬼使神差地起身往姜婵的侧院行去。进了门,见残烛有泪灯火已阑珊,她人却不在,倒是桌上摆了一幅被剪开的刺绣。

他正看得出神,窗边的蜡烛哔剥响了几声忽地灭了,夜色还未全褪,房中一霎不辨形状。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破风声,他一时躲闪不及,只勉强用手背挡了下,瞬间被不留情面的划了数道口子,往外渗出丝丝血滴。

“放肆!”王之牧鲜少如此疾声厉色的发威动怒。

姜婵在黑暗中听到熟悉的声音,骤然吓得心惊肉跳,想着这是报了他之前伤自己的仇,又想到这人的心狠手辣,顿时脸上血色褪了一半。

“大……大人,妾身以为是遭了贼人……妾身有罪!”姜婵赶紧从窗边摸过火镰点了,捧了灯,骤亮,昏黄的光中倏然出现了王之牧面色铁青的脸。

她做贼心虚道:“大人,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言讫,将灯盏置于桌上,又去取了些金创药,下人劳作经常有些磕磕碰碰,这些药品倒是好找。

王之牧也任由着她在自己手上捣腾了会。

她的手指比贵女还软,灯火摇曳中愈发冷凝如脂,竟惹得他心猿意马。

他不做声,她亦不敢张口。案上烛台蜡滴结了厚厚的一层,火苗啪地一跳,才打破了这屋中静谧。

看他不与自己计较,想到大官为了赢得宽宏大量的名声,大都不记前仇,又想到这几日自己的烦躁,她又硬着头皮求他道:“大人,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见王之牧既不答话,也不驳斥她,便大着胆子补充道:“大人,妾身听闻折枝花卉卷的真迹藏于大觉寺,可否借出一览?”

这幅画原是前世余秋霁娘亲的陪嫁物品中压箱底的嫁妆画,因“贵重之物,送往京城,平价之物,当地变卖”这等抄家不成文的规定,又被收至宫中,后闻先帝将此画转赐给了大觉寺主持。

王之牧情不自禁扬眉,世间知道此画的下落之人怕是不过数十,她一个从未出过渝州城地界的妇人又是如何得知?

姜婵知道这样有些冒昧了,但她实在是一筹莫展。娘亲早夭,她的绣品早已绝迹,只有亲眼得见古画底本,才有可能临仿出其中神韵。

他却答非所问:“你剪碎绣品,便是为此?”

她斟酌答道:“是,却也不全是。”

姜婵靠着记忆中的绣样一针一线绣了个形状,昨夜左看右看觉得失了原画神韵,方才忍不住剪烂了。

王之牧扫了一眼包扎得略显拙劣的左手,不置一词地出了她的屋子。

留下姜婵满腹狐疑,他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但她到底也没有勇气向他再追问。

五日后却被王之牧请到了他的书房,姜婵一眼便看到了书桌上那卷熟悉的画轴,大喜过望。她太熟悉这幅画了,因她曾不止一次坐在母亲膝头听她讲解画的来历,手指隔空抚摸过其上的一枝一叶。

但心中亦是惊涛骇浪,从此处到京城听说快则五六日,慢则需得十来日,他从京城取来此画来回竟只用了六日,怕是从那日起便差了人快马加鞭,这一路来回,不知要跑死几匹马。

当夜书房的烛火一夜未熄,纸糊的窗上依稀可见一枚倩影。王之牧在外观了半晌,眼见光影渐渐黯淡,一时按捺不住便推门而入。却见姜婵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定定地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用手指去接了眼睫上的那滴泪。

姜婵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石青披风,隐有沉沉的墨香。

*

王之牧方起身,听闻姜婵已在外候了已有一盏茶的时间,便擡手让她进来。

两名小厮一左一右立在一旁,左边站的那位掀开帘子请姜婵入室,这时王之牧披衣相迎,他未束冠,头发散了披在脑后,像一笔浓墨流淌在素净的白绫中衣上。他此时独自坐在榻上,斜倚着凭几接过她的绣屏,却仍旧沉思落子。

姜婵此番用心用意,照着姑母房中摆放着的世间只此一件的一架绣屏,绣了一幅名家的折枝花卉,高雅不俗,如今她仿了来,那人定会十分高兴。

见王之牧脸色难辨,她艰难开口道:“大人,这样就好,他……慧林大师定会喜欢的。”

王之牧沉思半晌,却话锋一转,问道:“绣了多久?”他低头看着姜婵眼下那乌青,她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由猜测道,“下人说你屋里的灯从前日开始就没熄过?”

王之牧俯视着她,似是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这个小娘子。无论多幺孤高自许的人,在进退维谷之时中得她挺身而出,内心总归会有所触动,他感动之余,心下又生出了旁的心思。

他素来是位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为了早日让慧林和尚点头,让他尽早脱离这个穷乡僻壤,他耍的这些怀柔的手段就显得格外不可或缺。

姜婵自以为派上了用场,总算可以功成身退,摆脱徐家,喜形于色的欲要曲膝告退,却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双膝一软,直瞪瞪跌坐在地上。

王之牧不知如何反应,下榻亲手扶了她一把,差人送她回去休息。

待她走后,又将圣上的亲笔信同画屏一道装进锦盒里,亲手转送与慧林作候问之礼。

只不过,他冷冷看着自己这只不听自己控制的右手,方才他是怎幺回事,为何不由自己,脑子快过了手,竟亲自搀扶小妇人。他向来不喜同旁人肌肤接触,如今指上似乎还残留着当时的触感。

柔腻如脂。

看来那一晚乍现的浮想的确不失圭撮,这双手怕是比京中贵女的还要娇嫩。

慧林受了礼物,只把这副绣屏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遂和气道:“承元卿所惠绣屏,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绣的?”

前几日见面口上尚称呼他王大人,今日连他的字都喊出来了,这亲疏之分可谓天差地别,王之牧不敢托大,也无意隐瞒,便恭敬答道:“这就是鄙人的妾室,平日里惯会用针线,想是班门弄斧,学着名家画作绣了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

话音刚落,王之牧便敏锐地察觉到慧林眼中的失望,看样子他赌对了,若是如实道出那小妇人的真实身份,慧林定会将她讨过去。如今声称她为自己的妾室,若慧林想要再见她,则不好避开他的陪同。

慧林感叹道:“实不相瞒,这绣屏竟与故人的爱物相似,可是那日所见女子所绣,不知元卿可以约她来此相见一会幺?”

慧林那日一见姜婵的脸,不觉失望,他原以为余家尚有血脉流落于此,没想见到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郎。可如今见了手上这幅绣屏,他断言此女郎与余家定是渊源匪浅。

王之牧笑答道:“这有何难!只可惜我那侍妾已先我一步回京,待鄙人回府,即遣人相约;她听见老师喜爱,自然喜出望外了。”

慧林今日见王之牧夹在锦盒中的诗句便已知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叹气道:“如此甚好,我必当去府上亲自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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