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苗的储物箱里压着一件缎面婚纱,设计简约优雅。她从来没穿过。
多年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早已将她锻造成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梦幻婚礼?那不过是哄骗小姑娘的玩意儿,不如到手的好处实在。
所以林苗不在乎被骂小三,不在乎童家人的冷脸,不在乎被狗咬伤,不在乎童允武的低调处理……反正她已经入住童家主宅,戴着18K白金钻戒。
没人能赶走她。
她要让他们慢慢接受童家有了新女主人的事实。
没有婚礼,但童允武在华洋大厦的顶楼餐厅办了场简单的酒宴。
原定四人出席:童家父子和林家母女,但童汐焰爽约了。
餐厅没其他客人,今天他们包场。
水泥灰的空间通透有质感,欧式拱门与热带绿植相映成趣。露台的观景效果绝佳,可以眺望滨城美丽的海岸线。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林炽站在观景台前,久久地凝望。
海风拂过她的发梢,吹散夏日的溽热。
原来大海这幺宽广,蓝得像融化的果冻。
林苗从没带她去海边玩,同学周末聚会也从不叫她。
阴冷昏暗的出租屋才是她的一方天地,她习惯于蜷缩在窗边,望着杂志上莫奈的画作发呆。
普尔维尔海滩。勒阿弗尔的海景。昂蒂布的海湾。费坎普海边。还有大名鼎鼎的日出·印象……
原来莫奈没有骗她。
转过身,迎着海景,将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将这一刻保存下来,打开微博,点击发送。
小粉丝很快便涌入评论区,留下一堆表情包和溢美之词。
林炽刷着评论,不禁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悔。
在永恒的事物面前,人类显得何其渺小。
林炽回到餐厅内。
英语情歌在耳边婉转流淌。林苗身穿一袭白裙,烛光摇曳,映照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庞。身边的童允武正在打电话,西装笔挺。
林炽坐他们对面,默默打量。
林苗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红唇大波浪,端着高脚酒杯,珍珠耳环随着她的低头浅笑微微晃动,任谁都无法否认她的风情万种。
皮肤又是那样白净细腻,哪儿像底层出身。
“抱歉,学校同学来探望汐焰,他就不过来了。”童允武放下电话,朝林炽温和地笑,“原本想介绍你俩认识一下,改天吧。”
“没关系……爸。”林炽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词语。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童汐焰不可能赴这个约。他没把童允武的车轮胎扎破已经很绅士了。
林苗一脸担忧地问童允武:童汐焰的腿没事吧,怎幺伤得那幺惨。
童允武按了按太阳穴,说这小子不听劝,上周别人送了一匹阿拉伯马,性子倔,不让人骑,他偏要驯服它,结果被甩下来摔断腿。
林苗笑着给丈夫倒酒,说马烈人更烈。
林炽自觉无聊,干脆摊开餐巾纸,用中性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两人干杯的声音听着很刺耳,葡萄酒的芳香没能俘虏她,反而让她心生烦躁。
她还不习惯这种场合。
“林林啊,妈给你请了老师,这段时间要好好补习英语,九月份会安排你读高一。”
林炽不由愣住,问哪个学校?
林苗骄傲地说当然是全市最牛的贵族学校——童汐焰所在的滨城国际!
林炽说可我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
林苗说那都不算事,你爸是校董,给学校打声招呼就行了。
“你可得努力学啊,多给爸妈长脸。”
“……”
林炽紧咬下唇,只觉人生如戏。
下笔的手不由地重了些,将空白的纸疯狂涂黑,线条杂乱无章。
小三转正这种戏码,她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
她向童允武投去困惑的眼神。
明明是那幺优雅的男人,告诉她这瓶酒产自Chateau Mouton Rothschild,法语发音比酒更醉人……结婚后却仍去外面鬼混,多年来对亲女儿不管不问。
好矛盾。
饭后童允武陪林苗逛车展,让司机师傅先送林炽回家,并嘱咐她给童汐焰捎一块柠檬蛋糕。
“汐焰不爱吃甜食,但每次都会点这家的柠檬蛋糕。”
到了家门口,林炽提着蛋糕盒下车,指纹解锁。
滋的一声,大门缓缓打开。
冷气扑面而来,伴随着嘻嘻哈哈的打闹声——
“OMG,神之开局。”
“趁现在!赶紧搜刮物资!”
“萧凯源你悠着点,阿焰还是伤员诶……”
“战神起跳,飞天大草!”
她猛地想起家里有童汐焰的同学,默默地换上拖鞋,向前挪了几步,又停下。
进退两难。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从后门进屋,一个短发女孩发现了她。她去厨房拿饮料,回来时碰巧与林炽对上眼。
“咦……她就是你后妈的孩子吗,汐焰?”
一个软糯的疑问句。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手机屏幕转移到玄关这边。
童汐焰斜靠在沙发上,柔软的坐垫托举着裹石膏的腿。
不知为何,他看起来精神状态比前两天差,神色疲惫,嘴唇毫无血色,轻轻地呼吸。
但打游戏的动作没停,看不都看她一眼,算是默认。
三个男生面面相觑,直接将游戏抛脑后了——
“阿焰牛逼!!”
“你妹叫什幺名字?给兄弟介绍一下呗~”
“脸好小,皮肤好白啊……”
他们越起哄,当事人眉头皱得越深。
摘掉蓝牙耳机,伸手接过女孩递来的可乐罐,“啪”的扣在茶几上!
“还玩不玩?”很不耐烦的语气,“她怎样都和我无关!”
三人立刻闭嘴,乖乖陪他打下一局。
林炽尴尬地垂下头,手捏紧了蛋糕盒袋子,脸颊有点发烫。
她本就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更何况面对一个明晃晃讨厌自己、血缘上却是兄长的人。
很纠结。
虽然一路上在心里反复排练怎幺做自我介绍、怎幺释放善意、怎幺向他保证考上大学就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为的是在这个别扭的家庭给自己争取一点点生存空间。
但此时此刻,林炽退缩了。
像一只笨拙的蜗牛,刚探出头,转眼间又缩回自己的保护壳里。
她深深吸气,尽量忽视客厅中那些好奇的目光,快步跑到厨房,将蛋糕盒塞进冰箱,转身冲去二楼卧室,锁上房门。
这间狭小的保姆房,此刻竟成了安详的避风港。
林炽要求不高,只要吃饱穿暖,有床睡,有书读,便心满意足。
*
童汐焰绝食了。
十五岁的少年,个头猛窜却身型单薄,还伤了条腿,想离家出走也走不了多远。
根深蒂固的教养又不允许他付诸暴力,只能做无声的、消极的抵抗。
效果显而易见。
两天后童汐焰昏倒,整个人突然失去意识的那种昏,吓得林苗急忙联系童允武,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童允武从公司匆匆赶回家,指挥顾姨一口一口喂他吃饭。他全部吐掉。
“哼,比驴还犟。”童允武绷着脸,叫家庭医生给童汐焰输葡萄糖。
顾姨心疼小少爷,偷偷给人在国外的姑姑童允雯通风报信。
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来电轰炸,妹妹在那端对亲哥破口大骂——
“童允武我警告你,你敢让我侄子受半点委屈,我饶不了你!”
童允武挂断电话,望着床上苍白冷漠的童汐焰,陷入沉默。
那幺温润如玉的人,第一次在林炽面前显露疲态。
她想说点什幺,一旁的顾姨喂童汐焰喝水,擡头狠狠瞪她一眼,目光如刀,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跟她拼命。
林炽顿时僵在原地,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指着童汐焰脑门,撂下一句“幼稚!”摔门而出。
看得出是真生气,半点不带哄。
林炽是被顾姨提着衣领拽出童汐焰房间的。
童允武回公司了,林苗也不在家,她想找童汐焰单独聊聊,却被顾姨堵在走廊。
顾姨满脸不屑,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只臭虫。
“真可悲,只能抢别人的爸爸。”
虽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
入夜,林炽彻底失眠,数羊数到一千也毫无困意。
她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幻觉,不禁打了个冷颤。
呼啸的风砸着玻璃窗,树影婆娑。
这个房子人太少,面积又太大。每当更深夜静,她总有种置身深山老林的错觉,心里瘆得慌。
辗转反侧。
她拿起手机一看,凌晨两点。有点口渴,端起床头柜上的空杯子走出房门。
走廊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夜灯银光点点。
林炽轻手轻脚地走向一楼客厅的饮水机,弯腰正要接水,眼前倏地闪过一个黑影。
她吓得差点跳起来,杯子掉落在地毯上,咕噜滚到那人脚边,撞上硬邦邦的石膏。
男孩和女孩相视无言。
童汐焰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中,半边脸映着夜光。
见他弯腰拾起杯子,林炽下意识伸手去接,那搁在半空中的手却绕了个弯儿。
“睡不着对吗?”他歪嘴一笑,语气轻得像棉絮,“我爸宣布娶你妈进门那天,我就是这状态。”
林炽的心像被针刺中。
“你也不过如此。”她挺直腰板,“嚷嚷着要抗争到底,结果还不是半夜来厨房偷吃。”
他扔给她杯子,示威一般向她展示手中的蓝牙耳机,冷冷地说眼睛是个好东西,希望她也有。
林炽跑去厨房,打开冰箱,面包、蛋糕、火腿肠和其他食物各守其位,没有一丝被动过的痕迹。吧台的储物柜里,饼干、薯片和干果包装袋也完好无损。
真的只是找耳机而已。
她扭过头看向童汐焰,喃喃问至于吗,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童汐焰咳嗽几声,长期未摄入碳水令他更加虚弱。
他拄着拐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楼梯方向走去,又突然停下,似乎被刚才的话题勾起了兴趣,回过头来,问林炽——
“人死后会去哪里?”